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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脚下的土地丨陆洲:从银河到故土

2021-02-22 18: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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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新青年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收录于话题##认识脚下的土地6#新青年36#非虚构写作38#大学生30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9年《广播电视新闻》课程作业,获得“认识脚下的土地·2019年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奖。

作者 | 北京大学 张越扬 徐子涵 马玉伦

指导老师 | 张慧瑜

【本文主人公简介】

陆洲:北京大学艺术学院2016级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本科生;作品《到银河去》荣获第三届“北大电影人”最佳影片、2019年“学院奖”最佳影片、入围第三届“86358电影短片交流周”特别放映单元

2019年2月3日下午2时50分,广西省南宁市宾阳县新宾中学的礼堂里,500多名师生陆陆续续从教室赶来。不同于前两日的节前突击补习,临近高考和艺考的他们此时本应该面对着写满板书的黑板,然而现在,他们面对的却是台上的大银幕。10分钟后,礼堂灯光逐一关闭,全场安静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大的汽笛声,《到银河去》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接下来的30分钟或许是新宾中学的师生们人生中最奇妙的时刻之一,他们在这部短片中看到了自己的校舍、自家附近的田间地头,看到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和老师成为了故事中的角色。有人因为看到银幕上的自己而忍不住笑场,也有人被情节吸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光亮起,在全场的掌声和片尾的天琴曲声中,导演陆洲从一侧走上讲台。当然,这场放映活动得以在新宾中学举办,不单单是因为陆洲把镜头对准了这里,校领导们更希望作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学生的他能够为高三学生做一次宣讲。

- 导演陆洲 -

陆洲的导演生涯始于南宁三中。和大部分热爱影视的男孩子一样,陆洲喜欢拍照,喜欢看电影。

高一时一次偶然的机会,陆洲被选中为班级拍摄一部微电影参加校园文化节。那是他人生中执导的第一部短片,尽管这部作品充满了高中男生的“技术主义崇拜”:“那时候我热衷于视觉特效,就模拟星球大战的光剑还有枪。”对于这部处女作,陆洲的评价是“效果不好,非常地差,但非常搞笑。”

陆洲所在的重点班教室有一个独立的带投影的小房间,高三那年他常一个人躲在里面偷偷看电影。他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侯孝贤和阿巴斯,他看特吕弗的《四百击》,看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我记得特别清楚,晚上熬夜看(太空漫游),越看越激动——睡不着觉的那种。”后来,陆洲在那里偶然看到了《星空日记》,发现了片尾名单里一个叫“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机构——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于是他在网上检索信息,而后顺理成章地报名了艺术学院的夏令营,并最终报考了那里。

北京大学纪念毕业季微电影《星空日记》截图

上大学之后,陆洲仍然保持着高频率的影像创作。每年寒暑假,他都会筹备拍摄一部作品,但并不是每一次尝试都让他感到满意。比如作品《雨天》:“那时候看阿巴斯、看侯孝贤,我就想为什么他们的长对话那么好。然后我就实验了一段6分钟的长对话,就没有剪辑,拍了一个。我觉得效果还可以,但整体的片子的感觉不太行。后来就没有在这方面再尝试过。”尽管如此,他大一拍摄的剧情短片《水仙》依然斩获了第一届“北大电影人”的最佳影片。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料想不到,两年后他将带着他的影片《到银河去》,再一次夺得最佳影片。

右二为陆洲

- 到广西去 -

《到银河去》最初起源于一个很小的巧合。2018年4月的某个晚上,闲来无事的陆洲拿起了手边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故事中,乔邦尼是镇上一户贫苦家庭的孩子。他白天上课,放学后去印刷厂兼职,下工的时候用工钱买面包和糖回家。半人马星节的晚上,乔邦尼在山丘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和班上最好的朋友康贝瑞拉一起搭上了一辆开往天国的银河列车。当乔邦尼醒来后,他跑下山丘,却听说康贝瑞拉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同学掉到河里淹死了。

陆洲被童话中的故事所打动。他想起一个小学时同一街道的玩伴,也是突然有一天就溺死了,虽然他的死并不像《银河铁道之夜》那样浪漫。“他是在自家后院的水缸里溺水。父母在外工作,玩的时候掉进去了没人知道,回来才发现在自己的家的缸里溺死了。”那是陆洲四年级时候的事。

陆洲在南宁上学,只有在放假回乡下的时候才会和玩伴玩,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得知玩伴的死讯,“忽然一个学期过后,这个人没了。”后来,在陆洲的印象里,这户人家的大门始终死死闭着。

因此,4月的那个晚上,当陆洲被《银河铁道之夜》的浪漫以及相似的人生经历打动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这部童话改编成一部短片。

“但原著的主题大多了。最开始想讲原著那个主题,幸福、爱这种主题,但是讲不了。”陆洲退而求其次,从“改编”变成“移植”——简而言之就是保留童话里相似的元素,但故事并不再是《银河铁道之夜》本身了。于是我们便看到了《到银河去》的故事——半人马星节变成了中元节,乔邦尼成为康之行,康贝瑞拉成为黄时彦,他们仍然是班上最好的朋友,黄时彦仍然会为了救人而掉到河里——但他们并没有搭上一班去天国的银河列车。当然,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不会在书中的那个小镇里了。思前想后,陆洲决定把故事搬到自己的故乡广西去上演。

如果说归乡拍电影对于导演来说是一件圣洁的事,那么第一次的归乡拍摄则是一位导演职业生涯中的“里程碑之里程碑”——而陆洲选择《到银河去》作为他导演生涯的“里程碑之里程碑”。

选择故乡作为拍摄地的理由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成本。场地也好、演员也罢,在北上广拍摄的开销肯定远大于乡村,这是陆洲负担不了的。他在17年12月提前向艺术学院申请了一笔13000元的创作基金,后来他又自己贴了17000元才终于把片子拍了出来。三万元,这对于一部30分钟的短片来说是远低于市面平均创作成本的资金。但得益于家乡的优势,影片的完成度令人满意。

第二个原因则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暗示。“一般回老家拍都会比较有底气,更加熟悉一点,表达会更自信。”不过,对于陆洲来说,第三点才是最终让他决定回家拍摄的理由:“构思剧本的时候,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就是家乡。”他特别提到了一个场景,“就是两旁的甘蔗地,中间是一条路那种感觉。”

后来这个场景被还原在了《到银河去》里。康之行与黄时彦爬上车厢,坐邻居的皮卡去县城买地球仪时路过了一片茂密的甘蔗林。这片甘蔗林位于南宁市宾阳县,那是陆洲的其中一个老家。

- 南宁左右 -

严格来说,陆洲是一个城里的孩子。

从小学到高中,陆洲都在南宁度过,他的成长经验“大部分还是城市生活,还是都市。” 以至于他来到北京之后,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家乡特征。城市在很大程度上抹平了文化的差异,唯一让陆洲感到不同的是气候:“我们那边偏湿,我的童年经验里没有太冷的冬天,没有雪。黄色树叶也少,基本都是绿。” 或许这也是陆洲写剧本时脑海里出现那片甘蔗林的原因。

但其实,陆洲也并非土生土长的南宁人。他有两个老家,一个在宾阳县,大约在南宁东北方100公里的地方,外公外婆住在那儿;另一个是爷爷奶奶所在龙州县,在南宁西南方200公里左右,与越南接壤。自从开始上学后,陆洲便举家搬到了南宁,因此他也很少回老家,只在每年放寒暑假时各回一两次,每次先在龙州待上一个月,然后再去宾阳待5、6天。后来上了大学,回老家成了一件更加奢侈的事情,但他仍然保持着每年春节回去一次的频率,偶尔有机会,暑假也会回龙州待上一周。

对于陆洲来说,宾阳是乡村,而龙州则是一个可以短暂避世的小县城,他也更愿意待在那里。偶尔他会和龙州的朋友相约去镇上的商圈吃吃烧烤,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候也经常会有当地人来串门。“大家就会聊,啥都聊,虽然我听不懂但感觉爷爷奶奶很开心。”在陆洲的印象里,龙州的每家人都“门不闭户”,可以随意走进旁边一家人家里跟他们聊天。“给我一种感觉就是大家自得其乐,也没有太大的负担。”

也因此,宾阳与龙州,这两个在南宁一左一右的老家,成为了《到银河去》里最重要的两个舞台。故事里康之行和黄时彦所在的学校、康之行的家、河边、两旁长满甘蔗的公路,这些乡村的场景都取材于宾阳,而县城里的书店、台球厅、电影院则取材于龙州的镇上。陆洲通过这样一段“乡村少年进县城”的情节线连缀起相隔300公里的两个空间,也连缀起他对于故乡的两种不同感受——哪怕这样远距离的剧组转场耗费了大量成本。对于陆洲而言,如此这般才能呈现出他心中的那片故土。

- 认识脚下的土地 -

但对于在南宁长大的陆洲来说,每年一、两个月的乡土经历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故事的创作。在开始正式拍摄前,他需要从不同维度去重新认识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才能够在家乡的背景上写出令人信服且带有乡土肌理的情节。否则,对于一个城市少年来说,贸然动笔只会写出一场对于乡土的他者想象。

伙伴的落水是陆洲乡土经历中一个为数不多的抓手,也是《到银河去》中唯一一段根据陆洲自己的乡土经历改编的情节。它被掩藏在《银河铁道之夜》的故事线里,成为整个故事的核心段落。此外,康之航在课堂睡觉的段落,以及宇航员、银河、中元节等意象,均改编自这部童话。

当然,陆洲也试着将他的城市生活经验投射到乡土中去,主要体现在片中刘文胜霸凌康之航的段落里,“霸凌是个人经验,初中、高中看到的、感受到的经历。旁观霸凌,以及被霸凌的经验。”陆洲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宾阳的中学里校园霸凌是怎样的情况,因此故事中的霸凌是他南宁经验的移植。不过在县城里的一场霸凌戏中,黄时彦从地上抄起一块板砖往地上砸,呵退了刘文胜——这段情节并非来自陆洲的经验。

“这是我父亲中学时的经历,”陆洲的父亲以前给他讲过这个故事,“讲他如何用板砖吓退闹事的同学。”虽然《到银河去》讲述的是2018年的故事,但陆洲仍然毫不避讳地将自己道听途说的各种龙州往事杂糅进了影片里。这是一场模糊了时空界限的乡土白日梦。

当然还有演员们。陆洲挖掘他们,让他们描述自己的生活。《到银河去》里的所有演员都是首次上镜的素人,他们每个人在扮演角色的同时也在扮演生活中的自己。他们用自己的生命经验帮助陆洲描摹出影片丰富的肌理,让影片在乡土里狠狠扎根。

通过上述对家人、朋友、亲戚、村民以及演员的访谈和深入了解,陆洲顺利完成了剧本的创作。但这些信息也仅仅帮助陆洲将情节更加合理化,填充了故事的细部,它们是逻辑和文本层面的东西,并不是影片最直观、最具象的部分。一部电影最直观的是视听经验,而这是无法道听途说的东西。好在陆洲还有自己的乡土记忆,对于影片中故乡视听形象的把握,陆洲更多依赖自己的经验。

- 故土的视与听 -

甘蔗林是《到银河去》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东西,它成为了陆洲镜头下故乡的一种意象符号,成为龙州与宾阳的水、土与空气。上文提到过,片中乡村的景都是在宾阳拍摄的。但实际上,陆洲在宾阳几乎没有怎么勘景,除了开场的学校和结尾的河流是勘景选定的之外,剩下的所有场景都来自导演的记忆,“主要的场景都在我外婆家。”回家的小路、康之航的家、等黄时彦时那个有火车经过的路口,都是陆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作为导演,陆洲能够选择通过视觉展现什么,也有权选择不展现什么。《到银河去》里的县城取材于龙州镇,但这座离中越边境只有30公里的县城却完全没有展现出任何边境城市应有的特征。但其实在陆洲的记忆里,龙州具有很多边境的特点:“街上小巷里会有涂鸦,内容是买枪、买穿山甲那种比较黑暗的东西。当然也有贩毒走私什么的,所以在我们县城就会有武警部队,在郊区驻扎。”但陆洲以“与我的生活很遥远”为由规避了所有带有边境色彩的视觉元素。“也许以后还会再拍吧,但这次的确没有拍。”

为了还原更多乡土肌理,陆洲在片子的声音设计上也下了不少功夫。片中人物的对白都是他从小听到大的家乡土话:“家乡话是白话的分支,粤语的分支,我们那边叫白话,像比较土气的粤语。”陆洲是壮族,但他并不会说壮话。壮话在当地已经近乎失传,“只有祖辈还会说。”年轻人都说“白话”,于是陆洲也让演员们说“白话”。陆洲的表妹看完之后对影片的评价是“口音亲切”。

除了“白话”,《到银河去》的片尾还出现了另一种乡音。那是一种叫天琴的乐器发出的音色,“天琴在我们那个地方发源,只有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才学。音色挺好听的。”陆洲似乎有某种天琴情节,他明确要求片尾曲用天琴演奏。为此,他还特地找到了广西的天琴艺术家,联系他要下了片尾天琴曲的版权。

天琴是壮族人(布偏与布岱支系)使用的弹拨类弦鸣乐器。壮语称鼎叮(壮文:den,越南文:then),由乐器发声谐音而得名。

- 出走的龙州郎 -

《到银河去》中最核心的情节,是康之航与黄时彦在价值观上的冲突。黄时彦迫于家境而不得不选择初中毕业后直接去深圳打工,而康之航则谴责其忘记了当初“一起考空校当宇航员”的誓言,并羞辱他“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能做什么”。

一方持“读书无用论”,另一方企图通过教育实现自己的梦想。陆洲自己显然是后者,但他在二十年的生命经验里见到了不计其数的前者:“会有部分人不去上学,就上到初中了,上到毕业了就不读,去打工。”他提到一个乡村的亲戚,“比我大不了几岁,就是不读书的。上一个暑假他还读书,下一个暑假他已经不读书,在打工了。”这个亲戚后来正是去了深圳。但陆洲对这些人的态度并不像康之航,他更多的是不解,“一个与你差不多年龄的人,但是过着跟你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到银河去》中,陆洲为黄时彦这个角色的辍学提供了一个出口,他家境贫困,不得不放弃学业。但根据陆洲的观察,现实中大部分辍学的人都是在观念里认为读书没有用。

但其实,无论是辍学还是完成学业,这些孩子都在试图离开龙州、离开南宁、离开广西,哪怕龙州这些年也在跟随着国家的政策发展着。“(龙州)在慢慢地跟着国家的脚步往城市化走,表现就是建了一些商场,建了一些楼盘。一般县城里的人靠工资攒钱,攒十几年就能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但有抱负的人还是会出去,多往南宁走。”陆洲一家是最典型的出走者,他的父母从龙州和宾阳出走南宁,而他则从南宁出走北京。“我身上没有太多家乡的特质。所以我爸一直灌输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这儿(龙州)来的,要永远记得你的根在这儿。我觉得他可能有一些乡土情怀吧。”因此,对于《到银河去》,陆洲的父亲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非常有意义,是陆洲‘走出象牙塔,投身田间地头’的作品。”

这次拍摄之后,陆洲发现家乡的变化很小,家乡人的生活模式没有变化,街道还是原来的模样,许多家庭还是劳作、买卖、打工式的经济模式,一切都还是他印象里的样子。

但家乡之于陆洲的意义却在改变。上大学之前,陆洲觉得自己的故乡是龙州(县城),而现在,他的故乡从龙州扩展到广西,“因为接触的东西更大了。”陆洲完成了一次从银河向故土的俯瞰,在空中,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轨迹,看到了朋友们的归来与离开,看到了故乡孩子们的眼中闪烁着远方的光芒——哪怕这一切,都只是乔邦尼在山丘上做的一场梦。

- End -

原标题:《认识脚下的土地丨陆洲:从银河到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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