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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寨守夜人

2021-03-01 13: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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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摘自《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

村寨守夜人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熏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

——张炜《融入野地》

月白风清的夜晚。棉球一样的羊羔被圈到一起,化成草原上一汪银白的湖水。凉风习习,睡意一阵阵袭来,远处的狼嗥声隐约可闻。

四只牧羊犬东南西北地蹲坐在羊圈的四周,东边的犬在吠叫,一点也不凶狠,好像唱歌一样,累了,南边的犬接着唱,然后是西边的,北边的,周而复始,一个祥和安谧的草原之夜就流走了。

这是内地作家慕贤给我描述的内蒙古草原生活的一个镜头。当时,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去了北京上学,他并不年轻的妻子来了南方闯世界。他病了,卷着毯子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舒服地龟缩在软绵绵的真皮沙发里和他胡聊。一连十来个晚上,他就给我讲这些故事,全是他青少年时代在内蒙古草原生活的难忘记忆。这些夜话似乎滋润了他病弱的身躯,他开始好转,而我在这些夜话的浸泡下,乡村童年的记忆突然就激活了,我开始在枯燥的理论之外尝试散文创作。

古典的温暖的夜话正在离我们远去。承继着白天辛苦的劳作——求知、求财、求名,我们的夜晚正流失在灯红酒绿的觥筹交错中,流失在无病呻吟的卡拉 OK 歌声里,还有铿锵的麻将、空洞的闲聊……我们向夜晚宣泄白天的压抑却没有向夜晚申请滋润以度过更好的白天。我们的先人在篝火边跺脚歌之咏之的场面,成了我们遗传中无法解启的密码,我们在乡村奶奶的怀抱里数星星唱歌听民间传说,陈年往事的种种记忆,已被冰冷的现实所尘封。工业文明摧枯拉朽,岁月的夜话冰冻在纸上,村寨的大门尘封在记忆的门外。

我们需要一位守夜人。这位守夜人要能为我们守住属于夜晚特有的圣洁、轻松、安谧,要能为我们凝聚白天劳作中消失殆尽的激情、神性、温情,要能为我们复苏种族已经遗传却久已遗忘的密语、原型、母题。特别是在深圳。

1996 年正月初十的夜晚,在深圳中国民俗文化村,面对曹晓宁策划的“中华百艺盛会”,我感到了一种复活的狂喜。这场晚会浓缩了民族生活中富有经典意味的场面,如江南的风荷,长城的狼烟,傣寨的溶溶月色,少林的刀光剑影,以极富艺术概括性和震撼力的歌舞形式表达出来,一下就将我们的思绪拉入到民族史的波澜壮阔和生活层面的五彩缤纷之中;而那些总是在夜晚村寨才出现的民间传说和鬼怪精灵也依次登场,八仙过海的神通,唐僧取经的执着,嫦娥奔月的飘逸,愚公移山的沉重,唤醒着我们这些成年人对儿童岁月的怀想,我们这些文明人对族类蒙昧岁月的咀嚼。夜的感觉是如此深地淹没了我们,我们四肢张开,心甘情愿淹没在这夜的海洋里。

曹晓宁是我的朋友。看一看他魁梧的体格,想一想他独特的经历,我就猛然醒悟了:他就是上天派给我们的村寨守夜人啊!俗务是如此钝化我们本应如猎狗般灵敏的感觉,我又一次感到夜晚的重要。

守夜人应该有对夜深刻的体味,而曹晓宁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草原那座静寂的小镇,那间容他这个“狗崽子”过夜的邮电所。门外的北风呼啦啦地刮着,暗黄的电灯光不安地摇曳,柜台里的值班员昏昏欲睡,只有这个十岁的“狗崽子”在墙角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瑟瑟发抖。

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孤独地站在雪地上,在临死的幻象中不断产生幸福的憧憬,而晓宁在那个孤寂的草原冬夜,小小的心灵又憧憬了些什么呢?内蒙古乌盟专家幼儿园的欢声笑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父亲突然平反,形同陌路的叔叔阿姨从天而降领他重归温暖……这些,当然是小小的晓宁幻想中的应有之义,但无论怎样,对夜的恐惧是最现实的,逃离夜的愿望是最迫切的。我们关注艺术家的童年记忆,我们也清楚知道艺术创作对人心灵有一种补偿功能,因此,当三十年后的曹晓宁奉献给无数中外游客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灵魂飞升的广场晚会时,我不会感到意外。

黑夜与晓宁结缘,如同宿命。十五岁的晓宁历经千辛万苦进了歌舞团,不再柔软的骨头硬是被逼着学跳舞,黑夜里多一分琢磨,多一分苦炼,竟也成了主要演员。大春、洪常青这些角色在夜晚的草原,带给他多少掌声多少欣慰,我们不知道。求生的本能就像黑夜里觅食的饿狼啊!一旦血统的咒语消失,黑夜的体验就会化为艺术意识的自觉,就会化为对艺术创造呕心沥血的追求。八十年代初期,晓宁编导的《东归的大雁》《故乡三部曲》,荣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化艺术最高奖并进京汇报演出。《故乡三部曲》反映蒙古族穿透历史脚踏现实面向未来的发展历程,晓宁设计的大队演员双手各持蜡烛在黑夜中壮观亮相的场面,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蒙古族在黑暗中殊死探索生存与发展之道的决心,一下就将观众和专家镇住了!

黑夜给了晓宁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寻找光明。在对民族民间传统认真梳理之后,在对舞蹈艺术经典刻苦钻研之后,在拥有丰富的艺术实践经验之后,他具备了充当村寨守夜人的应有素质。这个时候,他来到了深圳湾畔,参加民俗村的筹建。他说,当他作为专家邀请来参加华侨城旅游风景区的可行性论证时,就被“锦绣中华”背靠传统(“民俗村”)面向世界(“世界之窗”)的宏伟蓝图打动了。

华侨城旅游风景区之于现在的深圳,到底占有多重的分量,不知有没有人衡量过。反正知道深圳的人,就知道民俗村、小人国、世界之窗,一到深圳,就必定要去这些景点逛一逛。而对于深圳人而言,华侨城旅游风景区不仅仅是挂在他们嘴上的骄傲,而且更切实地成为了他们日常休闲的主要去处。

北京人喜爱故宫,是因为它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内蕴;安徽人喜爱黄山,是因为它有非凡的自然山水风光。我常常想,深圳人喜爱华侨城旅游风景区,尤其是喜爱民俗文化村,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它有十分舒适优美的自然环境,但这是大多数旅游景区共有的;它有独特的围绕主题设计的人造景观,但斧凿的痕迹随之也构成对审美愉悦的损害,在这一点上,知情人知道,深圳人也感觉得到,同是主题公园,“锦绣中华”已经缓缓滑坡,风光不再。但是,民俗村为什么就能保持住游客人数的长盛不衰,并带动起深圳人保持对华侨城整个景区的长久好感呢?其中必然有深刻的文化动因。

仅仅是静态的村寨,不管如何十足十似,也躲避不了同“锦绣中华”景点一样的命运;仅仅是从少数民族中招聘土生土长的员工,不管他们的民间舞蹈如何原汁原味,他们的民俗表演如何惊人视听,也会给游客带来审美的厌倦。民俗村之所以成为不变的星辰,关键在于民俗村有一个高潮的夜晚,渡你进入神圣的忘我的境界。

民俗村的夜晚是华侨城旅游景区的诗眼所在,气门所在。

曹晓宁从一开始就守护着村寨的夜。在民俗村村寨管理部经理的职位上,他将民俗村夜晚的民俗大游行组织得极尽铺张热闹,使之成为民俗村开园三年多时间一以贯之的高潮节目。劳作之后寻求放松的人们,希望对民俗文化有所了解的人们,在民俗大游行中得到民俗猎奇的快感和全身心放松的释放。然而,行进式的展阅对游客的文化冲击只是瞬间的,而且这种文化冲击定位在民俗表演和展览中毕竟停留在浅层次。

华侨城旅游风景区是文化企业,既然是企业就必须面对经济效益的需求。三年一贯制的村寨之旅和民俗大游行已经使民俗村的市场形象已经有些陈旧,入园的游客量已稍有滑坡,文化企业的市场行为能不能通过文化来强化呢?既然不可能把村寨推平,就只能拓展村寨的夜晚。已处在锦绣中华集团公司副总经理职位上的曹晓宁神经绷紧了,这是市场的压力使然,更是文化人面对文化内涵开掘和更新的要求必然做出的反应。

“落日在火塘里分娩/人类在夜话里取暖。”一个诗人的诗句电闪雷鸣般蹦入曹晓宁的脑海。既然我们民族五千年文化所积淀的夜晚,有那么丰富的诗性、母性和神性,我们何不来一次充分的呈示呢?曹晓宁首先想到的是傩,民俗村夜晚就定位在傩上,傩是什么?“人们埋头劳作了一年,到岁尾岁初,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了。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余秋雨《贵池傩》)曹晓宁把傩公傩母搬到民俗村广场上,要让劳作了一天的游客们乐一乐了,要让他们与神对对话了。

曹晓宁要守护的是一个有着古老传统却正在一往无前地进入现代文明的民族的夜晚,要守护的是一个只有飞翔的渴望却不太注意脚下大地的城市的夜晚。他必定要看清浮躁和喧嚣正在混淆这座城市与这个民族的白天黑夜,他必定要看清电视电脑为标志的技术文明正在损害我们的想象力,他必定清醒地知道“夜晚是人和大地之上一切事物充满柔情的亲昵”(张炜语)。还原一个夜晚,让不分黑夜白昼地求名求利求知的人们与天风海水亲昵,与野性激情碰撞,与狰狞百鬼无言上帝对话,不是能让他们的渴望多一分实在、理性多一分宽容、进击多一分回望吗?曹晓宁一定这样想。

对夜晚的这种还原不能将现代人拉回到原始村寨,还原必须是现代意义上的。于是,高科技的灯光音响加进来了,定点表演与行进展示的形式确定了,地面与空中相结合的立体冲击出现了。在排山倒海的歌舞中,在铺天盖地的鼓声中,我们被物欲扰得乱乱的注意力倏然集中,我们开始静静地领受一次精神洗礼。在这个喧嚣的世界,处变不惊见怪不怪的我们,激动已经不会频频而至。但激动是一颗与生俱来的种子,只要不霉变,就会潜藏心底。在“中华百艺盛会”面前,这颗种子突然萌动了,让人难以忍受地胀大生芽。那一刻你会觉得什么被拨动了、摇撼了,心灵的重心轻轻一移。

“中华百艺盛会”是对我们似乎永无止息的世俗生活的一次阻断,是对我们已经充分理性的思维模式的一次淬火。土地、月亮、禾稼、草虫,这些简单的东西,同时也是我们根性的东西,正在被我们逐渐疏远。由此,我们的人性变得脆弱易碎,精神变得零乱不堪。生活是什么?生活应该白天就是白天,夜晚就是夜晚。如果白天必定与劳作、喧嚣、理智、行动的俗性有关,那么,夜晚只有与安谧、休息、感情、追思的神性结缘,才能像阴阳互补、张弛相辅那样赋予生活以完整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晓宁的“村寨守夜人”形象才具备文化的深度。

文化是由文化人的重量决定的。曹晓宁在累积自己重量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生命苦难化作了文化人生的鲜花,这是对所有文化人都富有启迪意义的命题。而在我们生活的周围,许多文化人认为深圳之旅就是文化之旅的结束,曹晓宁的经历又何尝不富有启示意味呢?曹晓宁从一个纯粹的舞蹈家蜕变成一位文化策划者,他从来不认为这意味着文化人格的萎缩和原创能力的削弱,相反,他把这蜕变过程看作是在现代文明背景上,自身文化视野的拓展和艺术思想的深化,是将自己的艺术实践从小舞台走向大舞台、少量观众走向大量游客、主体自娱走向大众激赏的尝试。如果深圳的文化人换一换思路,不再那么计较艺术本身的纯粹,艺术氛围的纯粹,艺术接受的纯粹,那么,在现代文明的最强烈感召下,深圳文化人的文化之旅或许会焕发比以前更耀眼的光彩。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无数中外游客奉献了一次文化盛宴的曹晓宁,即使在王国维所言的成功的境界里,也有一种文化人特有的孤独和忧患。“我处在一个美丽的陷阱里,游客们感到热闹非凡,美轮美奂,是因为他们多是一两次体验而已。而我必须一段时间天天面对相同的村寨和晚会,在别人看来无比美丽新奇的东西,在我看来就习以为常了。”怎么办?唯有超越,唯有将生命的创意常变常新。

于是,我明白,民俗村的夜晚还会变。但是,我也知道,无论怎么变,这个天水苍苍海风猎猎的夜晚是留下了;无论怎么变,只要守夜人在,我们对纯粹夜晚的期待就再不会落空了。

1996 年 4 月

《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

聂雄前

978-7-5207-1740-3

东方出版社

这是作者关于人生的系列文字,分为潇湘夜雨、故土风流、女报回眸、鹏城写意。书中以细致、深邃的笔触,有对生活的礼赞,也有对人性的探究。我们生命的原点有许多回忆,或美好,或惆怅,都即将被不可遏制的洪流淹没,百味杂陈……乡愁、远方,远离故土、异乡拼搏的人情感都是相似的,但每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却还是令人回味不已。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也都让人无法忘怀,写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却能让人产生极强的共鸣,本书态度诚恳、坦白,写人则生动真实,写情则感人质朴,既是一部美妙、丰沛的散文,也可视为作者的精神自传。

聂雄前

1964年12月生人。现为深圳出版集团党委副书记、总编辑,兼任海天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是电视专题片《道德的力量》《最后的村庄》《绿色家园》的撰稿人,出版有《中国隐士》《与时间拔河》等专著。曾主持《女报》《女报•纪实》《女报•时尚》《女报•情感》《新生活》《新故事》《消费周刊》等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获首届南粤出版奖优秀出版人物奖和首届深圳百名行业领军人物奖,当选深圳市第五届人大代表。

原标题:《村寨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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