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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下)

2020-11-24 19: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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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维舟 维舟

郑州 二七塔,铜雕上刻着“劳工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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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往的岁月中,郑州一直是一座红彤彤的革命之城,1958年正是在郑州出现了全国最早的一批城市人民公社,在大跃进和WG岁月中以激进和极左著称。

1970年中国科技大学迁出北京时,首先考虑的迁移地点并非后来落户的合肥,而是郑州,但却被河南省领导视为一种麻烦和难题而加以拒绝——他们后来追悔莫及。

矗立在市中心的二七塔便是那个时代留下的郑州地标和象征——某种程度上至今如此。它对郑州的意义,相当于上海把外滩、人民广场、五角场和徐家汇加在一起。

参观二七纪念馆,不由让人感觉这像是左翼版本的二二八事件。考虑到对这个自称是工农联盟、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党来说,二七大罢工是其为数不多的成功领导工人运动事件,那它的特殊意义也就不难想见了。

馆内的陈列表明,在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前,1921-22年间各工会组织的15次政治活动中倒有8次是在郑州。耐人寻味的是:当时的罢工领导者项英(他也是党内少数出身产业工人的高级领导人之一),在陈列中几乎未被提及。

作为郑州的地标,二七塔至今仍有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但不少人的目的看来只是为了登顶环顾市区——他们在塔顶停留的时间远比在展厅里长。这座建筑充满了象征符号:结构是两个五星并联;占地1923平米(寓意“1923年”);高63米,共14层(寓意“二七”);至今它的正点报时音乐仍用《东方红》,顶部高挂着一个五星标志及“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大字。

这座塔原先本是郑州物资交流骡马大会的会标,从老照片上看是绿树成荫的街心环岛中的一座木塔,1971年夏倒塌后,市政府立即决定建一座全新的革命纪念塔。其时正是文|革的高潮时期,7月1日开工兴建,仅用89天便告建成(相比起来,2010.4-2012.7的修缮花了两年多时间)。

推动建造该塔的郑州市委第一书记,是16岁入党的江苏涟水人王辉,他在主政郑州之前原是河南省军区副司令兼郑州警备区副司令员,为了迅速建成,他把当时在荥阳下放劳动的留美建筑师林乐义请了出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塔是俯瞰全城的制高点,仿佛红色之城中的革命灯塔。如今,它被四周的闹市和商场包围,变成国美、永乐、苏宁、五星各大家电卖场的在郑州的主战场。它像是商业化浪潮下最后的堡垒和岩礁,甚至有如长错了地方而困在汹涌人潮中不知所措——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

馆内江在1993年的题词调和了革命和发展主义:“弘扬二七革命传统,争做四化建设先行”。郑州也许比其它地方更能体会这个戏言的内涵:改革开放是“洋跃进”。建造二七塔的总指挥王辉活到87岁高龄才于2010年去世,当时郑东新区CBD已大致成形——CBD这个拉丁字母组成的城区名称竟然能在一个富有革命传统的城市中出现,这本身就耐人寻味,想来王辉于此也颇有沧海桑田之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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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郑州地图,还是颇为“人民文化”气氛的

看1981年的《郑州交通游览图》,当时郑州市区还只80平方公里,人口80余万;地图上多是颇具毛时代特色的路名:人民、建设、解放、农业、文化、和平、幸福、纺织、向阳、红卫、胜利、东风、群众、友爱、互助;连管城区也都仍叫“向阳区”,它比开封顺河回族区晚了三年才归复旧名;现在已属闹市的燕庄,当时还是郊外村庄。

1984年批准的郑州市总体规划规定近期人口85万人,远期人口100万人——但实际上第二年人口就已达到100.31万人,成为河南第一个人口破百万的大城市。

到1997年的《郑州市交通旅游图》介绍,市区面积已扩张到117平方公里,人口169万;原解放路的东段归复旧称“西大街、东大街”,红卫路则更名为“太康路”和“商城路”;我这次在郑州入住的酒店所在的英协路,当时在地图还不存在,而只有“制革厂”和“化工三厂”,如今标着“富士康集团”的地方,当时则是“东方游乐园”。

到2003年版的《郑州市交通图》上,终于出现了“郑东新区起步区”,几年前的东环道已改称“未来路”(但一零七国道还要再等几年才改名“中州大道”),出现了大量“世纪”、“经开”(现已编号到“经开第二十二大街”)、“开发区”这样的地名,以及后来的“CBD”、“商务”——直到1999年版的《河南地图册》郑州城市图上,现在郑东新区(CBD及龙湖)一带所标的都还是马庄、张花庄、八里庙、郑河、小营、霍庄这样的地名。

郑东新区

现在,乘坐地铁(票价十分低廉,4站内2元,11站内3元)可直达郑东新区CBD。它看上去与其说像郑州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散布在中国其它城市的同类:苏州新区、滨海新区之类。

这里是郑州的新地标,暗示着这座城市对自身未来的设想,一个完全不同的乌托邦。环中央的如意湖一圈都是体量巨大的展示性建筑和高楼,在夜间熠熠发光。我一位上海同事对郑州无甚好评,但唯独对这里却赞不绝口。

郑东新区于2003年正式拉开序幕(当时的河南省委书记正是现任国家总理),占地3.45平方公里的核心区CBD超过了郑州老城的面积,规划起点很高,以至于郑州人一说起“新区”,基本就是指郑东新区,虽然郑州几乎每隔几年就会搞一个类似新区的东西(名称可以是高新区、开发区、出口加工区、航空港区等等)。

2010年,这里被一家美国网站“商业内幕”评为中国最大的鬼城,而在此之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的一份报告也发现郑东新区的商住房空置率超过55%,老城六区则在20%左右。“鬼城”之称一度让地方官乃至郑州人十分不快,近两三年来郑东新区看来也确实渐渐活跃,至少晚间看去,并非漆黑一片,而且地价极高:2014年郑州拍出的四块地王,有三宗在郑东新区的龙湖板块。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十二座鬼城的榜单上,三分之二都在北方省份,其中河南就占了三席(郑东新区、鹤壁淇滨区、信阳新区),这大概也与北方省份的政府力量往往更加强势有关吧。

夜晚在如意湖边小坐,回想在郑州的所见,竟不由记起饶勒斯的那句格言:“革命是野蛮的进步形式。”这个光怪陆离、野蛮生长的城市,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河南乃至中国的缩影。它对自己真正的民俗传统予以遮蔽乃至摧毁(像堪比北京天桥的郑州老坟岗,现多已不存),红色经历则尴尬地搁置,在转向另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乌托邦的同时,又捡起一些有用的历史文化符号作为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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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年来的地图上对郑州这座城市的简介也因而不断改变。

1960年版的《中国分省地图》只称郑州“市政建设在突飞猛进中”,甚至都未提及其商代遗址和红色传统;WG期间的《中国地图册》则费许多笔墨重点突出“郑州是我国工人运动的中心之一”,而对其商代遗址仍不着一字。

1981版的《郑州交通游览图》则以二七塔为标志,介绍人民、碧沙岗、紫荆山三处公园,提到“郑州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三千五百年前奴隶社会的商代中期就已形成城市。一九二三年震惊中外的‘二七’大罢工在这里爆发,在我国工人运动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金水河横穿市区,一千余万株树木绿满了街道,昔日黄沙弥漫的‘风沙之城’已经变成林木葱茏的绿色海洋”,突出的是一种社会主义生活和群众文化。

1997年版郑州地图充满新时代气息

1997年版的《郑州市交通旅游图》则表露出极强的新时代气息,封面改用高架道路和大楼,下面一行大字:“让世界了解郑州,让郑州走向世界”,并指出“郑州市越来越显示出贯串东西,连接南北的的重要地位。郑州市已逐步成为全国的商贸中心城市和商业金融中心以及国内外商贾云集之地”,这里对二七大罢工只字不提,所配的11幅小图中倒有7幅是在介绍郑州的商场(其中5个在二七广场附近),特意点出亚细亚五彩购物广场“经营品种近40万种,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购物中心之一”,二七纪念塔的小图则被放置在最右下角。

2003年版的《中国地图册》上终于提到“郑州是我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曾是商代都城”、“郑州是我国主要旅游城市之一”——这个头衔连开封和洛阳都没有。而如今,2015年1月北斗最新版《2015郑州城市地图》上则介绍它“曾经华夏文明的发源地,承载着璀璨的千年文明,现在的郑州已洗尽铅华,在时代的推动下孕育出新的繁华”。

“孕育新的繁华”是事实,“洗尽铅华”则未必,现在可能正是郑州历史上“铅华”最浓厚的时代。听当地人说,要在这里做生意,就得先把客户伺候舒坦了,而那通常并不意味着精神性的享受。

在我们所入住的酒店,在门廊和装饰上都可看出充满了浮华气息——但进入房间,桌上的盘子里还是放着方便面、榨菜和火腿肠,以及两盒避孕套。在郑东CBD,满是以“商务”打头的路名和“财富广场”、“财智广场”,虽然CBD本身就是“中央商务区”的意思,但对金钱的欲望如此不加掩饰,大概多少能说明一点问题的。

在审美上,那表现为一种对“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推崇和巨大空间的喜好,以至于建筑物看起来也无意谦卑。要进入河南省艺术中心参观,首先得爬41级台阶,至于它的无障碍通道,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要进去也得先经过两级台阶,并且即便如此,我过去时发现它也锁着。

不论郑州想要给人留下古都、革命圣地、绿城还是未来之城的印象,它在一些细节上的粗疏恐怕会首先让人感觉到:它在管理上仍不能算是一个已达成现代化的城市。

郑州 新郑机场

新郑机场及其周围虽然比十多年前繁华了许多,但机场内的管理却颇为混乱;市内过马路时的交通规则也遵守得不好;但最让人不快的则是当地的出租车。机场到入住酒店31.4公里,打表80元左右,加过路费也不过90元;但当我们深夜抵达时,一拨同事花了170元,而我们则被索价160元。司机且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不打表。也不打票。要不你试着找找哪辆车能打票?”

后来才得知,全郑州10,608辆出租车,能机器打票的仅有100辆,且是新投入试点的,因此即便在市内通常也最多只能打表而不能打票,国内省会城市中大概仅此一家。据说一些帮派甚至垄断机场出去的出租车服务。

后来一位司机跟我说:“你去郑州站、郑州东站看看,都是黑车拉客,管理人员就在旁边。你问他管什么?他就管住正规车辆,管不住孬人。我们这正规车也可恼哇,我们只能排队,那些黑车不管,他们每月交五百,套牌的有交一千多的,跟管理处的都勾结好了,管理处的小助,一个月薪水两千多的,都开陆虎和跑车去上班,你说有多腐败?要遇到领导检查了,他们跟黑车司机发个话:今天别出来啊。郑州人抱怨了多少回了,最后都不了了之,真是‘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呢。”

他咧着嘴笑:“郑州出租车是最乱的,你要问,怎么这么乱?如果遇到正规车司机,那心里堵的苦水倒不完,如果是黑车,那——‘郑州都这样儿!’”

也许在这一点上,它也是中国的缩影:规则不那么重要也不大被遵守,人们凭借一种灵活的机会主义和现实主义生存,并且,它的一切都总像是处在一个进行中的、尚未完成的状态。那是一种新的“不断革命”。喜欢此内容的人还喜欢

原标题:《郑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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