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任海龙:出丁村记

2020-12-25 17: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字号

2020年春天,造船厂的打磨工人任海龙刚还上债不久,一条“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赚300块钱”的视频,让他成了90后一代奋发向上的小人物代表。2020年冬天,任海龙从大连去了杭州,要从重体力劳动者变成电商主播。

过去他为身上的气味、脸上的口罩印、还有挑眼睛里的铁渣花的10块钱犯愁。现在他担心供应商资源、拿自己的名头卖别人选的东西,以及杭州的饭菜份量太小。在新的城市,任海龙不停地见人,网红公司负责人、品牌客户……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现在热度很高,过段时间可能就凉了。

这年夏天,记者去大连记录了他的故事。

任海龙注册的第一个短视频平台是快手,后来网络上观看他的人很多。走红之后,更大的城市、上一阶层的生活都吸引过他,他没底气,想回河南摆小摊,最终被网上认识的老乡游说去做直播。这是他为命运转折做的一次被动尝试,未来是什么?谁知道呢。

〓 视频素材来自快手

撰文| 徐沉沉

编辑 | 章鱼粥、阿越

出品 | 人间后视镜工作室

钱儿

任海龙说钱不叫钱,他说“钱儿”。手里有钱儿的时候他总是焦虑,后来折腾得一个钱儿都没了他心里才舒服。

22岁那年年底,任海龙拿着18万回了丁村。这时候他刚从部队复员,高中肄业,在丹东当了5年工程兵。简单来说,部队的主要业务是在水面架桥,任海龙的主要业务是勤勤恳恳,让干啥干啥。

离开丁村那年他17岁,笑起来有酒窝,是个龅牙。离家的时候姑姑姑父把他送到县武装部,互相摆摆手,他坐个大轿车走了,姑父看着车开出去老远——因为超生,任海龙从小在表亲家长大,跟爸妈不亲。他说“家”就是姑姑姑父的家。退伍回来人比原先胖了,任海龙在部队把门牙磕断过,因祸得福整了牙,再笑起来脸上就剩个嘴,两排大白牙,显得挺俊。

每逢退伍部队都抓思想教育,又看电视剧《士兵突击》。他当兵第一年第一次看这个电视剧,到退伍已经看了好几遍。战友们退伍的心情跟电视剧里的班长史今不像:要走的人心里憋着劲儿,想去外头谋发展。他们又挺茫然,几个要退的老兵碰到一块互相问:你以后打算干吗?答案都是“不知道”。

真到了走的时候,情景又有点像电视剧里送走班长老马那次——部队大门外列队站了两排兵,大喇叭放着《军中绿花》,提着行李的老兵从中间走过去,兵们”啪“的立正敬礼。任海龙挺怕那个”啪“,不敢从列队的士兵中间过,撇下人群,岔出主干道,溜了。

两年义务兵,三年一期士官,任海龙在部队是个老兵,走到社会还是实打实的年轻人,可他觉得自己快不年轻了,紧迫感很强。家里人也这么觉得。

丁村地处中原腹地,北依太行,南临黄河,在河南新乡下辖的12个县里属于获嘉县辖区,在获嘉县下辖的9个镇里又归太山镇管。他退伍这年,村里同龄的小伙子里除了两个大学生,就剩两个人还没成家立业,任海龙是其中之一。

回到村里第一件大事,姑姑姑父张罗给他买房。房子还有人想买,房主放话,一天时间,谁拿来9万块钱房就是谁的。他把钱儿取了,拍成照片,现金摞到房主面前,照片传上QQ空间,写:人生中拿到的第一桶金。

他买的房是两层小楼,地下一层,带院子。房是三手的,前两任房主都是村里的首富。房是十几年前盖的,那时丁村一片土坯房,只有首富盖得起这样的二层楼。后来首富更富了,搬进镇上,房就落到了第二任主人手里。再后来新主人也更富了,房落到他手里,丁村家家户户都是小楼,这栋尤其破。

事情发展到这里,任海龙有栋两层小楼,有钱,楼是花自己的钱买的,钱是自己攒的,他还是个精神小伙。但他愁得厉害——装修费钱,地上打层水泥就得一两万,娶媳妇还要很多钱,手里有钱就跟没有似的。

干什么有前途?他不知道。丁村年轻人的出路基本是打工,光他知道的,4个在广州开车,1个在国外拉人博彩,剩下的有人做销售的,有人出海捕渔。任海龙不想进厂当工人,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了。但他简历只有上过高中、当过兵,天天找工作,得到回复的全是工厂活。

正月十六一过,他就待不住了。网上有个海马汽车厂招工,月薪三到五千,地方在郑州。从丁村到郑州,开车往南,上新郑公路,大概70公里。但任海龙是个没出过门的,丁村他常去家和学校。在丹东,他一个月出部队买一次吃的,当了5年兵,光认识个步行街。任海龙拿着所有铺盖走了,招工的地方在远郊,到了先交一百多块钱体检,又说月薪也不一定三千。他没办法,进了厂,留在流水线上造汽车。这是他第一份工作,底薪不到2000,到了夏天车卖不出去,工人没活可干,天天考试。

退伍第一年,任海龙挨到5月农忙,辞了职回丁村收麦。

任海龙的第二份工是摆摊卖臭豆腐。炸臭豆腐是自己的买卖,还是门手艺。为了赚钱先花钱。他交了3000块钱加盟学技术,买电瓶三轮车和设备一花就是一万多。摊位费三万块一年、卫生费每月800,他一口气交一年的。五万多花出去,他才觉得“钱儿咋这么不禁使呢”。

2017年8月臭豆腐摊开张,他晚上摆摊白天备料,收摊回家自己做饭吃,每天半夜两点睡,稳定下来一天卖个三四百。他跟姑姑姑父说钱越赚越多。实际上他不是做买卖赚钱的料。回头客让多加一块臭豆腐他就给加,进货时臭豆腐小了他也给多加一块。高中同学来他摊儿上干活,任海龙算他合伙,赚钱平分。任海龙还烦算账,臭豆腐摊倒闭之后同学去了烤鸭店打工,看人家天天算账,专门跟他说,“海龙,你从来没算过账”。

实际上任海龙也不是守财的料。身边人知道他存钱,有赌博欠钱的战友来来回回找他借了一万多。但主要问题出在丁村的发小身上。

他退伍的时候去看发小李顺溜,人家里装修得挺好也娶了媳妇,但当月就找他借钱,说结婚欠了债。其实发小也是赌。后来一个月找他借几次,五千一万也借,10块20也借。理由包括赌债还不上,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欠钱以及自己在外头没钱吃饭,每次都走投无路。

任海龙手里的钱借空了,发小还是”走投无路“。他教任海龙贷款,去手机店,开通信贷付款就能提出钱来。或者买辆首付特别低的车,把车便宜卖给别人。

发小还不上钱,这就成了一笔烂账,还款成了任海龙的事。钱借出去多少、自己贷了多少款、利息是多少他也都不算账,等着银行提醒。大概估算,他给发小转的钱有15万。

臭豆腐摊倒闭是意料中的,2017年的年底他就预计到了,没钱进货了,他靠贷款坚持到来年4月。家里快收麦了,学校快放暑假了,臭豆腐摊顺势倒闭。任海龙走的时候已经欠着7万多贷款。多交的场地费要不回也不让转租,有人说给管理员送一条玉溪能帮上忙,任海龙徘徊半天给人买了瓶水。事没办成,他着急赚钱还债,钱不要了。

来的时候他有积蓄,埋头苦干,舍不得给自己多花一分钱,走的时候负债累累。“你手里的钱儿都跟你脑袋里边的东西挂钩。你脑子里没有那么多东西,就不配有那么多钱。我就证明了这点。”好几年之后,他想起这些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退伍第二年,任海龙一身债,骑电动车回丁村收麦。

三个多小时的路上他就一个信念:还债。他有目标了,不迷茫也不焦虑,就是心里有点悲凉。赌博的发小指导了任海龙下一阶段的人生。

还债

任海龙收完麦,表姐给他找了印刷厂的工作,豫北印务。姐夫的高中同学在里边,月薪过万。

退伍那年,任海龙想自己25岁应该成家立业了。等眼看25岁了,他负债累累,每个月最低还款额是4500,赚的不如还的多。他跟村里两个大学生、跟最好的战友都借了钱,要不就贷款,拆东墙补西墙。

炸臭豆腐的时候任海龙把那当门手艺,想深入研究自己做品牌。这回进印刷厂是为还债。他把钱借出去、欠了债都不敢跟家里说。别人只看见他退伍回来,一年零四个月换了两次工作,房子不装,保安不当,肥料厂不去。他觉得家人看自己不够安稳,自己也怀疑自己不安稳。

进去才发现,高中同学干了好多年是个组长,能修机器。任海龙去了就是裁切、装订、捆书、装赠品光碟。老板史孟江传说身价过亿,在当地有名的抠门,不签劳动合同,押金收一个月工资,他捆一捆书两三毛钱、装一个光碟一分钱——任海龙手速慢,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一周七天,第一个月白干,月入三千。印刷厂也有好处,装光碟的时候他集中精力啥都不想,压力能缓解点。但这里干的活不算手艺。

他在印刷厂干到第三个月想辞职,老板扣住押金不让走。坚持到10月,该回家里收玉米了,厂子不给假,他不干了,押金找老板要了两次,不给退。

还债的事最终是他爸帮了忙,这是一件没想到的事。任海龙他爸不是一个可靠的人,干过的事业有养猪、养鸡、养鸽子、养兔,修电瓶、卖涂料……无一例外都赔了,后来信了传销。不过那是后话。任海龙小时候崇拜他爸啥都会,他去焦作投奔爸妈。他爸卖涂料包工包料,他白天刷涂料,夜里回家练技术,见不着人,买卖也不行,活干完了还经常要不回钱。但这年冬天他爸在大连的造船厂当打磨工,给任海龙打来电话,说自己每天能赚170块钱,任海龙过去,工资能到175,加班多赚。

〓 视频素材来自快手

打磨是苦工,他进船厂先看到他爸,老了、瘦了,脸上一个口罩印。中午吃饭,一进食堂他就想吐——饭的味儿、人的味儿,还有每个工人都带着的焊条的药皮味儿混在在一起特别刺鼻。他在部队杀猪,掏肠子都不吐,但受不了那味。到了宿舍,床铺到一半任海龙久要走——风把他爸吹成人干了,他想着自己这么年轻,肯定不能干这个活。

任海龙发了个微博日记:“我怂了……离近了可以看出风和铁渣子在他们脸上留下的摧残。觉得他们可怜,觉得这才是苦……他们几乎都是三十五以上的年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年轻的时候如果他们能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或者年轻的时候学一些可以养家的技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这么大年龄了还在刺骨的寒风寒风中打磨铁锈。”这是部队养成的习惯,新兵入伍一人买一个本,记日记有意义。退伍之后他在微博上写,也拍成短视频发,他第一个注册的短视频平台是快手,跟微博一个时期。

任海龙在郑州徘徊了一礼拜,找不到找挣钱的办法。厚着脸给船厂的班长打电话上班。

2018年11月,任海龙进了船厂。这是他第一个签合同的工作,大连最冷的时候,在室外打磨船的焊点,每天吹着风工作十个小时。到这里的人都为挣钱没人休息,不下雨就每天上班。四五十岁了住在6人宿舍里,床位和工位两点一线,一年回不了几天家。他又写微博日记,人生规划是学好剪辑,来年6月去上海应聘,脱离工厂。外边讲话叫“实现阶级跃升”,任海龙不会说这种词,他问自己,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花一千多块买了台二手电脑。

这年春节他没回家。跟姑姑说工作多,回家没两天又要回来,不值当。实际上过年放二十天假,厂子都封了。打工挣个零花钱,学剪辑。实际上他十点起床,教学视频光看不练,王者荣耀下了又删。除夕夜放炮的时候,任海龙吃着泡面倍感凄凉。

他也催债,出发前去发小家干了一天农活,劝他一起来船厂打工。来大连的时候任海龙坐绿皮火车,发小坐飞机;直到任海龙成了打磨工发小都没去过船厂,他在大连租了房子,号称做网上兼职——其实还是赌。

发小说有钱了,马上要还他一万块,任海龙买了个苹果手机做视频用,发小又说没钱了,他多欠了一个手机钱。还款日发小说回去想办法,不久发微信求救,自己出了车祸,任海龙又贷了一万块钱帮他。他按《士兵突击》里说的“不抛弃,不放弃”对他。发小去过澳门,后来躲到了柬埔寨。这年年中,任海龙终于下狠心再也不借他钱了。

任海龙焦虑、郁闷,苦,瘦得厉害。接连几个月,一发工资全还债了,身上只留十几块现金。他的视频不断发,镜头后边,蓬头垢面满脸污渍:冬天冻得浑身打哆嗦、夏天热得中了暑;他拿不出10块钱理发,舍不得花钱挑火星,肿着眼睛流眼泪;也为不自律苦恼,晚睡、没好好学剪辑……他对着镜头问“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呢”,或者说“可快点叫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录短视频也可以是门手艺,剪辑特效学好了可以用得上。做得好的人从策划、表演,到剪辑调色都有讲究。剪辑任海龙一直没学好,他的镜头对着自己,把不能说的苦闷拍下来他多少想得到点安慰,但老是没回复。任海龙怀疑自己那几百粉丝都是假的。

人惨的时候,心里和脸上的苦就比乐多,日子好过了,正能量就比负能量多。任海龙的好运气就是赶到一块来的。

船厂的工资不少,其它公司涨钱了他们也跟着涨。2019年双十一,他把债还上的。资产归零的时候任海龙心里特别舒服。发工资那天他买了一箱牛奶,发的视频也不同以往。他提着牛奶满脸是笑,说:“上个月等于是挣了7000块钱,自个花费了600块钱……”任海龙的脏脸上两排大白牙,积极、阳光,正能量。

视频发出来就火了,手机都死机了。就像赌鬼指导他上一阶段的人生一样,这又是一件没想到的事。任海龙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是那条视频里自己比较帅。

娶媳妇

挣了钱儿、学了手艺,娶媳妇才不用倒插门。等到任海龙能挣到钱、在网上被人倒追的时候,他倒不想娶媳妇了。

今年夏天,任海龙和工友出门理发时收到了一条私信,有个粉丝要见他。姑娘也在大连,前一天也发过私信,还在街上守了两个小时——地址是在他视频里找到的,她搜索了街景里的店铺“阿城造型”。这待遇接近明星,任海龙不好意思拒绝两次,他们在理发馆见了面,粉丝还请他和工友吃饭。回去的路上工友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们俩提前说好的吧?”工友问他。

双十一之后,他的另一条视频又火了,任海龙成了全网都知道的人,于是粉丝热情得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高中没读完,那天在街上等他的粉丝是个硕士——他觉得网上好多人把自己想得太好了,得让别人知道自己没那么好。

他第二次涨粉从今年的五四青年节开始,任海龙在评论里问别人怎么关注的他,有人说,知乎上关于“后浪”的提问火了,某个答案里有他的视频截图。

那时一条叫《后浪》的广告席卷网络,视频里,年轻一代被描述为尽情想用科技文化成果和都市繁华的人,拥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知乎上获赞最多的答案写:“大多数人不是后浪……他们是海底的鮟鱇,丑陋又无人知晓……让那些媒体和作家歌颂潮头的后浪们吧,为了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和信仰,请允许我用笔为那些鮟鱇鱼留下痕迹。”

潮头的“后浪”跟任海龙有什么关系?看了网上的讨论,他也觉得自己是第二种。那条让他更出名的视频比“买牛奶”发得早,本来没什么人看。发视频那天他干了13个小时,赚了300块钱,蹲在路边畅想每天都能赚这么多钱的好日子:他要带姑父去旅游、要装修房子,要娶媳妇。任海龙一边说,两排大白牙一边在镜头里闪现,笑意直往脸上涌。视频的背景音乐是《醉乡民谣》,污渍在他脸上勾勒出口罩和护目镜的印子——跟快手上的很多普通人一样,他乐观积极,勤勤恳恳,这些任海龙们被网友归结成另一种“后浪”,收到褒奖。

等“后浪”的讨论蔓延到微博,任海龙的形象裹挟其中,转载媒体包括人民日报和共青团中央的官方账号,他成了90后一代奋发向上的小人物代表。一条给人正能量的鮟鱇。

变成网红后,他不断收到女孩要跟自己处对象的私信。任海龙本来没什么机会接触女的。造船厂里男多女少,人分两类,工人和坐办公室的。女的多数坐办公室,年纪不小,如果厂子里走过一个年轻的女员工,所有人都会看她。

长到26岁,他一共初恋一次、网恋一次,相亲一次。

初恋女友是他的高中同学,当兵的第四年确定了关系。任海龙当兵的时候给她写信,第二年还请假回来,买了花和蛋糕给女孩过生日。俩人在马路上来回走,女孩脚都打了泡。后来再放假他也知道去游乐场了,还去公园、购物广场。但到了城里任海龙连公交车都不会坐,靠女孩领着。人家说“我处个对象跟带个女朋友似的”。打电话处了一年,他不知道聊什么,人家说像跟空气谈恋爱。

后来一回打电话,初恋从家里往学校走他听声音像哭了,问了又说没哭。挂了电话收到个英文单词,“break up”,他认识这个词但情况不知道怎么处理,打了个OK。初恋说,你知道什么意思呀?任海龙回,上学不都挺用劲的,哪能不知道。初恋说,那就这样吧。这就算分手了。

网恋是刚成“网红”之后的事,从私信开始。对方很执着,嘘寒问暖的,任海龙没受过这种待遇,一个星期之后他心里已经把对方当女朋友了。他们不聊见面,直接聊到成家,任海龙说自己想去大城市闯荡,女孩说让他到自己的家乡大理去看看。话题转到女孩不会离开家乡,任海龙脑子里警钟敲响——他绝不倒插门。于是“网恋”终结。后来再不点开这种私信。

相亲是姑姑姑父安排的。在丁村,25岁没成家就是大龄了。把媳妇娶进门是男人成家立业的过程,娶媳妇就得要彩礼,男的攒不够彩礼就倒插门。娶媳妇的方式相亲为主,要是能处上对象自由恋爱,彩礼钱就会少点。每个村都是这样,生活逻辑仿佛永远不变。

任海龙心里没放下初恋,退伍回来还是见了媒婆, 感觉是“明码标价”。那时他还没房,媒婆说,就是小鸟下蛋也得有个窝啊。这话剌人,他心里不是滋味。

姑姑姑父一直焦虑他挣不到钱、娶不到媳妇。过去一催他装修任海龙就头疼,老人等不住了,带着姐夫去给他的院子垫土。他靠发视频赚了点钱,每个月能有几千块,加上工资月薪过万。今年过年,任海龙把这事儿说了,家里人半信半疑。姑父是典型的中国沉默式老父亲,说“国家的钱是挣不完的”,劝任海龙注意身体别那么使劲干。任海龙觉得老头儿肯定在想,每个月挣一万块钱得累成什么样啊?他说自己拍视频也挣钱,姑父用着老年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现在任海龙盘算自己肯定不用倒插门了,他月薪过万,也能攒钱,发小欠他的钱还差5万上下没还;房也不粉刷了,里头就差床、沙发和茶几。但任海龙不想处象,媳妇都不想娶。他心里没放下过初恋。卖臭豆腐的时候,初恋在郑州的大学城里读研究生。任海龙觉得俩人没有性格不融洽的地方,就是没话题,接触多了应该会好。他把小摊摆在初恋的学校附近守着她,能见上一面就行。任海龙在网上说了这事,有人评论,情节像周杰伦的《等你下课》。

实际上见到的时候很少。初恋让同学来买过一次臭豆腐,自己没露面。他不出摊的时候,无意间遇到过一次。任海龙看她,又尽量不让她发现自己。还有一回,他说自己想尝尝竞争对手的产品,初恋过生日那天拿着臭豆腐来了,还带了皮蛋瘦肉粥。任海龙顿时觉得跟她还有希望。其实直到今年,他微博上、视频里,大悲大喜全是为了她。但两人一直没再恋上,他心灰意冷。

“我都跟我姑说了,关于娶媳妇结婚生小孩,还有我干啥我的工作这几样人生大事就不要管。”2020年6月初,他这么说。

“我都没想过会认识你们这样的人”

任海龙没想过会认识我们这样的人。这时他和记者坐在咖啡馆里,6月初的晚上,大连有点冷。他说“你们这样的人”,指的是广告里那种后浪。

任海龙个头不高,精瘦。几天前他让工友把头发剃了,为了省个理发钱,现在头皮上一层青茬,脸上没肉,颧骨下边两道沟——那是口罩压出来的。他看着像个普通农家子弟,笑的时候就好看起来。

记者去厂门口接他下班,从造船厂2号门口,主干道是条两车道马路,有工人骑着自行车出来。路两边都是栏杆,街上偶尔有个店,还是卖焊丝的。任海龙不认识能坐下聊天的地方,记者第一天找到个酒吧,他悄悄问进门要跟老板说什么。第二天两人坐在街边的长凳上聊。第三天出了工业区,他哪儿都不认识,傍晚吃饭,想尝尝海鲜饭上的黄柠檬,酸的;夜里又尝可乐里的青柠檬,还是酸的。

这些地方不属于任海龙。任海龙的世界是在造船厂小门外的一公里。小门是个长过道,厂里低,外边高,走出来直通大街。外边就是他视频里的彩色小镇:街上一溜小店,店外一溜地摊,衣服10块钱一件。街上的河南饭馆不卖烩面了,改做锅包肉,端上来巨大一个盘子,炸过的肉片上浇着甜汁,饭馆里的面也是巨大一碗,管饱。来福杂货是他买劳保用品的地方,再走两步就是他给眼睛挑铁渣的医院。也是10块钱一次,注射器的针头在眼球上挑来挑去,铁渣往往带下去一小块眼球组织,眼睛上就留一个白点。

再往远走有个天桥,沿路修有一座巨大的水泥假山,树种得丛林一样茂密,沿路蜿蜒而去。任海龙的视频拍过这里,但他很少走到桥那边去,超出活动范围了。来大连一年半,他大约突破过两次活动范围:工友带他去过一次星海广场,来拍视频的记者带他去过一次纺锤岛。

“你们这样的人”是短视频带来的。6月2号这天,任海龙的有424个微信好友,因为短视频加的人占了60几个。过去任海龙认识的都是身边的人,包括班长、师傅和钢哥:班长是坐办公室的,像个大哥,想让自己手下人挣钱,劝着不让请假。师父50 了,只有一个闺女,想认他当儿子。钢哥跟他同班又同宿舍。虎子是他最好的战友,河南老乡,老末儿之交。他们寝室挨着,一起训练,一块转业,坐同一辆列车回家。任海龙把他介绍进厂,自己就有了最好的工友。

现在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些过去不会认识的人。最早他加了一个淘宝模特,他们的视频都没人看,生活都不如意,模特跟他说,你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就找我;最近他认识了一个在美国读生物医药的博士,任海龙夸他厉害,“我觉得你们才是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年轻有为”。博士说,不:“我们都是普通人,咱们的岗位不一样,你在你那个岗位,我们在我们这个岗位。”他还认识武汉的护士,疫情严重的时候需要安慰,他转发视频让大家鼓励她。

去年买牛奶的视频火了,好多爱涌现到他身边:很多粉丝要给任海龙寄东西,他只收过一次零食,那个网友老让儿子发语音要地址,任海龙没顶住。吃完拍了视频,文案是“时隔多年我终于吃到了士力架,好吃到想哭”,是心里话又觉得像卖惨,没发。好多人要送他护目镜,任海龙告诉大家自己挣到钱了,有护目镜。

关注的人多了好也不好。他打开APP给记者看他的私信。有人问,海龙哥,你怎么做到乐观向上?他没有回复,“我也没啥乐观向上的呀。”起初私信他都回,刷不到底,就改随机点开。私信里有很多让他加油的,也有人讲自己挫折,那种第一句话就要加微信的他绝对不点开,怕对方收到已读提示,开了就只能加上——“网友特别热情,嘘寒问暖对你好,就想加你个微信还不行?”还有要跟他处对象的,也不敢点开——加了微信天天发信息,又没有啥感情,他刚开始还比较有耐心,渐渐地就回复很慢。

他很惨的时候发东西不想让认识的人看到,账号注销过,视频都保存重发。现在播放量太大,他的同学、战友都看见了。船厂里偶尔有人叫他网红,任海龙觉得自己不是,怕人让着他,也怕自己挣钱给别人造成不幸福感。有一次班长看到本地的半岛日报,说了一嘴:海龙,听说你现在一个月一万多,快手直播几千?他不知道怎么答,只说自己没直播过。

“走网红这条路?我干啥呢,我啥也不会。”任海龙拍的东西数据全靠运气,他觉得网红始终不是个职业,过两天就凉了。有广告找来,他不知道怎么报价也不敢乱接,怕产品不行。任海龙还是着急,想有个挣钱的手艺, 不靠拍视频也能月薪过万。

过去他跟工友聊未来,钢哥说“学烧烤”,师父让他去服装厂,女孩多,可以找对象。现在好多粉丝给他介绍工作,卡车司机、厨师。他也跟博士聊自己的迷茫,厨师,电焊,要不就回去摆摊?博士比较严谨,回复:让我去调查调查。调查结果是小吃摊就是日日重复,没有发展空间,建议他考虑厨师。

去大城市、做剪辑、做编程,成为一个离开工厂的人,他都想过。但在这个夏天,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任海龙就是有点想摆摊。好像命运里总有点挣不脱的东西:“我没有别人那么聪明,那么好地实现什么跃升?”

( 注:文中的李顺溜为化名)

〓 视频素材来自快手

圣诞特供,暖心治愈!

文字承载不了的,我们用视频为你呈现 ↓↓↓

原标题:《任海龙:出丁村记》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