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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大园里的“海浪人”

2020-11-23 19: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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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浪结缘

文圣常

我1944年在抗战大后方考入大学,选读机械工程系,因为在当时和现在一样,当工程师为许多青年人所向往。可是毕业后不到十年,我在工作拐了一个极大的弯,转到海洋科学从事教学和科研四十年,工作内容和大学所学的没什么联系了。这个变化过程,是难于理解的,因此我谈个人履历的时候,总是尽量谈近不谈远。但这里毕竟有个过程。

自小学起,我一直在内地读书,从未见过大海。通过小说、诗画、游记,我对海有了感情,多么盼望能站在海边瞭望伸展到天际的蓝色海水和逐波嬉水的海鸥。在想象中,大海能给我的满足几乎和工程师桂冠相比,甚至更多些。

机会终于来了。1946年我从上海搭船去美国进修。船离开码头后我一直留在甲板,期待那个由江进入大海的时刻。实际上,混浊的江水是逐渐变浅黄、浅绿、淡蓝、深蓝的。就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思慕已久的大海。像许多乘客一样,我受到晕船的折磨。但出于对大海的偏爱,我不埋怨它,而是被它所折服:万吨大船像玩具一样被海浪在水面上抛掷,可见海浪里蕴蓄着巨大的能量。这能量折磨了乘客,但能不能被驾御?这个问题在剩余的航程上和到美国后的业余时间里,一直在我脑际萦绕。我开始査阅资料,了解到前人已作过种种利用海浪动力的尝试,但这是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因此萌发了一个幼稚而冒险的念头:我要对海浪能量利用问题进行探索。我毕生工作的大拐弯,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研究波浪利用的念头的确是幼稚的,因为我并不理解海上严酷条件下工作难度的分量,这念头也的确是冒险的,因为我舍弃唾手可得的工程师职位而去追寻一个可能成为笑柄的目标。但决心还是暗暗地下定了,并构想出实现目标的方案:先谋求一个有较多自由支配时间的“职业”,然后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所倾心的研究作为“事业”。1947年回国后我在重庆一个工业专科学校找到教书的位置。开始阶段的备课比较忙,渐渐稳住了阵脚,能够抽时间来分析资料、制定试验方案和自己动手制作简单的模型。困难是试验场地。幸好我们的宿舍在嘉陵江边,每有轮船经过,江边出现几厘米高的波浪,历时几分钟,提供了很原始的试验条件。每次去江边试验,那套奇形怪状的模型是引人注目的,有人猜它是种玩具,有人猜它是滑翔机之类的东西,而我自己呢,似乎是拿着唐·吉诃德的长矛和盾牌向风车挑战。

随着接触更多的文献,我将利用波浪的方案改为通过浮子来驱动小水泵。模型做好了,但江边的浪太小,必须到海里试验。当时重庆已经解放,我向学校的军管会申请调往华东地区工作。军管会十分支持科研,给我两年假期。1950年底我带着介绍信搭船东下。在船上我一直陷入沉思,我感到自己的前途似乎系在一张申请调动工作的介绍信上,它是那样单薄;前途又似乎堕入上船时碰到的浓雾,一切是那样的不明朗。走回头路吧,也许像逆三峡激流一样的艰险,更不必说无颜愧对码头上师生们的热情相送。因此只能义无返顾了。我的精神支柱是唐·吉诃德的心态,还是青年人可贵的勇气?

到了上海,髙教局热情接待,立即向青岛替我联系工作单位。但跨地区、跨部门调动工作需要许多手续,看来不能马上得到结果,而我积蓄几年的路费也快用完了。朋友们建议我回到长沙湖南大学暂时落脚。学期末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教材讨论会,我决定会后去北戴河海滨做试验。携带的那个浮子,外壳是白铁皮包成的,局部涂有红漆。这个外形奇特而又娇嫩的东西,上下车需要手提。当时北京车站很注意治安保卫,旅客下车厢后排队出站,警卫人员注视可疑的迹象。我提的怪物自然引起注意,可能被误解为定时炸弹之类的危险物品,因此我被叫出队伍,接受检査。他们看过证件,认为我的解释可信,所以放行了。会议一结束我就去北戴河。我第一次到那里,换车问路的每一步都得试探。在海边,模型吸引了不少人,包括两个工科大学生,他们好心地帮我完成了试验。直到我踏上返回北京的火车时,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是经历了一次探险。

1951年暑假,我离开长沙转到桂林广西大学。我计划亲自到青岛联系调动工作,同时再做一次海上试验,也许能感动上帝。次年暑假,我又提着那个怪物踏上另一次旅程更长、结局更捉摸不定的探险之路。在青岛碰到一位山东大学老师,他帮助我做试验并把我介绍给海洋学家赫崇本教授。他们正筹建海洋系,约我参加,由山大办理调职手续。青岛之行的收获,大大超过我的预期。然而,阴错阳差地我被调到哈尔滨军亊工程学院。在哈市停了半年,通过各种渠道的努力,我最终调到山大,实现了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在这里除教课外,还做海上试验。但逐渐地我对海浪能量利用问题有了较冷静的认识。海洋中的波浪具有类似天文数字的能量,可供开发的约一亿千瓦,是很诱人的,许多国家在研究,但技术上的困难,使得有效的工业上的利用可能还是遥远的事。另一方面,海洋科学,特别是海浪理论,对我也有很大吸引力,因此在青岛生活和工作了四十年。

故事就要结束了。如何衡量故事主角的曲折经历?他也许是轻率的,行为是荒唐的。但他一直在执着地追求。没有这种执着,他不可能在科学道路上哪怕是挪动有限的几小步;而这种执着如果为更多青年人所具有,必将大现辉煌。

(注:本文作于上世纪90年代)

文先生与学生管长龙(左一)、吴克俭(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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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圣常先生给了我两根“拐杖”

管长龙

管长龙,海洋与大气学院院长。1984年吉林大学物理系本科毕业,1987年吉林大学理论物理专业硕士毕业,1992年青岛海洋大学物理海洋专业博士毕业。1995-1996年在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地球环境遥感实验室做博士后;2002-2003年在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海洋-地球-大气科学系做高级访问学者。主持完成30多项国家级和省部级科研项目,在国内外著名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90多篇。

文圣常先生是一位非常著名的物理海洋学家,也是一位海洋教育家,他从事海洋教育已有60多年了。不从事课堂教学后,又担任了十多年中国海洋大学学报英文版的主编,在他的带领下,学报英文版进入了SCI。在近70年的工作生涯里,他为我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海洋人才。2014年文先生曾获得中国网“中国好教育烛光奖”。“烛光奖”的分量很重,我作为一个教育家的学生感到非常骄傲、自豪,我是这样一位老师教育出来的。

一名好的老师就要传授知识,真正的知识是有启发意义的,所以老师可谓“业师”。老师不仅传授了知识,而且还能使学生进步到事业的高度,这样的老师可为“经师”。老师还能引导教育学生怎么做人,这就是“人师”。文圣常先生身上体现出了“业师、经师、人师”的统一,是对我国文化和教育传统的继承和发扬,那是一种君子之风。

我是1989年秋考入海大文圣常先生门下做博士生的,攻读物理海洋专业从事海浪研究。我的本科和硕士背景是理论物理,能够考入海大物理海洋专业完全得益于文先生对于物理和力学背景学生兼容并蓄的考试科目。然而,一下子从理论物理转到物理海洋还需要一个 “地转适应过程”。当时文先生已近古稀之年,刚刚心脏病初愈,正在主持国家“七五”科技攻关重点课题“海浪数值预报研究”。这是我国第一次开展海洋环境数值预报研究,文先生主持的课题被称为“重中之重”,当时正处于准备结题的攻坚阶段。虽然科研工作繁重,大病初愈,文先生对于如何指导我这个门外汉学生却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隔行如隔山,而今必须迈过这道山。文先生为我精心准备了两根“爬山”的拐杖,使我受益至今。

第一根是补课。文先生为我建议了一个需要补课的物理海洋专业硕士生课程目录,除了研究海浪所必须的基础课程,还包括了大尺度海洋环流和海洋气象的有关课程。文先生从一开始就特别注意使我的物理海洋视野避免局限于一个较窄的研究方向,而是达到对物理海洋知识有一个全面了解,在物理海洋学科的高度上认识海浪研究的意义。文先生的这一安排使我在后来的研究工作中,没有“只见树木,未见森林”。文先生那时在课程安排上给我的“苦头”酿就了后来的“甜头”,在博士课程的安排上更使我“苦”尽“甘”来,受益无穷。

第二根拐杖是自学。我的博士专业学位课是海浪理论与计算,所用教材是文先生和余宙文老师编著的《海浪理论与计算原理》,1984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文先生了解到我在读博前曾做过两年高校教师,就建议用一个令我“发怵”的上课方式:师生换位,由我讲给他听。那是怎样的一个大部头专著啊!文先生他们花了四年时间写就的,引用了500多篇文献,用了近100万字篇幅。这部专著系统地介绍了国际上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海浪研究成果,在取材与建立体系方面独具匠心,被同行归入国际“五大海浪名著”之列,一经出版就成为国际上华人海浪学者作为 “圣经”般的参考书。经过认真的考虑,我以因为隔行而具有的“无知者无畏”的勇气接受了这个上课方式。

给导师上课开始了。地点就在文苑楼文先生的办公室,课程每周一次,星期六下午,听众中还有物理海洋研究所海浪室其他老师。

刚开始还算顺利,课程内容是比较系统和严密的液体波动,有流体力学的基础还不难理解与掌握,文先生也总是给予鼓励与肯定。随着内容的深入,我真正感受到了是在爬隔行的那座“山”。由于海浪现象的复杂性,系统而严密地处理海浪问题是困难的,有时涉及的概念和方法是不协调甚至是矛盾的,一个初学者不仅要理解这些内容还要清楚地讲授给他人,所遇困难不难想象。在我讲完预定的内容后,文先生就组织大家讨论,鼓励我和其他老师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博士课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讨论班。最后文先生总是条分缕析地梳理所涉及的现象、概念和内在的物理过程,指出我理解不深、甚至错误的地方。每当我能够按照自己的理解组织讲课内容时,文先生总是给予极大的赞赏,潜移默化地使我具有独立意识和自主观点。

记得在讨论中,文先生经常问“你是怎样看这个问题的”。我怎样看这个问题呢?作为初学者,只能看他人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自然地就要查阅大量的文献,了解别人的看法,逐渐形成自己的想法。这门课就这样持续了一年时间,我也慢慢地由一个门外汉变成了业内人。课程进行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认识到,文先生如果按部就班地采用他讲我听的方式一定会轻松很多,但他选择了这种师生都不轻松的方式,就是为了培养学生的能力。我非常幸运能够拥有这样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并且珍惜了这一机会。

在那一年的学习时光里,先生给我的两根“拐杖”,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后来的事业发展愈加得益于当时打下的坚实学习基础和独立自主能力。如今我也成了一名博士导师,成为学术薪火传承中的一个“节点”,努力秉承着文先生当年的精神,指导着比文先生当年指导我时还要多得多的学生。然而自己惶恐的是:若干年后这些学生们又该怎样回想自己读博的日子呢?我是否如先生那样做到了“业师”“经师”“人师”的统一呢?

李孟国(中)博士论文答辩时和文先生(左)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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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人生榜样

李孟国

李孟国,研究员。于青岛海洋大学物理海洋学专业获得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天津大学水利工程博士后。现工作单位为交通运输部天津水运工程科学研究所,专业方向为海岸河口水动力泥沙研究。

1982年,我考入山东海洋学院物理海洋系,1986年又在物理海洋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1989年毕业后,我到了交通运输部天津水运工程科学研究所工作,从事水动力泥沙研究工作。在校读书期间,耳濡目染文先生的学术成就和为人,我对先生既敬佩又崇拜,他是偶像级人物。1997年,我又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文先生作为指导老师的在职攻读物理海洋博士学位的宝贵机会,正式拜师文先生。文先生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终身,对我的职业生涯和人生之路都产生了深刻和积极的影响。

“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鞭策着我

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我的硕士导师、文先生科教生涯中最重要的助手张大错教授提供了物理海洋研究所(文苑楼)一间办公室供我们学习使用,这间办公室与文先生的办公室是对门。记得文先生几乎每天都来办公室,那时他牵头“七五”科技攻关计划海浪数值预报方法研究项目,正在全力以赴的研究中。我在职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及之后若干年,亲眼目睹,也多次听闻先生依然有规律地到文苑楼办公室工作学习,先生的敬业精神、刻苦钻研精神、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深深感染着我。自从1989年参加工作,31年来,除了出差,我几乎每天也到办公室,日日学习自我更新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期望自己能像先生那样,爱岗敬业,不断进取,活到老,学到老。

谦逊平和的品格影响着我

论学术成就,作为中科院院士的先生当之无愧是物理海洋海浪专业泰斗级专家学者。先生的《海浪理论与计算原理》一书堪称权威经典巨著,影响和受益了一代代物理海洋人;先生提出的文氏海浪谱被收入《港口与航道水文规范》中,作为国家标准推荐给海港工程海岸工程的工程技术人员使用。没接触过先生的人可能觉得先生是高高在上、架子大、满脸严肃、令人敬畏的人,而我的印象中文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谦逊平和,恪守信用。

我们向先生请教问题时,先生会认真听完,然后耐心讲解。特别需要提一下的是,大家可能想不到,先生对我的称呼居然是“老李”,因为大学同班同学都称呼我“老李”,先生也称我“老李”,让我立刻觉得特别亲切,和先生的心理距离马上拉近了。从这件小事能看出先生是一个很有生活乐趣的人。先生非常守信用,任何人写给先生的书信,先生都亲笔回复,而先生对自己答应的事也一定有回复。先生待人接物的理念是“礼多人不怪”。这种做人态度和风格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严谨治学的工作作风感染着我

先生所有的学生、跟先生接触过的人对先生有一个共同印象,那就是在学术研究上,先生非常严谨,一丝不苟,是非分明。我在校攻读硕士学位学习期间,正值“七五”攻关海浪数值预报方法研究在如火如荼的开展中,我亲眼目睹和感受了先生和团队的认真负责,严谨求实的工作氛围和态度。在用海区实测资料总结各海区风浪成长规律上,经过反复拟合和多次讨论,最终得到了先生满意的结果。1997年我博士生考试的复试(面试)环节,先生认真对待,用中、英文提问,除了对我的解答进行点评外,还对我的英文单词发音进行了校正。

先生的严谨治学态度一直感染并影响着我。在工作岗位上,对待科研工作上,我一直追求严谨求实,精益求精,亲力亲为。参加工作后以来针对工程项目的科研工作均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做到无差错无事故。

题我“学风正派,工作踏实”座右铭

2002年获得博士学位后,我准备进入天津大学水利工程博士后流动站继续研究。按规定,需要有两位教授推荐。我请先生写推荐,先生欣然应允,亲笔写了推荐信。信中有句话我一直印象深刻。先生是这样写的:该同志学风正派,工作踏实,故本人愿意推荐该同志进入贵单位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和进行科学研究。从推荐信中可以看出,“学风正派,工作踏实”是先生非常看重的,先生在这方面无疑是公认的典范。这个推荐信给我印象非常深,影响非常大,是先生对我的高度认可和最大的鼓舞。

在后来科研工作中,“学风正派,工作踏实”成了我人生航标和座右铭。不浮躁,不沽名钓誉,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工作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也得到了同行的肯定和尊重。

指引着我的政治进步

我在学校读书时就听说了先生是九三学社社员。工作后我对九三学社进行过深入了解,于上世纪90年代正式加入,成为一名九三社员。可以说,我加入九三学社就是受文先生的影响,走先生的路,没错!

文先生优异的学术成就和他身上闪光的优良品质对我的人生之路直接地、间接地产生了积极影响。虽然在学术成就上远远赶不上先生,但我一直秉持“学风正派,工作踏实”的理念,在平凡的岗位上辛勤工作,不断进取,为国家和人民贡献到老。

现在我已是十多年的二级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也一直坚持战斗在科研一线,为交通强国贡献着力量。因为常常想到文先生辛勤工作的身影,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文先生,我永远的人生榜样!

文先生在“东方红2”船上指导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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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文门深似海,从此学问无止境

吴克俭

吴克俭,文圣常先生亲自指导的最后一名博士研究生。现任中国海洋大学海洋与大气学院教授,长期从事海浪理论及应用有关的教学与科研工作,承担过国家及省部级科研项目20余项,发表科研论文30余篇。

二十年前我曾经写过《我的老师文圣常教授》一文。最近几年一直有再写几段关于文先生文字的冲动,无奈一是介绍文先生的文章已经有很多,我觉得很难再能推陈出新;二是文先生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我只能悟之一二,写出来也只是局限于个人的认识与思考,难免流于形式和片面,故一直没有动笔。

2020年11月初欣逢文先生一百大寿,回忆起在先生身边工作的十余年,点点滴滴,耳濡目染,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如何从文先生广博的学问中发幽探微,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能通过粗浅的思考企图悟出些道理,以有益于后辈学子们。

看似寻常最奇崛

我于1991年10月南开大学数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即加入文先生的团队,到2004年左右,除了中间出国两次,前后有十余年时间一直在文先生身边并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

我亲身体验到的文先生的最大人格魅力是质朴与自然。质朴与自然通常与我国历代文化中所倡导的“温让恭俭良”等优秀品质联系在一起。文先生从不刻意去追求什么,但他的科研工作流光溢彩;文先生的日常生活极有规律,他的生活理念熠熠生辉。质朴与自然是文先生传承给我们的最大精神财富。

我常想文先生的质朴与自然有点像梅派京剧。梅派京剧的最大特点就是旋律质朴、流畅自然。梅派唱腔既不像荀派运腔柔媚、柔中有刚,又不像程派的幽咽婉转、如泣如诉。也许梅派京剧没有什么特色,也许有些票友更喜欢荀尚程等流派,但正是这种质朴与自然使得梅派赢得了更多人的喜欢,最后能够传承为弟子众多、京剧森林中最茂盛的一棵大树。文先生的人格魅力又何尝不是如此,其质朴与自然不仅体现在科研工作中的许多方面,即便是日常穿戴、待人接物、与人交流等,无不处处体现着温文儒雅、自然质朴。素不相识的人给文先生写信,文先生总是亲笔回信,这点对于很多大科学家来说很难做到。

文先生的文字可谓是其质朴与自然风格的最美诠释。在文先生身边工作的十余年中我看过他写过的许多科技报告,读后质朴与自然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辈学生写东西常常需要思考很长时间,而且要做很多的修改。文先生的写作经常是写完后打印出来,稍作修改就可以送出去,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行云与流水会沿着用时最短的路径前进;海浪由深海传播到近岸,也会沿着传播时间最短的路径到达岸边。为何人们常说某人专注于某项事业达到了行云流水的境界,其实背后蕴藏着变分与最优化等非常深刻的科学道理。古人云,天法道,道法自然;古人又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文先生创建的海浪研究室已经毕业了一百多名研究生,可以说,文先生一手创建的海浪室正从一个小团队走向根深叶茂,相信文先生质朴与自然的风格与理念始终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海浪学人的发展。

自律的典范

自律是在没有人现场监督的情况下,严格要求自己,自觉地遵循法度并在日常生活中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 自律也是指不受外界约束和情感支配,据自己善良意志按自己颁布的道德规律行事的道德原则。我个人理解,自律的最低要求是遵纪守法,中等要求是遵从社会的公序良俗,最高要求是能够从各个方面约束自己的言行使之符合社会道德规范并有益于自己的身心健康。

文先生性格温和,温文儒雅,与人为善。印象中文先生从来也没有对我们学生辈因为工作或者其他原因发过火。文先生的作息时间像时钟一样的准确,他对于生活某一件事情,能坚持天天做到,对于普通人来说坚持还是很难的。

文先生堪称自律的典范。听文师母讲,有时文先生老家的人来,他都是自己掏钱请客人吃饭,从来不将公款用于私人事情。文先生手下的人评职称等,他从来不去向组织打招呼。到了我们评聘职称的时候,只要是有海浪团队的老师参加,文先生几乎从不当评委。对此我们也曾有过怨言,但也非常理解文先生,因为先生对团队的管理理念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种理念也使得海浪团队的毕业生现在大都在我国不同的海洋研究与应用领域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文先生公私分明,光明磊落,严谨自律,成就了他在海洋界一代宗师的地位。

立言济世的践行者

2016年我曾赴长沙国防科技大学进行学术交流并给研究生讲授物理海洋学课程,期间参观了该校校史馆。当走到工程学院展台时,非常吃惊地发现教授名录里“文圣常”3个大字赫然在列,心中顿生骄傲和兴奋之情。骄傲的是,自己的导师除了为我国的海洋科学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还在国防科技事业上被历史铭记。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时,为加强高等军事院校,文先生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任教授。1953年,应物理海洋学家赫崇本教授的邀请,又来到青岛山东大学海洋系任教授。后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中的工程学院搬迁到长沙,再后来成了国防科技大学的一部分。兴奋的是自己作为文先生的学生能够来到国防科技大学为研究生们讲课,也算是在继续传承着文先生的事业。

文先生一生获得无数科技奖励和荣誉称号。2000年,文先生把何梁何利奖奖金中的10万元港币捐给海大,设立了文苑奖学金,现在已经成为海大最有影响力的奖学金项目。同年,文先生还将奖金的另外10万元港币捐献给了他的家乡河南省光山县,用以建设海洋希望小学,一时被人们传为佳话。文先生以自己的方式献身海洋科学事业,并回报社会,奉献国家,是我们学习的典范。文先生真正做到了立身、立行、立言、立德方面的标杆和榜样,完美践行了他亲自为海洋与大气学院题写的院训“浩海求索,立言济世”。

文先生的独特人格魅力和高风亮节已经浸润于人们的血液之中,并形成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不仅深深影响了我们这一辈的海浪学人,又通过我们影响了海浪室的一代代研究生,而且研究生们又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周边的学生们。所谓“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如今的海浪室能有今天的成绩,并成为国内外稀有的一支海浪研究团队;海洋与大气学院的科教事业蓬勃发展,物理海洋学科已经进入世界一流行列,文先生的影响与贡献功不可没。

文先生做学报英文版主编时修改的孙建的英文论文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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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如闻芝兰,如沐春风

孙建

孙建,1996年考入青岛海洋大学海洋学系,2005年毕业于物理海洋专业并获得博士学位,硕士和博士阶段师从管长龙教授。现为中国海洋大学海洋与大气学院副教授,研究领域为海洋遥感。

2000年,我进入海浪室开始硕士阶段的学习,彼时文先生已有80高龄,虽然未能有幸获得文先生在学术上的直接指导,但文先生儒雅谦和地待人,自律敬业地工作,治学严谨的态度,犹如灯塔指引着在学海中航行的小船,给刚进入科研之门的我以深深影响。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年轻时有这样一位模范身体力行地向我们践行叫“principle”的东西,这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最有用的阳光。

文先生的办公室外间有个小厅,整齐地摆放着学术期刊,门口有块黑板,靠墙有一圈沙发,当时海浪室的老师学生就借用文先生的客厅在周六进行研讨。文先生几乎每周六都会来工作,他轻轻推门,见我们在讨论,轻轻地笑笑点头示意,随后快步进入他自己的办公室,似乎生怕打扰到我们。有时看他拿着厚重的书或文件进来,我们会想过去帮他拿包、开门,他边摆手示意我们不用过来,边说:“我自己应付得了,你们的学习重要。”一想到有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周末仍然坚持工作,我们便有了更进一步的动力和力量,讨论也更深入了。

文先生极少找我们学生帮忙,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唯独有一次,他找到我,希望让我帮他接一个电话。因为文先生的听力下降得厉害,在电话里已经听不到对方讲话,让我接听电话并说给他听。那是一个报社负责人打来的电话,他们想对文先生进行采访和报道。我转述给文先生后,文先生礼貌地说:“非常感谢你们能打来这个电话,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值得报道的东西,你们怕要失望了。”

文先生委婉礼貌地拒绝,让在旁边的我内心充满了感动和敬意。实际上,文先生德高望重,治学严谨,文先生提出的海浪谱,在当时是国际领先的;文先生研究的海浪计算方法,被写进《国家海港水文规范》;文先生编著的《海浪理论与计算原理》,被人们誉为“海浪圣经”,直到今天仍然是海浪研究的经典著作;文先生捐赠设立的文苑奖学金,已让几十名品学兼优、富有创造精神的海大学子感受到光荣与使命……这样一个可以作为楷模的人,却如此低调和谦逊。

文先生对青年教师的鼓励和教诲不遗余力。我在日本东北大学交流访问期间,合作的川村教授带我参观他们的实验室和造波水槽时,不止一次提起文先生,谈起他曾经访问过文先生,言语中透着对文先生的尊敬之情。我回国后与文先生谈及,他鼓励我与国外多进行科学交流,始终立足在国际前沿。当得知我在用遥感工具研究海浪时,他很高兴地说:“实验室观测海浪是一种很重要的方式,但已不是唯一方式,从空中用遥感的手段研究海浪一定会促进海浪的研究,突破海浪模拟中的精度瓶颈问题,所以你的工作很有意义。”他的话,让我感觉如闻芝兰,如沐春风。

文先生曾做了十几年中国海洋大学学报英文版的主编,我还保留着自己2012年投的一篇文章手稿,上面有文先生的修改字迹。他的修改文字秀美,字斟句酌,一丝不苟。每每打开看时,总是有强烈的感动并内心充满力量。为了扶持青年教师的成长,为了培养海洋人才,先生全然不顾自己已是耄耋老人,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精心修改每一篇论文。他的担当与奉献精神始终影响着我们每个海浪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文先生的高尚情操,定会薪火相传。

文先生为毕业生拨正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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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文先生的几件小事

胡伟

胡伟,1997年考入青岛海洋大学海洋学系,2006年毕业于物理海洋专业并获得博士学位,硕士和博士阶段师从管长龙教授。现工作单位为国家海洋局北海预报中心,正高级工程师。

怀着对文先生崇敬的心情,我进入海浪室读研究生,得以近距离接触到先生。

记得研二暑假的一个中午,实验室只有我还没去吃饭,文先生敲门走了进来,我赶紧走到他跟前,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拿了四百块钱放到我手里,然后温和地叮嘱:夏天天热,买些雪糕吃,你们做实验不要着急,有事可以找我。那一刻,文先生分明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对学生的关心时刻在心。

文先生长期从事海浪理论及其应用的研究,他提出了一种适合中国海的海浪谱,并发展了一种混合型海浪数值预报模式。我研究生阶段主要开展海浪模式方面的相关工作,同时应用文先生的海浪模式和国外的模式开展预报,有时发现两种方法差异较大,我很苦恼。找文先生请教,他认真解答我的问题,亲自推导公式,最后一再嘱咐我,“不要迷信权威,不要迷信国外方法,用观测数据说话,不断提高预报精度”,他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文先生听力不太好,有时接电话需要我们学生帮忙。后来学校给安排了一位秘书,报到的时候,文先生坚决不答应,他既不愿意麻烦别人,又唯恐耽误了别人的学习和前途。学校没有办法,再后来管长龙老师劝他,学校安排一名员工在他办公室外面的小厅办公学习,顺便可以请教问题。先生这才作罢,但也极少麻烦秘书帮忙。

我的导师管长龙老师说:“文先生是做人的楷模,你们不仅要跟文先生学习如何做学问,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做人。”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来源 / 中国海洋大学报

策划 / 王淑芳 金松 孙丽君

文字统筹 / 吴克俭 王淑芳

图片整理 / 刘邦华 袁艺

原标题:《海大园里的“海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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