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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家书：胸襟须广大，世事似浮云

2020-12-30 16: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微信ID:sanlianshutong

『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丰子恺家书》是由丰子恺的后人丰羽编辑的一部书信集，包括书信和给恩狗的画两部分。书中收入了丰子恺1959-1975年间写给小儿子丰新枚的信件，另有15封分别是给次女女婿宋慕法和外孙宋菲君，以及次子丰元草、三女儿丰宁馨。涉及教育子女和家庭诸事，也有谈论诗词和书画的心得，更有许多在逆境中的心境剖白，可谓丰子恺晚年处境心境的真实写照。这样一封封的家书，文笔简练朴实、平凡字句中饱含一位父亲对子女的舐犊之爱，也浸润着一位学人的文学素养与赤子之心。

丰子恺（1898.11.9-1975.9.15）

胸襟须广大，世事似浮云

——忆我的爷爷丰子恺与我的父亲丰新枚

我的父亲丰新枚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小名“恩狗”，出生在抗战举家逃难路上的桂林。爷爷称这次逃难是“艺术逃难”，父亲是“艺术逃难”的儿子，后来通晓六国外语，能背数千首唐诗。

一起逃难的邻家小女孩叫佩贞，新枚和姐姐们及佩贞常一起玩耍，爷爷就画了一套四十七开的《给恩狗的画》，记录下孩子们童真率性的趣事，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小故事了。印象深刻的一幅是——

佩贞说：“恩哥，把你脸上的麻子洗掉了，我再跟你玩。”恩哥说：“啊呀！佩贞！这是口水呀！不是麻子呀！”

这算是最初的“垂涎三尺”吧。

20 世纪50 年代初，爷爷带着一家人在上海江湾―五角场居住。二十多年前他在附近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创办了立达学园，当时鲁迅的家和内山完造的书店离这里都不远，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爷爷请了一位俄语老师教自己俄语，同时，小女儿一吟、小儿子新枚也一起学。丰家的语言天赋让他们很快就基本掌握了比英语还难的俄语，并在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然后又翻译了柯罗连科的四大卷回忆录《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爷爷带着他的小女儿、小儿子一起学习，一起工作，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实践着家学、家教、家风、家训，还有家传。

随着父亲考上天津大学去了外地，爷爷开始了和父亲长达十多年数百封的通信。彼此之间除了嘘寒问暖、相互关心，还有唐诗接龙、宋词藏字，读圣贤书、习天下理。家长里短饱含父子亲情，社会闲谈传递处世之道，彰显华夏文化的传统思想，蕴含敦亲睦族的礼让谦卑。

十年动乱骤然而至，对爷爷的大批判也全面开始，影响到了小儿子的职业规划。本来已经在上海科技大学研究生毕业即将出国（计划去捷克，还特地自学了捷克语）的父亲，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弟，被发配到河北沧州的化工厂工作，后辗转调到了石家庄华北制药厂当一名钳工。动乱结束后，父亲又考上了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再次硕士毕业。这是后话了。

爷爷在人生最后的几年，仍然笔耕不辍，写随笔，画漫画，还翻译了多部日文小说以及佛学著作《大乘起信论新释》。同时，与父亲鸿雁传书更频繁，碰到某些敏感话题，就把话藏在诗词之中。他们相互了解，一点即通。一对可以相互多年吟诗作对、外文对话的父子，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是父子亦超越父子，精神和灵魂的交流更加印刻在彼此的信中。随着我的诞生，“小羽”大量出现在爷爷与父亲的书信之中，尤其最后几年几乎每信必提及。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与所有丰家第三代的孩子都是双名不同，是单名的“羽”。如今看来，我自出世便承载了爷爷对父亲无限的爱和遗憾，以及希望和期盼……

《给恩狗的画》中还有一幅我印象特别深

恩狗看见两只白羊，便说是两只黑狗，众人大笑，恩狗大哭。

小孩子的世界里，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呢？！大人的世界里又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呢？！

处之泰然，顺其自然，是爷爷一生的人生态度。希望通过这部《丰子恺家书》，将这种思想呈现给各位读者。尤其是在这场不期而至的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我们大家都将面临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的再思考、再改变、再提升。当今社会需要更多的人情、温情和亲情，一封家书胜却人间无数！

丰羽随笔于

2020 年3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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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家书

幼子丰新枚（左）、丰子恺（中）、外孙宋菲君（右）

五三

新枚：

赞美《葬花诗》的信，今日（五月七）收到。此诗模仿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我依旧日夜卧床，三餐也在床上吃。曾喝一次酒，黄酒半斤，晚上几乎呕吐，从此不再喝了。烟每日吸十支左右。可见身体尚未复健。“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确是佳句。上面的“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也引人同感，但以下“东风且伴蔷薇住……”便逊色了。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的屋房东好，确是难得。暂不迁居可也。唯你们夫妻分居两地，终非久计。不知何日可以团聚。

母言，灰色布她并不需要，不必寄来。但此信到时，也许你已寄出。我近来已惯于寂寞，回想往事，海阔天空，聊以解闷。窗前柳色青青，反映于玻璃窗中，珊珊可爱。华瞻夫妇早出晚归。小明全托，星六回家。阿姐在乡，不知何日毕业。我右腿麻木，是“坐骨神经痛”。服药与肺病冲突，等肺好后去看推拿。

恺字

〔1970 年〕5 . 7 下午〔上海〕

“退一步海阔天空”真乃至理名言。有不如意时，设想更坏的，便可自慰。不满现状而懊恨，徒自苦耳。比方说：我犯重罪，入了囹圄；或者我患癌病，不死不活，此时倘能变成今日的状态，真乃大幸了。如此一想，可以安眠闲梦了。

日本人也有汉诗佳句：“月暗小西湖畔路，夜花深处一灯归。”此似姜白石“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近读《调笑转踏》，中有佳句：“花虽无语莺能语，来道曾逢郎否？”“几番欲奏阳关曲，泪湿春风眼尾长。”“良人少有平戎胆，归路光生弓剑。”

五四

新枚：

久不得信，甚念。此信五·一六发。

今日到结核防治所看病，又给药一月之粮，病假两个月，说两个月后再去看。如此，我可安心休养到七月十六日再去看，那时想来都已好了。宝姐陪我去的。

今日午睡后，联阿娘同小羽来，我画了像（附信内）留纪念。大家说此孩特别壮大，额部像父，口鼻像母。

我卧此床已一个月半。现在能以足音辨人：母亲空手进来，或抱菊文进来，或送饭进来，都辨得出。

今日医院中挂号的、医生、透视的，都知道我，和我讲许多话，并关怀我，且详知情况。真奇。此信发后，大约就会收到你信。

恺字

〔1970年〕五月十六下午〔上海〕

六二

随记随寄（勿当众拆看，无人时或回家后看，▲待复）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巧对

△莲漏三更烛半条，杏花微雨湿鲛绡，便无离恨也丰魂销。

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离魂入夜倩谁招？

（不知何人所作。）（两离字不快。）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误、不能羞。

△无事此静坐，一日抵两日，便活八十五，可作一百七。（东坡）（除第一字外，皆仄声）

△滑稽谈：“板侧尿流急，坑深粪落迟。有盛唐音。”因想起纽约的摩天楼（skyscraper）一百几十层上的抽水马桶，真如“粪落迟”也。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往视两次，归来照旧熟睡；自己之子病重，一夜并不起身去看，但终夜不能入睡。

△宝玉，大体是个Platonic love〔精神恋爱〕（日译为“纯洁的恋爱”）者，书中叙述肉体关系极少，主要是欣赏女性品貌，日本《源氏物语》中那个主角“源氏”同他相反（但并无猥亵的描写，不过专讲源氏奸情耳）。《源氏物语》其实不足取。只因一则是千年前（一○○六）的书，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二则文字古雅似《论语》《檀弓》，故为日本人崇奉为宝典。我于文革前译完。

△谈王安石、商鞅之信，今（廿五）收到，已转告你丈人：你同意将小羽迁津。又转告宝姐长信收到。华瞻昨夜冒雨自杭归，说满娘健康，但小华吵得不成样子，满娘为了他，不能到上海。你此次信壳上之字，很好！好像不是你写的。

△你信上说“牵起八只脚”，此石门白不通，应是“牵起八搭”“悬空八只脚”。

△昔游江西，于南昌见一亭，联曰：“枫叶荻花秋瑟瑟，闲云潭影日悠悠。”皆本地风光，好极。

△曼殊言“思君令人老”，译作“To think of you makes me old”，乃天造地设。我想，此种诗句并不少。“谁能为此曲”，“Who can sing this song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等，皆便于英译。

……

▲我病日趋好转，体温难得几天三十六度六，可见渐渐降低。腿上风痛亦渐愈，能扶墙摸壁自上厕所。终日卧床，颇感寂寞（此乃好转之兆），全靠看书，Red Chamber〔《红楼梦》〕今看完。正在找All Men Are Brothers〔《水浒传》〕，尚无着，你有否？满娘也想要看，托华瞻借。△华瞻从杭来，言郑晓沧先生最近解放，定为“历史反革命”［注三］云。他不是“重点”，故较早。上海几个“重点”（我是其一）皆未定，阿姐言不久可定，听之。△我写给你的，恐有重复？盖有时想想，有时写写，以写为想，以想为写，所谓想入非非也。

……

△记得“水浒”结尾一诗，末二句是“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很好。

△某古人《浣溪沙》末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仿制一曲：“春去秋来岁月忙，白云苍狗总难忘，追思往事惜流光。楼下群童开电视，楼头亲友打麻将（从俗音），当时只道是寻常。”你读之当有切身感。

△刚才（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三时）联娘来，谈及小羽，言近日发烧，三十八度，又讨论迁津事，联娘表示困难，说到天津后送托儿所，但晚上总要好毛管，她吃不消。她平日七时半上班，总要七点十分才肯起身，怎么送小羽入托儿所呢？况且晚上还要吵。又说天津有一个某人，是寡妇，可托她管。此法或可考虑。总之，一个“难”字。我起初主张送津，至此没得话说，你看如何？

〔1970 年〕六月廿八晨封〔上海〕

△有士人为人看文章，跌伤手骨，又患眼疾，作“四书”缩脚句诗云：“抛却刑于寡（妻），来看未丧斯（文），既折援之以（手），又伤请问其（目），且过子游子（夏），弃甲曳兵而（走）。”妙在押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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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恩狗的画

丰子恺家族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