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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层(下)

2021-01-09 13: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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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梁芝芳 陕西网

伊当湾——一个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的村庄。

这是一个地贫、缺水的村子,然而却有6000多个蔬菜拱棚,年总产值高达2.5亿元,农民人均收入超过3万元。

这是一个偏远、平常的村子,然而早上从地里采摘的蔬菜,当天就能摆进北京、武汉、西安的菜场,隔天就能摆上韩国、日本的餐桌。

这是一个地下无矿、地上无厂的村子,然而来自云南、四川、河南等地上千名劳力常年在此打工。

这是一个曾经沙漠袭扰的村子,然而现在已然是绿水青山,已然是金山银山。

土地、产业、植被与乡村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一定程度上说,生态决定着人的命运。

相较于我见过的很多村庄,伊当湾村更“年轻”——除了上大学出去的,还有干公家事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村里。村上也统计过一次,发现“80后”“90后”占到大棚种植户的七成。

村支书贺秉礼告诉我,村子以前也留不住人,变化就在这十多年。

进入新世纪,村庄缺吃少穿的现象已经非常少见,但是,能轻松盖新房,过得比较滋润的,还是村里的能人、少数生意人或者有吃公家饭的家庭。

人们纷纷进城:会开车的跑运输,有手艺的做些精细活,最不济的,去工地搬砖运水泥也比顶着烈日弯腰一天锄几亩地要轻松。那时田间地头务农的年轻人并不多见。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

农民打工挣下钱,都要拿回家盖房。村里的新房越来越多,可是无一例外地上着锁。

沙治好了,树变绿了,金山也就来了。等到蔬菜产业发展起来,种地也能挣钱了,这些上着的锁才一把把打开,它们的主人陆续回村。“建棚、操控设备、育苗、防止病虫害以及质检等都需要新型农业人才,搞农业现代化,还得懂技术、会创新的年轻人。”贺支书说。

这几年,回来的年轻人,就像地里的蔬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

海权与建锋

一年之计在于春。殷建锋要在伊当湾村站住脚,就得先从这块春天的画布画起。

说实在的,建锋自打拿定主意辞了武汉军工厂的“铁饭碗”回乡种地,就没少踅摸,一门心思想着在地里刨出一块“狗头金”来。过去那些个老玉米啊,洋芋啊,他都不想种了。不赚钱啊!

他就想种胡萝卜。

建锋大专毕业,学的是航空机电设备。种地,专业不对口。好在他是农民的儿子,上手不难。可这胡萝卜,家里谁也没种过。

两眼一抹黑咋成?先得找门路啊!他想到了海权叔。

海权也姓殷,50岁,是市人大代表,县工商联副主席。

在伊当湾村,殷是大姓,问十个人,就有三个姓殷。建锋家里跟海权沾着亲,论辈分,他管海权该叫叔。

海权这些年办合作社、注册农业公司,干得风生水起,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大能人。

对于能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

不过,建锋找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东坑的胡萝卜名声在外,而海权又是萝卜种植户中的佼佼者,听说村上最早出口的那批萝卜就是他种的。

海权见识高,也乐于帮村里人。不像原来一些老农民老思想,打农药时生怕旁人看见用的什么牌子,便在晚上偷偷打药,更有甚者,连瓶子上的字都会刮掉。

正因此,村里的年轻人总喜欢找海权拉话。

村里人人都知道海权能:“别人走路他骑车,等别人骑上车,他又开上了摩托车,别人还是两轮,他早换上了四轮……不管干甚,总能快人一步。”

鲜少有人清楚,为了这“一步”,海权每年都要“交学费”。

▲装车分销前的蔬菜必须经过清洗、分拣、包装等工序

2012年,海权的兴农合作社种了500亩胡萝卜。他外出考察学习,发现萝卜要冷库储存,回来立刻投钱修冷库。

冷库建起来,客商找来了,可品质不过关——100根萝卜中选不出10根。

咋办?换种子!

“我自己掏钱引进‘红金川’萝卜良种,事先跟农民讲好,若是种不成功,种子算合作社白送的。最后30万元种子钱全部收了回来。第二年又涨到60万元,然后100万元……现在每年光卖种子的钱就有1000万元。”他还联系外地客商和社员们签订了保护价收购协议。

“下种之前就签了协议,由我们提供种子、技术,同时签订保护价。当市场价格高于保护价时,按照市场价格执行,反之则按照保护价执行。”海权说,就他所知,这样的模式在村上很多,“要不然,像今年这样的情况,即使你愿意出高价,也很难带走一根萝卜,因为绝大多数农户都是有长期、稳定的销售渠道的。”

接着,海权马不停蹄,改良种植技术。

胡萝卜娇气,不喜多水,也不能太干。过去的大田漫灌无法实现土壤水分调控。他垫资为社员的萝卜地里铺设滴灌设施,教会社员们在滴灌条件下的水肥一体化种植方式。

这样一来,土壤的养分和微量元素适合胡萝卜生长,亩产达到1万斤以上,商品率是过去的2倍。

建锋上门时,正是新品种、新技术大面积推广的第二年。叔侄两个拉了两句闲话,建锋便单刀直入,说明来意。

“叔,我也想种萝卜,你看能行不?”

“你娃打小就爱动脑子,能行!”

“听起来不像体力活,倒像是脑力劳动哩。”

“谁说不是啊!像你爷你爸那种只出蛮力、不讲科学可行不通。庄稼和人一个样,也会感冒、生病,打个比方,种萝卜就像养娃娃,你要会看老天的眼色,栽种时盯准天气预报,避开暴雨期;还得琢磨萝卜的脾气,长着长着叶子发黄了,为甚,该补锌了,不光补锌,钙、铁都得补。地力、种子、水也都要讲究。”

拉得火热,建锋家里40亩地,当年便种上12亩胡萝卜,卖了10余万元。

建锋心气正旺,2016年,一鼓作气包了156亩地,不料赔得一塌糊涂。海权建议他出去看看。

海权每年都会外出,去全国各地看庄稼——没错,一不去景区,二不逛城市,就只下地。

一次,海权上北京参加一个种子会,想着带婆姨陈红美逛一回首都。结果,他不是待在种子公司,就是下到田间地头,全程把陈红美晾到了一边。

学完一圈,海权总结下来,山东、福建的农业技术特别先进,日本的食品安全搞得好,“我们给日本出口,光手续就有234道”。

建锋听从海权建议,选择去气候条件差不多的宁夏固原学习。一下子找到症结,“人家都是‘单垄双行’,我们种了四行,太密,导致土壤板结。”

学习回来,接着上网恶补田间管理技术知识。

“每个品种的种植密度、管理方式都不一样。个子矮的要控水,你几天不浇水,土壤深处湿气大,它就会自己往下钻,长个子;个子高的正好相反,要多浇水,让它长胖一些。”

建锋发现,市面上3到6两一个的胡萝卜最好卖,但他种出来的萝卜大的大、小的小,卖不上价。于是,把“二红”换成了颜色、亮度、品相更好的“大红”。

“做生意嘛,一定要先看市场。”建锋说,东坑胡萝卜走俏市场有一个重要原因,每年7月中下旬萝卜集中上市时,正是全国萝卜上市的“空档期”,而到8月中旬内蒙古等地的萝卜上市,陕西的萝卜就开始掉价,这中间有20天左右的黄金销售期。

“菜价一天一个样,七月贵八月贱,越早上市越挣钱,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想占有更大的市场,萝卜必须比往年提前20天上市。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战胜当地的气候条件,营造出一个能够使作物顺利生长的“小环境”。

▲(图片来源于网络)

建锋又从河北带回无纺布覆膜技术。

“无纺布对覆盖的地表温度控制精确,可以长期保持在5摄氏度左右,不会像塑料薄膜,容易产生温度积聚过高的状况。在遭遇大风天气时,因为透气性好,不像传统的塑料膜,极易被风吹倒、吹破。”

建锋不光站在收益的角度,他还考虑到了环保——以不可降解的塑料农膜为主的农资残留,是目前农业污染的一大源头。

尽管使用无纺布每亩地种植成本要高出140元至150元,但更好降解。“现在农资无纺布的生产技术已经成熟,厂家可以通过采用不同配方,按照客户的需求生产出不同降解周期的无纺布。”

海权的一个感觉,年轻人也许不如父辈能吃苦,但他们更善于学习新东西,接受新事物。

“比如说,县上或镇上有人参加外地的展销会或是经验交流,带回一些关于新品种、新技术的信息。之前的做法是由政府出面引进,然后进行试种、推广。而现在,今天把相关信息传递给一些大的合作社或是种植户,不出三天,他们绝对就会自己跑去看、跑去学。”

而且,学回来就用,早上学的技术下午就用上了。

镇上做过一个统计,近10来年,种植技术已经经历了4次大的革新,而各类蔬菜品种更不知已经换过了多少茬。

就拿建锋来说,什么手指萝卜、五彩萝卜,他全种过。而且年年扩大萝卜种植规模,从下种、间苗、拔草,到收萝卜,都是雇人。

今年建锋在本村包了260亩地,“收编”邻近的陆家山村、海子滩村310亩,种了398亩胡萝卜和洋葱,剩下的都倒茬种玉米,算下来收入近百万元。

“手里捏着泥土,计算着一年的收获,踏实!”相比城市,乡村生活让建锋觉得更温暖自在。

喜林与雄伟

只靠两只手在地里刨挖的农民,这两年才尝到了当“甩手掌柜”的甜头:买种子化肥,三农公司送上门;整地插秧,雄伟农机合作社代种,农机下田,啥都不耽误。

三农公司董事长叫张喜林,1983年生人,原先在上海、西安搞过装修。“能挣下钱,可一年回不了两趟家:走的时候树上没叶叶——没发芽,回来树上也没叶叶——掉光了。”

喜林另一个头衔是万亩园农民专业合作社理事长。

按他的想法,成立了合作社,引入好的种植理念和产品,大家统一生产、统一技术、统一销售。这样,村里的菜,就不止比其他地方多卖一两毛钱,还能挣更多。

因此,除了给社员打包搭配供应肥料、种子、农药、农膜、种苗等产品,合作社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引进良种、农业生产技术和相关培训,帮助农民改善种植结构。

喜林最近受邀参加了“2020中国微生物肥料大会”,回来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公司与北京农科院的合作项目——“土壤菌群检测、产品靶向配菌”。

“这是一个集科研、生产、推广、应用为一体的开创性合作模式,将土壤致病菌检测、治理与测土配方施肥相结合,通过有计划、有步骤地土样采集、检测、分析、归纳、整理,构建起胡萝卜、洋芋种植土壤大数据平台,为土壤改良、健康发展提供新的依据和发展思路。”做推广时,喜林讲得神采飞扬。

农民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又转换成“土言土语”:“就是给地做个‘体检’,看我们这里的土壤缺甚营养,就补甚,不缺的就不白补了。”

这么一“翻译”,菜农们都听懂了,又问起最关心的价格:“菌肥贵不贵?”

“比正常施肥代价要低。”喜林给出了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答案。

“现在农民的用药意识也在逐渐转变,能不使用农药的,尽量不用。”喜林说,如今农民使用的都是无公害的生物杀虫剂和有机肥,“要不然,菜怎么能销到国外呢。”

他判断,得益于政府的扶持鼓励与大数据、物联网等技术的发展赋能,农业产业升级正处在一个新的历史拐点,农业将是下一个产业发展的风口。

▲喷灌马铃薯(刘潇 摄)

这个观点,跟罗雄伟不谋而合。

“一亩地播种100元、犁地50元,‘一条龙’350元,只要规模上去了,种地就能挣大钱。”34岁的雄伟彻底颠覆了我对种地的认知,“过去一个后生累死累活最多种十亩地,现在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轻轻松松包种几百亩。”

今年,雄伟种了2800亩洋芋——全部交由他的雄伟农机合作社代种。不像以前,一到洋芋收获的季节,人就跟那洋芋蛋一样,在地里吭哧吭哧、滚来滚去。

合作社有5台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打药机、收割机等加起来40多台,连房一共占了3亩地。“一开始小打小闹,还是贷了一部分款,才凑够30万元买了台拖拉机,后来挣了钱,慢慢配齐了从种到收的一整套机子。”

规模大,开支自然也不小。“如今机器更新换代快,不等机子老了、坏了就得淘汰,这块每年至少要投10来万元。”

雇的2个人,每人一年5万元工资。其中一个是门上人肖阳阳,1998年的后生,从18岁上跟着雄伟断断续续干了3年,现在也买了拖拉机“自立门户”。

在伊当湾村,每到种菜、收菜的季节,菜农们就得雇人,有从云南、河南、四川等地来打工的,也有周边几个省份的农民,加起来有千余人次。

与此同时,村里也有人出去打工。只不过,有的是对方高薪聘请的技术员,有的则把地种到了外省。

这不,刚忙完秋收,雄伟又跑到了内蒙古,四处打问哪里有地承包。“好地不多,不提前下手,就都被别人抢了。”雄伟指的“好地”,首先要集中连片成规模,农机能派得上用场;其次,水电路齐全的情况下,优先考虑沙地,种出来的洋芋品质高。当然,不能不考虑倒茬,“去年种了洋芋的地,今年就倒茬种玉米,增加土壤有机质。”

刘芸与海权

每年八九月,是伊当湾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穿村而过的青银高速,直达靖边县城的产业路,还有一条条通乡、通村柏油路上,上百辆满载胡萝卜、芹菜、辣椒、洋芋等蔬菜的红色半挂车铺开阵势。一看挂着甘、鄂、湘、晋、冀、闽等字打头的牌照,便知来了不少远路客商。

今年菜价不赖,菜农们个个红光满面——眼看就要数钱了,大半年的辛苦,就在这一下。

▲收装胡萝卜

早上5点起,刘芸的电话就没断过。他按着来电顺序,在本子上记下菜农名字,出多少菜,安排上哪个车。然后一车车盯货、装车、出单子,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他的手、眼、心思都在卖菜上。

刘芸和他爸刘海浪、他哥刘伟都是代办。每年这段日子,代办是村里最红火的人。

代办,也就是农产品经纪人。菜农将自家种植的蔬菜集中到刘芸这里,再由他统一发给外埠客商,他自己从客商处赚点中介服务费。

一般情况下,年轻人干代办的不多,代办多是伺候庄稼地的老手,而且社会交往面广,手里有客商资源。

伊当湾村属于“二般情况”,负责收购蔬菜的24家代办点,有一半是“80后”“90后”办的。

刘芸就是一个典型的“90后”,跟整天在地里操磨的父辈不同,他偏偏是个爱折腾的主,心眼活泛,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一般情况下,陕北婆姨们说起家里那位,总是略带羞涩地称一声“掌柜的”。

当然也有例外,在刘芸家里,他婆姨刘春玲才是名副其实的“掌柜”。刘春玲跟刘芸是中学同学,后来刘春玲上了大学,刘芸外出打工。等刘春玲大学一毕业,俩人就结了婚,双双回乡。

起初做代办,刘芸是“拦羊打酸枣——捎带”。

2014年,朋友给刘芸介绍了河南客商刘长浩,对方张口就要200万斤芹菜,显然比较着急。可刘芸自己只种了14亩,差着一大截。他当即上地头打问,按市价5毛一斤,自掏腰包收购齐了200万斤。

就这样,他交下刘长浩这个朋友,有了第一条长期稳定的客商渠道资源,索性专业干起代办。

第二年不等芹菜上市,刘芸就接到了刘长浩的订单。“10吨、17吨的车换着来,每天一车,发到榆林、山西、武汉、北京,总共发了110车。一吨菜40元代办费,三个半月挣了4万多元。”刘芸自己也吓了一跳,抵得上他原先在内蒙那边安装门窗一年的收入。

几年下来,刘芸手机里存了上百个客商电话,微信里的蔬菜信息联络、交易群也多了十几个。

▲陕西榆林农忙丰收(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现在每天发20多车,200多吨,代办费就是8000多元。”刘芸说,这样的收菜高峰期每年三个月左右。

5月中旬,大棚芹菜、辣椒、大白菜、甘蓝上市;6月中旬,大田蔬菜也陆续熟了,大白菜、甘蓝、芹菜、胡萝卜、洋芋,一直能卖到9月中旬;然后,接着卖第二茬大棚菜;到了冬天,刘芸也不闲着,他从外地买回来西红柿、黄瓜等时鲜蔬菜,拉到镇上、靖边去卖。

一年下来,不算种地的收入,能挣上百万元。

当然也不能光算账,客商付代办费,刘芸得负责把好关。

“出一次问题,客商就不跟你打交道了。换位思考一下,我自己的菜不好,都不敢卖给人家。真要收下烂菜,你叫他卖给谁?可不敢弄虚作假糊弄人!”

可是,农村毕竟是熟人社会,本乡本土,人都爱扯个关系。“真像城里头那样把合同搬出来说话,基本上农民就只回你一句,这不是见外了么?”

刘芸去找海权叔倒苦衷——海权是最早干代办的那一拨人,若论起当年的风光,谁也比不过他。

干代办之前,海权跑了12年客运卧铺车,后来榆林、靖边都通了高速路、有了火车,生意越来越难做。2007年,趁着还没开始赔钱,海权把手里的3条客运线转手,卖了240万元。

怀揣着这笔钱,海权回村——他看准了村里正在冒头的蔬菜产业,准备依靠常年在外跑车积攒的人脉,搞代办。

当年,代办还是个稀罕事。农村人嘴杂,看笑话者有之,不相信者居多,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

“二杆子”“想上天摘星星哩”“骆驼钻针眼——异想天开”……

海权也不多言传,早噌噌干上了。

他和哥哥殷海彦合办的东坑镇兴农农民洋芋合作社,前身是镇农业协会,2007年,当合作社法一颁布,兴农合作社就诞生了。

靖边属黄土高原向鄂尔多斯台地过渡地带,光热充裕,昼夜温差大,气候爽燥,降雨适中,是洋芋优生区。伊当湾村接近毛乌素沙漠,属于北面的风沙滩水区,土壤疏松、沙化,灌溉又好,种出的洋芋形状好、个头大、芽眼浅。

在秋天,洋芋最后收获。先是水萝卜、芹菜,其次是胡萝卜、玉米,然后才是洋芋。这时,洋芋地里是一个个山包一样的洋芋堆,收过的田野如土浪翻滚,砍断的茎和根像游丝漂浮在黄土表面。

▲陕西榆林土豆丰收(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天气不等人,地头的洋芋最怕冻,一上冻就有可能进水,见水而化,就卖不成了。

海权印上一摞名片,背着合作社的洋芋到全国各地串菜市场。也不白串,雪片似的撒名片,联系下天南海北的客商。当时的信息不畅通,只能这么干。

去武汉卖洋芋那年,高速还没通,海权带了4个车,路上颠簸了三四天,翻了好几座山头,一路吐得天昏地暗。

外乡的人来收洋芋,海权对他们好茶好饭,还免费提供住宿。

就这么一步步打拼下全国市场,别人卖不出去的他能卖出去。到后来,东坑镇各村的洋芋会自动运到兴农合作社,堆积如山,坐地可以拉走几百车皮。当然,也有别的菜。

当初撇凉腔的人,羡慕地咂巴嘴。

“当时还不会用银行卡,没有POS机,也不懂转账,就找两双婆姨穿的长筒袜,把钱缠到腰上,到咸阳市场卖完辣椒回来‘腰缠万元’。”海权讲起当初卖菜的“糗事”,惹得几个年轻人一阵笑。

“不像现在,客商直接跟代办合作。有些合作时间长了,人都不用来,直接支付宝、微信把钱一转,你只管订车、送货。”

刘芸如今的烦恼,海权也经历过。

他给刘芸的建议是:“必须硬气点,不然砸你自己的招牌事小,客商跑了,也是毁菜农的路。”

原先收菜,都是农民自己装好袋扛来,不可避免地,便有人好坏掺着卖。收菜时海权当场摊开来让大家看,众目睽睽,好坏一目了然。“这也是见人品的时候,一旦偷奸耍滑被发现,只会臊了自己在村里的脸面,没人愿意再收你的菜。”

“有那捣鬼的功夫,不如下点势把庄稼务好。”海权总结,“产业如同娃娃,需要仔细呵护、慢慢培养,需要外界对它的认可。这是一个务实的过程,急不得、躁不得。”

不过,海权发现,近些年农民的观念在逐渐转变。

“以前有些农民卖农产品时总会以次充好,感觉只要卖了就占了大便宜,现在农民都抢装最好的产品,很自觉地把残次品去掉,生怕商家价格给不上去,而次品送到蔬菜脱水厂一样卖个好价钱。”

“其实只要诚信体系建立起来,自然有人撵着投资、银行撵着贷款。”说这话的时候,海权刚接了一个投资电话,是赵长岐打来的,他退休前是县农业局局长,有一名商人听说海权想建一个蔬菜烘干厂,托赵长岐转达投资意向。

海权还说到农民对市场的认识。他认为,以前农民种地总喜欢跟风。但经过十多年的市场历练后,怎么种、种什么、卖什么,农民心里有谱。

“人们已经认识到蔬菜价格出现起伏,是现代农业产业中的正常现象,也能够坦然面对这种局面,不为其所左右。”海权觉得,这是现代农业体系初步形成的一个标志。

“代办这行的规矩:不欺商,不坑农。欺客就是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欺农就更不会了,我也是菜农,知道种菜受下的苦,能眼睁睁看着菜农吃亏?信任都是相互的,农民也不憨,真要在你这吃了亏,以后谁还敢把菜往你这拉。”

海权这番话,让我想起了费孝通的一个理论,“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

▲陕西榆林乡村(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志玲与小飞

国庆节前,村委会搬了新家,新大楼就建在老村部旁边,跟原来那几间旧房子一对比,更加显得面貌一新、气象炯然。

如今实行村干部坐班制,群众要想开个证明、盖个章子啥的,只要是上班时间,村委会一准有人。

果然,刚一进门就碰上了方志玲。志玲是村妇联主席,分管着民政、计生、妇联好几摊摊事,还负责所有跟文字、报表相关的工作——这是原来的大学生村官考走后,她接的“班”。

志玲是打县城边上嫁过来的,娘家在镇靖乡枣刺梁村,离伊当湾村20里路。她扎一把马尾辫,说话柔声细语,之前是采气厂的仓库管理员。

婚后第二年,志玲辞职回家带娃,跟着婆婆马志娥务菜。如今,志玲两口子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前年花11万元买了小轿车,为娃将来上学打算,明年还准备在县城买套房。

不过,一开始种地,志玲还真不习惯。虽说她也是农村娃,但娘家地少,上面又有哥哥,前20年手没沾过地皮。

好在志玲这女子不娇气,勤学勤问,手脚也麻利,很快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只是天天侍弄土地,手也长茧了,脸也晒黑了,再也不是原先那个白嫩嫩的俊女子。

丈夫徐小飞心疼自家婆姨,铲车也不开了,回家帮忙务菜。2014年,志玲种了20亩芹菜和辣椒,8亩莲花菜,总共卖了26万元。

收益说话,小飞这次彻底辞了工,也当起菜农。

“芹菜行情好时,一亩地能收入上万元,但务得也精细,要勤灌水、追肥。”刚开始是手动放水,两三天放一次,志玲力气小,水口都挡不住,浇一垄地要忙活大半天。

“那些年种地就是下苦!不管天晴下雨,成天都要泡在地里。现在一对比真是享福了:水肥一体化精准滴灌,开关一打开,掐着点去关掉就行。”

原来一天的活,现在一个小时搞定。

腾出来的时间干甚?

志玲上网学习种植技术,边学边实践。一有机会,也到外地学。

2018年,贺支书带着全村60多个婆女子,到山东寿光学习先进经验,都是从15个村民小组选出来的“歪婆姨”,志玲就在其中。

陕北人说“歪”,就是能行的意思,说明在家能主事。

这次寿光之行,让志玲眼界大开:“看人家农民种地简直是一种享受,他们把庄稼当成自己的娃娃一样精心管理,通过掌握浇水、松土、施肥的时间和频率就能控制红萝卜长多长、多粗、怎样的形状。”

回来后,志玲也鼓动小飞开始“玩棚”。他们今年种了4棚芹菜、3棚辣椒、2棚胡萝卜,芹菜6月卖了一茬,8月再卖一茬。“菜价好,农民就硬气!这在以往,芹菜要一根根割下来,自己称斤捆好,今年直接论棚卖,坐在家里甚都不管,菜卖完了。”

等菜都卖完,田里扫尾的活计也差不多干完,伊当湾的土地便进入了冬眠。

这时,河床宽了,群山瘦了,大雪不期而至。大路小路不见了,整个村庄一改往日的黝黑,显得又白又胖。当大都市的雾霾接二连三爆出黄色预警时,村庄却蓝天高远,白云悠悠,空气异常清新。

农民院子里整整齐齐垒着长方形或正方形的玉米,满目金黄,十分耀眼;屋子角落,堆着南瓜,黄的、绿的,一切都是满满当当的;准备过年的钱、或存银行的钱,整整齐齐点好,哪怕一元两角都一清二楚;主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细细地盘算着今年的来项与明年的计划。

每当这个时候,就该闹秧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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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土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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