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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警文苑 | 记一次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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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急诊室走廊口门帘,一眼看到两个民工坐在角落的条椅上,他们起身招呼,我打开执法纪录仪。
年长的是报案人,在医院隔壁工地上干零工,工作时被车挤了胸部,工头带他来医院拍了片,无大碍,不再管他。
他让身边戴着安全帽的小伙子拿诊断证明给我看。
诊断结论有三条,大概是说肺上有结节,第九肋间有瘤,总之没有外力造成的新伤。
我问他什么要求,他不正面回答,捂着胸口告诉我他一辈子没进过公安局,也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极力证明自己是个厚道人,他说他绝不会讹人。
我说我相信,然后呢?
然后他说医生让一周后复查,他胸部很疼,干不了活了,还得吃饭、住店。
这时工头急急火火赶来,是个女的,跟眼前这两个人一样一身灰土,头上包着头巾,胳膊弯挎个纸袋。
她好像比报警人更委屈,一进门就怒斥报警人的无理,满走廊充斥着她的声音,炸炮一样。
医护人员来来去去,没人理会,我示意她小声点,她控制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腔调,三番几次,看得出她不是不听,而是做不到。
我登记她的身份信息,七二年人,看起来却有五十多岁,她像极了一个叫丁嘉丽的女演员,从长相到神情、再到说话风格,都像极!
我把她带到走廊的另一头,和报警人分开,劝她给报警人出些钱,了却此事。
她一迭连声地对我嚷:“我哪有钱,我也是干活的,你看我这一身土,我没有钱!拍片的钱我还没问他要呢!”
我说你没钱,但你有责任,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带他来拍片。
我让她给对方拿500块钱,这其中包括200块钱工钱,她想了想,打电话找人商量。
我回头去找报警人,说对方同意连工钱给500块钱,他摇头,不同意,想要两千。
我拿诊断证明让他看,劝他:证明上没有外伤,要赔偿也得有损害后果不是。再说了,如果不是这次检查,你还不知道肺上有结节和肋间瘤呢,这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摆摆手,说:“肺上那点毛病不碍事,我眼下胸口疼,得几天干不了活,我得吃饭,晚上还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睡觉。”
相比较诊断证明上的病症,眼下的生活才是他更在意的,这看似麻木愚钝的态度,说到底也是一种皮实,这是生活在底层劳动人群惯有的特质,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我内心松动,转身再去找走廊另一头的女人。
女人气炸,头也不回离开。
报警人缩在椅子上,如泄了气的皮球,不睁眼,也不再说话。旁边的小伙子无助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能像那个女人一样一走了之。
我再次问他是否同意接受500块钱了却此事,说是问,其实更像最后通牒,他不作声,轻轻点头。
我打电话给工头女人,她很快返回,嗓门依旧很大,眼圈却是红的,说到今天挣的钱都不够给他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边哭边在报警人身边坐下来,拍着报警人的胸口数落他的不是,倒是把报警人身上的灰尘拍掉不少,末了还要求他拿出手机删除联系电话,说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报警人捂着胸口的手挪到脸上,拇指和食指极力压着眼皮,六十多岁的老人,竟像犯了事被家长责骂的孩子,一声不吱。
报警人终究也没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直到女人愤愤地抹一把眼泪离开,这时候戴着安全帽的小伙子站起身,冲着女人说:“姐,帽子。”
女人很快折回身,夺走安全帽,说:“气晕了。”
女人没有现金,报警人和小伙子没有微信和支付宝,这也是她拍着他的胸脯数落的罪状之一。女人不容分说要把600块钱(其中100是小伙子的工钱)转给我,让我帮他二位去找现金,我接招。
医院的收款台很近,我说明情况,女收款员很客气地婉拒。
我打算带上他俩去外面的超市换钱,报警人却说他胸口疼,走不了,示意小伙子陪我去,他在这里等。
我清楚他没那么严重,但也不忍揭穿他。在女人的数落声里,他似乎早已矮了下去,一双灰扑扑的大手一直捂在脸上,让人不好猜是难过还是羞愧。
小伙子跟我出医院大门,朝东走,三百米外有一家超市。
我问小伙子怎么会没有手机,他说一个月前丢了。我问他是哪儿的人,他说是三门峡人,报警人是驻马店人。问他们怎么认识的,他说同住在二七区德化街的一家小旅馆里,一晚上10块钱,他们上下铺,就认识了,一起出来找活干。
他主动拿出身份证让我看,我瞟了一眼,并没看清什么。目测他不超过三十岁,看起来极老实,不仅仅是老实,还显得迟钝。
超市女服务员给我们兑换了现金,我把钱递给他,他缩着手不肯接,好像那是烫手的山芋,他说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医院,我和他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把钱拿回去。
我怔了一下,不由的仔细打量他,黑瘦,眉以上被厚厚的帽子遮住,只看到细长的眼睛,透着善良纯朴的光。他穿着一件半大破棉袄,敞着怀,领口露出层层叠叠的内衣,一双运动鞋看不出底色,上面糊满泥灰。
我说你是个好人,值得信任。
小伙子得到肯定,很开心,说话变得主动,跟我讲他兄妹三人,爹死的早,哥十年前得了白血病,也早已不在人世。姐姐嫁到山东,前年把娘接过去跟她过。
我问他成家没有,他声音低下去,说没有。我懊恼不该问,这样的答案,我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为了证实。
他紧贴着我走,身上的灰蹭到我身上,他没意识到,我也没拍,只是听他讲,不再发问。
把钱送给他们,我关上执法纪录仪,挥手离开,一切宣告结束。
这是一起普通的纠纷,对我也只是普通的一次出警,它不刺激,更不精彩,然而却是日常,我们工作的日常,也是芸芸众生的日常。
不精彩,但真实,这就是生活。
借由工作,我们常常掀开别人的生活,在跌荡起伏的冲突里,我们充当评判者,亦是参演者,每一个人的情绪都会影响你,每一个人的善恶都会触动你,你置身其中,无处逃脱,哪怕出警结束,还是会想起某个人、某个场景,就像此刻,我想起那三个人,在城市的底层,他们努力生存的模样,竟隐隐地、打动着我。(作者:张娟)
原标题:《豫警文苑 | 记一次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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