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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鉴读!宁夏村庄里的年味密码

2021-02-16 20: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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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身上没有二维码,无法轻易读取和溯源,你从哪里来,历经了多少圈年轮。

过年,很大一部分是展望,日子如对联般对开红艳呈现。而此时,总也忍不住回望,过去的日子像是一条河流,总牵引着你回溯源头。

如今,城里万家灯火的每一扇窗口,或许都和某一个村庄根系相连。我们祖辈的一生、父辈的青春,都在村庄地注视中走过。在这部分人心里,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村庄。无论何种职业,都是一种耕作,在自己的一方田园里悉心经营,一年到头来的所得,就是饱满的稻穗,沉坠在心头。日历并非机械的数字,而是顺应农时、感知四季的二十四节气。

我最早对年味的记忆,是话梅味。

那是农家常见款式的柜子,里面系好的塑料袋已裂开了一道熟悉的缝隙,把手探进去,摸索出一颗话梅,飞快含进嘴里,面不改色溜走,酸甜味道逐层融化,伴随着一路小跑……从大年二十几开始,我就不安分地盯上姥姥备好的年货,话梅一颗颗减少,到了真正大年三十那晚,袋子已经空了一半——窃以为大人不会觉察,而姥姥只是对着我笑。

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我在姥爷的收音机里听香港回归的现场直播,在他炕头的柜子里工工整整摆放着一叠《半月谈》。等攒够了全年的《半月谈》,也是我的小姨们和舅舅,全家团圆的日子。

我因为放寒假,很早就回到老家的村子里,和姥姥一起等每个人回来过年。她没有备忘录App,但每个人回家的时间、车次,她都能脱口而出。等待期间,遇上赶集的日子,姥姥骑自行车去镇里的集市,我在她带回来的蔬菜中,发现了两张当时流行的《还珠格格》的海报。姥姥说,她喜欢小燕子,“这姑娘眼睛真大”。我瞪了瞪小眼睛,和姥姥一起,把海报端正贴到墙上。

随着土墙上的日历,一页一页变单薄,每一天土房子的门帘都会被掀开: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迎接大包小包的年货。我妈回来了,仿佛把家里整个厨房的东西都捎回来了;二姨回来了,带着最新款的压面机;三姨、四姨、舅舅回来了,他们还在上学,带着给姥爷的新收音机、给姥姥的新衣服。

姥姥笑意吟吟接过一个又一个袋子,来不及端详每个人,又在灶台前忙活,给刚进门的孩子,盛上一碗热面,飘着刚切好的葱花,倒着刚炸好的辣酱。灶台旁,还有我最喜欢的自家熬的西红柿酱,一瓶瓶整齐地排列好,是冬天之前姥姥就筹备好的调味品。

“走,我们出去把肉放到‘冰箱’里”。我跟着姥姥出了门,缩起脖子挡寒风。在院墙一角有一个大缸,姥姥说,你看,我们农村这个“冰箱”,和你家的冰箱效果是不是一样?我探头看,里面已储备了一些蔬菜。这应该就是姥姥的秘密基地,也是她心里年味的源头。

之前等待的日子里,房子很安静,能清晰听到清晨的鸡鸣、夕阳下的狗叫声。夕阳下的光线尤其好看,斜斜照在墙上挂的相框里,黑白照片里每个人的脸,充满光彩。

等大家都回来了,房子瞬间热闹起来。年三十当天,如果我爸兴之所至,会手写一副春联,墨迹还未干,舅舅就捧走,贴到院子的大门口。妈妈和二姨在厨房帮手,四姨在大扫除,三姨准备擦玻璃前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由此,一切劳动便有了流行音乐的背景。

而在这个背景中,姥姥始终像一个陀螺,在家中每一个角落走,准备年夜饭,准备所有零零碎碎,照顾每一个大人,体贴每一个小孩。

看春晚,是除夕最重要的仪式。电视早早打开,姥爷坐在自己的专属沙发上,已经沏好了茶。姥爷家买了村里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村里的孩子们没事就蹿到我们家围看《西游记》。年轻的小舅舅意气风发,学着电视里唐僧的样子,迫不及待为大家念出下一句台词。记得有时信号不稳,屏幕上出现“雪花”,小观众一阵跺脚,舅舅熟练地跑出去爬上房顶,摆弄几下天线,孙猴子便又在画面中眉飞色舞。

年夜饭上桌之时,春晚也开始了第一首歌。如果有一个巨大的镜头架在窗外,会看到大家围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圆桌前,像是一幅在窗框里永远定格的全家福。

吃完饭,小孩子就开始被大人催促换新衣服,口袋里揣着压岁钱。零点前,舅舅取出鞭炮,挂在大门墙上,大家挤在小院子里,我提前捂住了耳朵,等待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心里有无限的遐想,被村庄温暖而有力地拥抱住,让你相信一年一年,就是这样春暖而花开。

弟弟和妹妹年纪太小,我的这些记忆珍贵、独有,并正在经历孤独。一年年,见证小姨们的青春和家庭,见证舅舅从一个打弹弓的少年,有了自己的小女儿。以及,从没想到自己,会从那个村子,走到更远的地方。

18岁以后,我去南方独自生活了十年,在离村庄很远的城市,像多数人一样大学毕业、打卡上班,吃着外卖,很久读不完一本书。有一年大年初四,在赶去上班的地铁站,怔怔吹着空荡荡的来风,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株失去根底的麦草。以为这就是我生活的节奏和理想,一直埋头向前走着,心里却好似有一双柔软的手,一直拽着我往后看。

那是我无数次梦见的村庄。等待一只老母鸡下蛋,拿到手里鸡蛋还热乎乎的;在村子的打麦场里,学会了骑自行车;忘了和谁赌气,坐到麦垛上生闷气,吃饭时再被大人拎回去;第一次看见满天繁星,密密麻麻……

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的十年间,我一直躲着没有回去看看。姥爷的果园得病了,姥姥在58岁的时候就因病离开了。偶尔会幼稚地想象,如果是现在的我,能不能带他们看更厉害的医生,能不能带果树专家给果园看一看……可惜,树没有治好,人没有医好,所有流逝的时间,也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前年,有机会路过村子,我鼓起勇气又站在姥姥家的院子前,墙角下晒太阳的邻居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像是隔着一条时间的河,眼前充满雾气,我和老宅彼此对望,小时候总觉得它门槛高,柱子粗。

老房子已经倒塌了,我甚至在废墟中,看到了那个专门摆放《半月谈》的柜子,它原本在房屋的中间,现在直接露了出来。每栋房子都仿佛具有灵性,一旦失去人气,结满灰网,长出蒿草,老得很快。在那个它放弃坚持的风雨夜,墙体松动坍塌前的一瞬,会不会记得房间里曾有过的灯光,年夜饭香,团圆。

我开始相信生命里有一条时间轴。若拖动到某年某日的刻度,会对应唯一的画面场景,重现身边的人。如果我有力量沿轴线逆行,是不是还会再看到崭新的房子,小舅舅养的鸽子,在傍晚成群绕屋顶飞翔,轻轻落下一片羽毛。

妈妈常说,看着村子上头的一小片云,都感觉是爷爷奶奶家的。从农家小院里走出的兄弟姐妹,如今在城市里的某个桌子上再次举杯,进行着团聚的仪式。大家有了新的身份,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村庄仿佛是一颗持久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每个人的来路,家族根脉的联结。

分明还能看到,在我的小姨和舅舅身体的某个部分,还隐藏着麦穗的沉香、玉米秆的拔节,他们在城市里生活,也不失村庄的法则,季节流转,付出所得。每一年春节,或许我们都应该回去村子里看看,让在城市自以为是的情绪,回到黄土地上,让潜藏的根脉被唤醒,携着时间里的深蓝海水,归于自己的深流。

离开村庄后,城市里的年味,或许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答案。中间有几年,我也一度无解,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

春节前,很早就把孩子过年的新衣准备妥帖,中式的红色棉袄,找回了许久不曾有过的仪式感。镜头里,他胖乎乎的抱着一个玩偶,像是年画里抱着锦鲤的小孩。他穿着红马褂跑来跑去,会收压岁钱,奶声奶气地说吉祥话,会在懵懵懂懂还不懂“过年”的时候,就明白这是一件开心事。和他一起擦玻璃,小心翼翼贴上“牛”的窗花,我忽然明白了“过年”。

当你不再蒙受照顾的时候,当你替别人置办的时候,当从一个大家庭到了一个小家庭的时刻,当你从一个被拉住的小手,成为一个能有力牵住另一双小手的大手。

常想起那时每年过年忙得像一个影子的姥姥。年味,是她给我们的传承。就像把食物做好,一家一家仔细打包分装给我们,我们家族年味的基因,她也早传递给我们了。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有人传承了她的手艺,有人传承了她的宽厚,有人越长越像她的眉目,有人每当看到电视里重播的小燕子,就会默默转台。

“直到她的苦衷变成了我的,她的仁慈也变成我的了。”我的村子叫做于祥,于是的于,祥和的祥。我的姥姥名叫月花,花好月圆。

年味,不只是鞭炮,不是加了滤镜的摆拍,不是城里人的揣测和想象。它有土气,有温热的炕头,有柔软的棉衣,也有纠缠的心意。它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团圆,是家族里每一个人,想努力传承下去的记忆和气息。

或许,无数个这样普通的家庭,这样的村庄,构成了我们,支撑了城市。将振兴写入脉络的乡村,在新的一年里,许下新的期许。

想起有一年春节,我问姥姥:“每年家里种地大概能有多少钱?”“两千多吧。”“那春天种地还要投入多少?”“也要两千吧。”“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种?”姥姥笑着牵着我,没有回答。

因为那时我还不明白。(作者:宁夏日报报业集团 毛雪皎)

来源:学习强国宁夏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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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好文鉴读!宁夏村庄里的年味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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