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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网”】美文欣赏丨赵志天:我的故乡在凹里

2021-01-21 17: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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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叫做鹞子河

幼时的家门前有条河。这条河于幽深的山谷中自北向南蜿蜒而来。河两岸青山叠翠,有绿树掩映的村庄迤逦散落,清清的河水翻卷着朵朵浪花,为山里人家唱着山歌。天冷的时候,河水冻成厚厚的冰层,曲曲折折的河流成了挽在山间的一条玉带。

冬天的河床是孩子们的天然滑冰场。哥哥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去滑冰,我则像条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铺展在河里的冰,光滑亮堂得像镜子。哥哥在冰上灵巧得如同水里游动的鱼儿,小跑两步,前腿弓,后腿绷,“哧溜”一下,人已飘飘悠悠滑出去好远。哥哥眯了眼睛,又享受又自得。我羡慕不已,也想学他的样子,前腿弓,后腿绷,“哧溜”一下滑出去。但是脚一踩在冰上,我就心慌意乱,小心翼翼迈开腿,却一步三晃,人不仅滑不出去,反倒硬生生栽个跟头,有时竟摔得鼻青脸肿。哥哥听到我哭,急忙快速滑回,把颤颤巍巍的我扶到岸上。几次跌跤,使我对那一河寒光闪闪的冰心生畏惧,再不敢踏上半步,发展到后来,连对河水我都觉得有几分害怕。我至今怕水,可能跟幼时这一经历有关。

七岁时,我们搬到这条河流下游的一个村庄居住。这里山势低缓,地形平坦。春天桃李缤纷,淡淡的花香随风飘散;秋天挂在树上的枣儿闪着红光,像一盏盏小红灯笼,把山野沟谷点燃得活泼鲜亮。村庄坐落在河的西岸,村北是我们就读的小学校,学生来自河东河西等等几个自然村。河东的同学来上学就要过河。冬天过河可以滑冰,上学省却了许多麻烦事儿,因此这些同学是不怕冰的。其它季节他们就得从桥上过河。那座桥是简易桥,仅有两根圆木并排架在河面上,圆木间隔约有一肩的距离。同学们说,从桥上过河左摇摇右晃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水里,夏天水大的时候尤其害怕。我猜,他们过桥大概跟我在冰上的感觉一样吧。

老师为此费了不少心思。放学后,有时吩咐河东的高年级同学把低年级同学带回家,有时嘱咐家长到桥头迎接,有时干脆亲自护送他们过河。我暗自庆幸家住河西,不然,一年四季上学放学,我该多么胆战心惊呀。以后年龄稍大些,下午放学拔完猪草,伙伴们时常背着家长到河边玩耍。兴致所至,他们挽起裤管下到河里,弯着腰,低着头,小心地掀起一块块石头,水没过膝盖湿了裤子都不予理会。一会儿,这边惊叫一声:“逮住一条小鱼,哈哈!”那边又嚷道:“快看呀,我捉住的鱼大!”有位男孩儿突然大喊:“快跑,蛇!”大家惊慌失措,扑腾扑腾拼命往岸上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男孩儿却原地不动,满脸诡异,捂着嘴在那儿偷着乐呢。众人回过味儿来,方知上当受骗,都“嘻嘻哈哈”笑着,围住调皮的男孩儿可劲儿地往他身上撩水。河里水花四溅,笑声飞扬。

我只敢在近岸水浅的地方,却也玩儿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这里水刚过脚面,一群又一群黑色的蝌蚪,快速甩动着细长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就像语文课本里的一个个逗号,又像一朵朵尚未完全晕染开来的墨滴。我禁不住掬起一捧,这头大尾尖的小精灵滑滑的、软软的,忙乱地四下踅摸,触碰得我手心直痒,竟一时忘却了自己是怕水的。

但是,我终归还是怕水。

初中时的一个暑假,哥哥生病住院,母亲在医院陪床,恰好那几天轮到我家浇地。除了我,家里还有妹妹和弟弟,浇地的差事自然落到我身上。那块地偏偏就在河东,还没到河边,我就听到水声似乎比平常大了许多。走到桥头,只见浑浊的河水打着转儿,急急慌慌奔涌而去。脚刚试着登上那两根圆木,我便头晕目眩,不得不把脚又收回来。几番尝试,几番退缩,我急得直掉眼泪。这时一位本家大伯路过,问明原委,微笑着说:“不要害怕,心里不慌,脚步就稳;过河时,眼睛不要紧盯河水,要平视前方。”大伯说完,牵紧我的手,让我跟在他身后,拉着我过了桥。大伯说:“瞧,这桥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害怕的!往后有了经验,过桥就不会胆儿小了。”大伯帮我浇完地,又保护着我过桥返回西岸。

从桥上下来两脚一落地,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谢过大伯,我说:“要是没有这条河,人们来来往往可就方便多了。”大伯听了,朗声大笑,黑红的脸膛皱纹叠起:“傻孩子,你还不懂,咱们这道沟的人都指着这条河过日子呢,今天浇地的水就是从它的上游引过来的!”

随着外出念书,参加工作,我离这条河越来越远。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陪同在老家养病的母亲散步时,我随老人家又来到了河边。清清的河水依旧在唱歌,唱得那么动听,那么甜美,那么让人心醉。原本架着两根圆木的地方,立起一座高高的水泥桥。桥不到三米宽,两侧有半人多高的栏杆。行人不多,几只鸟儿“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在桥上觅食。“呱,呱”,桥下几声蛙叫,使我瞬间想起儿时游在河中的蝌蚪、飘荡在河上的欢笑。

春风和暖,晴空碧蓝。河畔的杨树直立高耸,新芽嫩绿;几树桃花枝头绽放,鲜艳如霞,逗引得蜂儿蝶儿嗡嗡轻吟,翩翩起舞。母亲凭栏远眺许久,风儿悄悄掀弄着她的衣角。斜阳西照,在五彩缤纷的落霞里,我倚靠在母亲身旁。云霞投射到清清的河水中,做了我们“母女依偎图”的背景。

如今,母亲已经远去。每当我在桥上凝神静听,那“哗啦哗啦”、不紧不慢的流水声,像极了耳边母亲的细语叮咛。我想轻轻叫声母亲,可河水的倒影里,只有我一人。

这条河,名字叫做鹞子河。

清清的鹞子河水啊,在故乡的土地上蜿蜒流淌,在我的睡梦中摇曳荡

漾。

二姑

正月里到西庄二姑家走亲,是我小时候十分向往的事情。

初六吃过早饭,一听爹说去二姑家,我们兄妹四人都欢呼雀跃。但那时家在农村,出门都是步行,去十五里外的西庄,妹妹弟弟年龄太小力不从心。

安抚好妹妹弟弟,爹带着哥哥和我踏上那条蜿蜒的沙土路。爹在前面,哥哥和我穿着过年的新衣,蹦蹦跳跳随后而行。

天气晴好,几丝游云飘在蔚蓝的天空。爹长年在外工作,过年才跟我们聚在一起,哥哥本来淘气,这时却很乖巧。爹很高兴,边走边给我们绘声绘色讲故事,哥哥和我听得很入迷。

爹说:“我讲个真实的故事吧。”

有个三岁就没了娘的孩子,天天哭着喊着找娘。饿了渴了找,乏了困了也找。爹忙里忙外顾不上他。二姐比他大十岁,特别心疼弟弟,不是把他抱在怀里,就是背到背上,想尽办法逗他高兴。

一天,弟弟饿得大哭不止,二姐翻箱倒柜找遍家里,一点儿吃食也没找出来。二姐心急如焚,忽然听到街上叫卖豆腐的声音。家里没钱,二姐拿出一枚自己珍藏已久的铜钱犹豫着。弟弟还在哭,声音已经嘶哑,叫卖声越飘越远。二姐背起弟弟一路小跑,追上卖豆腐的老汉,脸涨得通红,伸出攥着铜钱的小手说:“大叔,弟弟饿得直哭,家里没吃的,能用铜钱换您一小块儿豆腐吗?”

卖豆腐的大叔笑着问:“丫头,你娘呢,她不管你们?”

二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低下头说:“大叔,我们没娘了。”

卖豆腐的大叔拿刀拉下块儿豆腐递过来:“孩子,别哭!大叔送块儿豆腐,铜钱自己收着。”

二姐给大叔深深地鞠了一躬,到家把豆腐热了热,一口一口喂给弟弟。吃过豆腐,弟弟睡了,二姐脸上却又滑下串串泪滴。

爹沉吟一刻,说:“这个小孩儿就是爹,二姐就是你们的二姑。爹是在你们二姑背上长大的!”

“难怪二姑有点儿驼背呢,那么小又当娘又当姐的!”哥哥脱口而出一句话,把有些伤感的爹逗笑了:“这个故事二姑讲过多次,说不能忘了那位大叔。”

小路弯弯。路边麦地麦苗黄中泛绿,欲从冬梦中醒来。我们走过一座桥,拐弯儿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不远处两棵柏树巍然伫立于路旁。爹指着两棵树说:“到了,这是西庄村的标志!”北依高山南绕清水的西庄村,家家户户花格窗上糊了雪白的窗纸,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和零星炸响的鞭炮声不时传来。

我们顺着马路从村西来到村东,走到一处齐整的院落前。院子没有围墙,阳光映照着三间土石结构的北房,几只鸡悠闲地踱着步。哥哥兴奋地跑进院里,高声叫道:“二姑,二姑!”

二姑答应着,笑容满面走出屋。个子高高的二姑,齐耳短发,方圆脸庞,面色白净,眼睛细长,棉袄外罩一件藏青色大襟褂子。

二姑脚步轻快地迎上来,左手拉起哥哥,右手拉起我,边往屋走边说:“一大早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猜准是你们要来了!”

屋里对门靠墙有一条板柜、一个橱子,都有些褪色,却一尘不染。洁白的墙上贴着新年画,窗上贴着红窗花。土炕前炉火正旺,袅娜地吐着蓝色火苗。

二姑把哥哥和我拉到火炉旁说:“烤烤火吧,天气冷,别冻着。”手在我们头顶比量着,高兴地说:“你们两个又长高了!”然后从橱子里拿出笸箩,捧出花生,剥开几颗放到我和哥哥手里说:“快吃吧,昨天晚上才炒出来的!”

二姑又脱鞋上炕,踮脚伸手摘下挂在房梁上的篮子:“这是刚买的烧饼,就等你们来吃。”说罢把烧饼递给哥哥和我每人一个。四方形的烧饼,颜色金黄,一面密密麻麻沾满芝麻,拿在手里热乎乎的,香气扑鼻。

我瞅着烧饼不舍得吃。二姑笑着催促:“快尝尝,好吃!”我轻咬一口,满口酥香,把烧饼递到二姑嘴边,她笑着摇摇头说不爱吃。

二姑坐下来,把我和哥哥搂在怀里,微笑着问:“这回考了多少分,能跟姑姑说说吗?”

哥哥没吭声。我回答:“二姑,我得三好学生奖状啦,在家里墙上贴着呢!”

笑在二姑脸上荡漾开来:“那可是太好啦,咱们今天得庆祝庆祝!”又抚摸着哥哥和我,温言细语地说:“这回考好了不骄傲,考不好以后加把劲儿。俗话说:‘谷要自长,人要自强;地薅三遍草,庄稼收成好。’不管做什么,都得要强,实实在在下功夫才行。”

哥哥依偎着二姑,使劲儿点点头。

午饭热气腾腾端上桌:三四种主食、五六个炒菜,还有炖鸡、炖肉。我和哥哥大快朵颐,二姑坐在一旁,不断给我们夹肉夹菜,给爹倒酒。

下午回家的时候,二姑把我们送到村西头柏树下。她执意把一个布兜挎到哥哥肩上,嘱咐把剩下的烧饼捎给妹妹弟弟吃。

走上那座桥,我对爹说:“二姑家好吃的真多,二姑真好!”

爹把哥哥和我拉到身边:“你们姑父去世早,二姑一人拉扯四个孩子,别看从来不叫苦叫累,日子过得却很不容易!中午饭做好以后,二姑把你们的表姐表哥都悄悄轰出去了,吃饭时她一直照应咱们,自己几乎没吃,你们注意了吗?”

爹接着说:“今天你们的表哥想吃烧饼,刚拿起一个就被二姑夺走,屁股上还挨了几巴掌。”

哥哥说:“秋天我从二姑家带回两根黄瓜,又粗又长。娘看着那两根黄瓜直心疼,说二姑是把黄瓜种子摘给我们吃了!”

爹感叹道:“这就是你们的二姑啊!”

回头望去,斜阳下翠柏旁的二姑,远远挥着手,身披一层淡淡的金色。

搬家

迄今,我已搬家多次。

如果说曾经的家像五线谱上的几条线,过去的时光就像跳动在线间或线上的串串音符。生活因此如歌。

姥姥家是我最早的家,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坐落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三间土坯房坐西朝东,低矮简朴,没有围墙的小院洁净而空旷。早晨,我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睁开双眼,炕前灶台上丝丝缕缕升腾着白色水汽,铁锅里“咝咝”地响着水声,灶膛里的火“毕毕剥剥”燃得正旺。姥姥左手端只白瓷碗,右手拿双筷子搅动,红辣椒和绿韭菜便在碗里打转儿,引诱着我的食欲。一股香味儿飘来,难道姥姥做豆面缕絮儿了?我一激灵,伸伸腰赶紧翻身起床。豆面缕絮儿是把炒熟的黄豆在石碾上推成面,再与开水焯过的嫩杨叶丝搅拌均匀而成的,吃起来满口香喷喷,因此印象颇为深刻。但是长大以后听老人们说,这种吃食其实是每年青黄不接时不得已用来充饥的,又干又涩,并不好吃,可不知为什么,我偏偏只记得那浓郁的豆面香。因后来再没吃到过,豆面缕絮儿确切的口感和滋味我也就无从体味知晓了。

我六岁的时候,娘怀抱幼小的妹妹,我斜倚在姥姥身上,坐在铺着一床鲜红被子的马车上,沿一条弯弯曲曲的河边小路,离开了这个曾经的家,搬到了父亲居住的村庄。

虽然也是山村,但这里山明显低了,地势因此显得平坦开阔,村子也大了许多。我们的五间新北房位于村子最南头,宽敞向阳,灰砖白墙,亮堂得耀眼。院前挺立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树下一渠清水静静地蜿蜒流淌。

房前不远处有一片地,地里有一株苹果树。地是一位爷爷家的,树也是这位爷爷家的。爷爷个头不高,身体瘦弱,患有脑血栓后遗症,走路右腿拖着,右拳半握,右臂蜷曲在腰外,几乎每天都一瘸一拐从我家门前经过,去精心侍弄那块田地。不负老人的辛苦付出,随着季节转换,地里不断钻出嫩绿的小芽,开出各色花朵,结出或长或圆的果蔬。树上苹果红了脸儿的时候,爷爷会左手托了几个苹果,微笑着走进我家院子,把苹果悄悄装进我和弟弟妹妹的口袋里。轻轻咬上一口,那苹果脆脆的、酸酸的、甜甜的,这是我最早品尝到的苹果味道。

晚上写完作业后,是小伙伴们尽情玩耍的好时光。没有玩具,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我们的游戏就是捉迷藏。捉的人用手蒙住双眼,其他人“呼啦啦”快速散开,缩身蹲在柴垛下、大树后、墙旮旯,黑暗中屏声静气紧张地等待着,直到不知哪里猛地传出一声:“捉住啦,哈哈!”其他人才四下从黑影中呼而呐喊地跑出来,冲到集散处。被捉到的垂头丧气,没被捉到的喜笑颜开。你捉我藏,你藏我捉。月光如水,我们的笑声和脚步声惊动了天上那几颗星星,对着我们直眨眼睛。

我们又一次搬家,是在时隔整整十年的一九八四年。那时我在定州师范念书,一辆吉普车把一家人从村里接到了市里。母亲以为只是到三百多里外的市里和父亲一起过春节,之后还要回到那个村庄,回到那方小院,因此家里的任何一件家什都没有带走。随着弟弟妹妹转到市里学校念书,母亲这一愿望最终落空。她为此曾经抱怨,说舍下那个家太过可惜。是啊,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浸透着父母的心血和汗水;更何况,母亲所谓的家不仅仅是那几间房屋、几亩田地、几十棵枣树,还有纯朴善良的乡亲、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难以割舍的山水、熟稔于心的春种秋收!作为一位勤劳朴实的农民,母亲怎么可能轻易就把这一切都放下了呢!

这块生养哺育我们的地方,此后就变成了我们永远的老家,成为我们眷恋一生的热土!

市里跟老家截然不同,生活十分便捷:我们住进了三居室的单元楼房,做饭不用烧柴,吃水不用桶担,冬天取暖不用自己生火炉,而是统一供暖,父亲还购置了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一家人不再分居两地,终于团聚在一起。

我们那栋楼里居住的多是知识分子家庭,左邻右舍都彬彬有礼,谦恭和气。对门的伯伯,高高的个子,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脸上终日透着和善的笑容;阿姨头发花白,身材瘦小,肩背微驼,说话声音不高,但十分清亮。与母亲一样,阿姨来自农村,没有工作,但比我们早几年来到市里,便热心向母亲传授市里的生活经验,告诉母亲到哪儿买煤,到哪儿买菜,到哪儿买米买面;教母亲怎样做鱼,怎样炖肉,怎样加工番茄酱。因此,两人经常在厨房有说有笑,忙得不亦乐乎。母亲常常把老家的土特产分一些送给对门阿姨家和其他邻居。邻里和睦,其乐融融,母亲渐渐融入了城市生活。

后来我在市里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从当初的一居室、两居室,到如今的三室两厅,历经几次搬迁,我的住房面积越来越大,环境越变越好。父亲每次来到我家,背起双手在屋里转过几圈儿后,都兴高采烈地对我感慨:“当初住在村里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在市里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过上这样吃穿不愁的日子,还能开上属于自己的小轿车呢?你们一定要知足,要感恩啊!”

我笑了:“咱也就是随个大溜儿,老家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买了房和车,把家搬到市里来了。再说,现在老家的房子都是水泥浇筑外贴瓷砖,有不少人家永远搬出了大山,住进了搬迁安置小区的新楼房,小区院里还停着许多轿车呢!”

父亲也笑了:“这不正说明社会发展进步了嘛!国富民强,往后的日子更要好好期待!”

想想父亲的话,可谓千真万确。

凹里,不洼

那个坐落在太行山脚下,炊烟袅袅映满朝霞的村庄叫做“凹里村”。凹里村是我的故乡。村中一渠清水,由北向南,弯弯曲曲缓缓淌过。明净的水面倒映着两侧错落的村舍和一树树纷繁的杏花、桃花,偶有几片白色或粉色的花瓣荡荡漾漾飘动着。傍晚时分,母亲们叫儿女回家吃饭的呼唤应答声,此起彼伏,嘹亮悠长地唱响村庄上空。

凹里原本包含四个村庄:西凹、东凹、北凹、张家凹。西凹与北凹、张家凹团团簇簇亲密相连;东凹在鹞子河东岸,与西凹隔河相望。近些年,紧挨西凹南端新建了十来处院落,被称作“南凹”。现在的凹里村是这些地方的总称。

凹里的“凹”字,读作“洼”。顾名思义,凹里地势应该比较低洼。《阜平县志》记载的村名来历也印证了这一点:“该村驻地为西凹,据记载,西凹建于公元一七八九年,因村子位于鹞子河西岸,且地势低洼,故取名西凹。”可实际上整个村子看起来不低也不洼,我曾就这个问题向父亲求证。原来,早年的村子位于现今西凹村东北边那块洼地,地势很低,汛期鹞子河发大水,洪水常涌进村里,破门入户,先辈们胆战心惊,伴着如豆灯火彻夜不眠,随时准备往外跑。直到新中国成立,一户户陆续搬上西、南方向的高台,村子才变成后来这般模样,人们终于得以摆脱多年水患安居下来。那片低洼之地,慢慢变做绿色稻田。人住到了高处,村名却一直沿用下来,依然叫做凹里村。

此后,凹里成了我们那道沟有名的好地方。这里所谓的“沟”,是绵延起伏相对的两山间的狭长沟谷,有的几十里,有的上百里,沟里蜿蜒曲折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我曾逆鹞子河水北上,到这条沟最里头的几个村,一位大姐问清我是凹里人时,笑着对我说:“凹里多好,展延延儿哩,你来这深山里头干什么?”我听了很高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山里人实诚,不掩饰,也不恭维,那位大姐说的是真心话。凹里处在鹞子河下游,山势低缓,河岸开阔,离国道很近,只有一里多地。村西是一脉青山,南、北、东三面,高高低低铺展着大片大片的农田。田地里夏季的麦浪泛着金黄,迷醉了弓身收割的黑红脸庞。秋天细雨“沙沙”响,玉米挺直腰杆舒展着叶片,村子宛如被一道连绵起伏的绿色围屏环抱起来。或有少妇,头戴草帽,手里攥把长豆角、红辣椒,弯腰闪出那道翠屏,袅袅娜娜进了村。凹里枣树多,秋阳高照时,晶莹的枣儿在树上闪闪发光,好像漫山遍野点亮了一盏盏小红灯笼,把乡亲们的日子映照得甜甜蜜蜜,红红火火。凹里因此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假如有人上门提亲,一听小伙儿是凹里的,当爹的“嗞嗞”地吸几口旱烟锅,郑重其事地说:“凹里不赖,地方宽绰,还有红枣,可以考虑!”闺女羞涩地点点头,亲事也许就定下了。

当年,我引以为傲的是我们村的小学——凹里小学。这是一所完全小学,五六间教室,两三间办公室,青砖灰瓦,在村北依山而立。琅琅的读书声、调皮的嬉笑跑闹声,飘到农家小院,飞到田间地头,乡亲们凝神一听,会心一笑,继续低头忙碌。邻近村庄三年级以上学生也要到凹里上学,路远中午不能回家,他们早晨来上学时就把午饭带到学校,吃的时候已是凉饭剩菜;我放学到家就能吃上热热乎乎的饭菜,心里感觉很是幸福。不过那时也有让我羡慕的人,那就是高年级的同学们。他们放学后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离开学校,偶尔一瞥我们这些低年级学生,满眼不屑。我盼着长到他们那么高时,也傲然地从小不点儿们身边走过。

孩子们的小心思大人不太理会,他们有更多值得投入和骄傲的事情,村剧团就是其中之一。冬闲时节,每天晚饭后,众多文艺爱好者都到小学集合排练,节目有河北梆子、保定老调等传统剧目,也有现代戏曲和自编自导的小戏。热闹的锣鼓、悠扬的笛声、柔美的二胡,各色器乐与慷慨激越的演唱交汇一起,穿透夜幕,在村中回旋,跃入沉沉睡梦,寻常冬日便温暖厚重起来。节目排练好,剧团开始慰问演出,先在本村后到邻村,越演越远,直至翻山越岭到三十里地以外的村庄。戏演到哪里,哪里都是热烈的掌声。到外村演出结束,不少村的老百姓分头争相把演员拉进家里,说是山高路险,夜深人乏,千万千万要住下;还说,炕已烧热,夜宵刚出锅,先填饱肚子再睡觉解乏,接着不由分说便把演员拽到炕上坐下。在本村演出时,乡亲们早早吃过晚饭,肩扛板凳,大呼小叫忙着把位置占好。演员一身行头从幕后出来,刚一亮嗓,台下就纷纷叫好。珍子哥手捋长髯登场,字正腔圆唱起时,我把手掌都拍红了。他早出晚归日日操劳,却总是笑微微的,戏竟然还演得这么好,他可真了不起。其实台上演员跟珍子哥一样,都是拿起锄头种地,化好装就登场唱戏,虽是普通农民,却十分有生活情趣。

凹里村剧团到别的村演出,别的村剧团也到凹里来,凹里人就拿本村的戏跟外村的戏比。这一比不要紧,发现还是凹里的戏最好看,最带劲儿,唱得好,演得好,乐器演奏也好,哪儿哪儿都好;而有些村的戏根本不像那么回事,便被如此评价:某某村的戏,越看越有趣,低音儿听不见,高音儿上不去,胡琴儿拉不响,吹横笛的没有气儿!可见他们对戏多么挑剔。

凹里人这种挑剔不是凭白无故。凹里有深厚的文艺渊源。阜平县曾是晋察冀边区政府所在地,边区政府机关分布在许多村庄。抗敌剧社曾进驻凹里村,其中就有著名表演艺术家田华。剧社的人们每天清早到村边练嗓子,嘹亮的歌声激荡着山谷;他们在村里拉胡琴、小提琴和手风琴,悠扬的琴声终日萦绕在人们耳边。他们教老百姓识谱,唱歌,跳舞,打霸王鞭,还手把手指导村剧团表演《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剧目。日复一日,本是庄稼把式的乡亲们学会了识谱,演戏,甚至编剧,作曲。文艺的种子埋进土里,渐渐生根发芽,继而开枝散叶,绿树成荫,凹里成了有名的文化村。从那时起,历年全县文艺汇演,凹里都是名列前茅;村里前前后后走出了著名摄影艺术家、作家、大学教授、女县长,还有约七八十名中小学校长、教师。乡亲们念叨起来,如数家珍,颇为骄傲。

如今,凹里道路更宽阔,村街更齐整,房屋更亮堂,小学早已搬进楼房。乡亲们文化生活更加丰富,戏台下的小广场几乎夜夜响起欢快的乐曲,人们说着,笑着,唱着,跳着广场舞,打着霸王鞭,热热闹闹,不亦乐乎。天上那轮新月也笑着,携手一朵云彩,和着乐曲款款地轻移漫步在深邃幽蓝、星光闪烁的舞台。

我的故乡在凹里。凹里,不洼!

来 源 | 枣花公众号

编 辑 | 王慧荣

初 审 | 魏海霞

终 审 | 郑玉丽

主办单位 | 中共阜平县委网信办

原标题:《【你来我“网”】美文欣赏丨赵志天:我的故乡在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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