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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田国男:女性的力量

[日]柳田国男
2021-03-07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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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柳田国男(1875-1962),被誉为“日本民俗学之父”。他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确立了日本民俗学的理论体系,指导了系统的民俗调查和全国规模的组织活动,二战之后大力推动有关日本人自我认识的研究,晚年致力于日本人起源的探究。其研究涉猎广泛,在诸多领域都有独到贡献,民俗学因他而成为研究日本文化的综合学问。

本文写于1925年10月,原题为《妇人公论》,收入柳田国男著《女性的力量》,彭伟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春天山樱刚好开始绽放的时节,我回到久违的出生地,对年轻人大谈了一次风景的推移。在日本的和歌或文章里,远观“故里如旧”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样式,但是至少这里与我三十多年前的故乡相比,已经发生了令人想不起从前模样的变化。河流在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两岸间流淌,河面上架起了长长的木板桥,在曾经钓过鱼或游过泳的河堤上,曾经脱下衣服挂在上面的深水处的大岩石,如今只在小石滩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周围土红色太阳映照下的群山,树木密植,野草茂盛,每一座山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雨和烟霞的风情,我想肯定也变得更美丽了。有瓦顶或瓦檐的人家也多了,不常见的草木被移植过来,长得很好。在很多不同地方游走以后,我才注意到,我家乡的村子也是日本少见的好地方。顺水而来的南北风和阳光,左右丘陵的高远,适宜作稻田的平缓斜面,即便没有濑户内海的丰饶供给,也应该是古人所喜欢并愿意定居下来的地方。繁荣的条件自古就已具备,因此稍为纵意便会生育过多。执着于愉快生活之余,本不该相互争斗的人们便争斗起来。有人叹着气远走他方,也有人因无法离开而苦恼。如果是在如今这样远胜过去的绿水青山中学会持续悠扬平和生活的能力的话,则居民的性情近年必然有显著变化。我这样一来就马上离开,恰如盂兰盆节的魂魄一般的人,要发现这种变化是很困难的。我便向旧友求助,请他们给我讲讲。

一直住在当地、慢慢走向年长的人们,实际上直到如今,对如此明显的景观变迁都没有注意到,日子就过去了。更何况父与子、祖母与孙女这样不同世代之间的感觉相异,原是循相同进化之路而来的本与末,是某一事物消逝以后随之新出现的时代风气,又怎能如此容易地感觉到呢?只是如果一定要求他们列举以前所没有的事物的话,我想必定会有一种全国共通的现象,那就是村落里会说话的人多起来了。即便是出生在贫穷之家的人,轻易便安于本分的习惯已经没有了。他们明白了固守旧时规范的勤勉,并不见得就是安全之道。同时,铁路和电话之类的工具频繁地将新的机会送到乡下来,即使不特别发愤跳出乡间,留在村里也可以自然地通过外部资金获得财富。这当中的原因,是远较运气之类更为确切的东西。归根结底,在无数知识技术中做出适当选择的人原本就能够获得成功,所以大体而言,和那些在与出生地关系不大的都市或远方工作的人有共通经验的话,将会比较有利。其结果是,在村里住着感觉最舒服的人反而对村里的事情最不了解,最不像村里人。因为他们不会有和近邻相争的想法,反过来支持着村落的安宁。看起来,这些恐怕就是最近的变化。在新的爱乡之心形成之前,这样一种冷淡和二心会使人对乡间生活略感满足。如果人们不变成世故之人、不轻视地方文化传统的话,小盆地里的生计想来便不足以自给,恐怕会不得已通过激烈的竞争,将一部分村人从这个安乐乡驱赶出去。如今这样,则不论如何,大家得以宽松一些,平静地生存。有人会认为,如果这样做的代价是古旧的东西接连不断地被破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这样也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乡间总是很悠闲,很多鸟会飞来啼叫,山上有鹿和猴子在游玩,但人世间的乐趣比现在最为不幸之人的还要少。现在的穷人虽然由于与人比较而感到不满,但是有慰藉、有希望,可以毫无困阻地让子弟接受教育。而这些子弟长大之后,可以预期又会有新的变化。正如曾经因为我们太过执着于“日本人”的整体概念而被长久埋没了的作为个体的“人”,在时机到来之时终于显现其姿态那样,不久也许就会像翻涌的海浪从岸边退去一般,寂寞旅人将会回来造访家乡。他们至少也会带着浦岛少年般的疑惑,将玉匣子打开来看看吧。我甚至会怀疑这一时期是不是已经到来了。虽然因混入纷繁事物而被遗忘疏远,但在岛上建立国度已有数千年的民族,到底也不会有无法传承下去的古老习惯一朝之间便消失的道理。就像睡眠带来意想不到的梦一样,在无意识地经营生活当中,过去的“日本人”反倒会在一些片段里显现出他们的模样,不过是至今为止没有人注意和思考过这一点罢了。我们以为是新时代所特有的又或者以为是突然出现的奇怪现象当中,不是有很多有来历、有因缘,而且以现在的学问之力不能解说的事物吗?例如,在我家乡的郡中,由于林野保护完善,不知何时山就变成了从前人们所说的树木葱茏如青绿屏障一般的山,但是回到故乡看到这种情形而惊叹的,只有我这般三十余年前的村人。对更加古老的世代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久见的平常模样。但是,年代记、备忘录之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想到要记录平常的样子。与此相同,由于实在是太过常见,很多平凡人的生活反倒淹没不明了。现在所见到的这个地方的情形,哪些部分是新的变化,哪些部分是曾经暂时潜藏的古老本性的再现,不仅要分清它们的类别,恐怕还必须要有像我这样在不同的市镇和乡间游走,经过很久才回来,以好奇的眼光对其加以比较的人的判断。若是如此,则人的一生太短了。又或者是拖到下次,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所以我试着对这些旧友说,不管什么,请各位将现在所想到的都讲给我听。

就这样,话题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出来。有人说,不知别处如何,感觉这里的人整体变得和善了,尤其明显的是重视孩子的风气。以前的情形只是放养,只有自然成长起来的孩子才会长大,但现在这样随意的家长变少了。从一家的生计来看,花在孩子身上的费用,即使除去用在学校的钱,似乎也增加了不少。这附近的农家以前就养母牛,但是开始挤牛奶则是森永的大型工厂在河岸边建起来以后的事,就在不久以前。现在每天一大早,汽车就在各个村落巡回收集牛奶。婴儿的死亡率降低,也是这以后的显著现象,但无论如何,买来便宜的牛奶喂养母乳不够吃的孩子,也是父母之心的大变化所在。听了以后,我发现同样的爱也在小学生的服装上表现出来,而这种情形未必仅限于生活特别富裕的地方。

此外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话题:据说兄妹间的感情变得深厚了,尤其是哥哥成年后仍然需要妹妹帮助。兄妹相处甚好一事,如今几乎是世间共通的做法,而以前完全不知道有这种情况的人颇多。由于我是第一次想到此事,当时还没有准备好解释这种现象的资料,但是从这种情形来看,能想到的原因有几种。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也许会有人将这种现象解释为妇女解放的一个过程,这也绝非错误。对男女严加分别的近世儒教法则虽然对女性尤其残酷,但它并非支配着所有国民的家庭。然而,家中若有两个房间,则属于女性的必然是里面的那个。身处深闺便会让人觉得高贵娴雅,这也是事实。那些成为主妇后鞭笞丈夫的勇敢妇人,在尚是少女、妹妹之时,都是极度贞淑的。“贞淑”一词意味着面无表情,就像今天上流社会中不时残留的那样。做出完全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乃是一种技术。这着实是一种无聊的流行,但正如其已经被命名为女性心得,换言之,这对年轻女性而言是一种趣味,并非为外界所强迫,也不是使女性一生中在公私两面性情大变的某种重要主义。这只是回到过去兄长不能对妹妹不客气地指手画脚的情形而已。

打算以古来的风俗画略窥社会生活之一端的人,经常会对一件事觉得不可思议。绘卷上的美人,总是被用一根线画出细长的眼睛。即使是浮世又平时代的精细写生画,艳丽之人也总是画着细长的眼睛或盯着某个方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目应如铃”之类大而圆的眼睛成为美女的相貌特征之一。不管如何说,其都是时世崇尚的选择,一个民族之中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面貌差异。这必然是人以其技术乃至意图,抑制天然遗传的结果。我家的几个女儿中,也有一个被哥哥取绰号为“汽车”的大眼睛孩子。我试着以此做实际检验,结果发现是她常常将可大可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论原来的眼睛是什么形状,避开用力圆睁的机会,一直低垂着眼睛,只看额头以下的东西的做法流行起来的话,则谁都像百人一首的女性歌人那样,保持着随时可能倒下的娇弱姿态,那她们的眼睛就必须用细线来画了。恐怕是因为这种模样下偶然抬起头,表现出认真看人的态度时,有力的表情才得到解放,于是这种表情便混入公众当中,那些以歌舞为业者的品位传播到了普通家庭的缘故。

同样的变化还表现在服饰等上面。例如,最近看到的女性的拔衣纹,直接原因不用说应该是为了保护发型,也就是那种毫无意义地长长突出的后发髻,但想出以这种形式去装饰后颈部,其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与将眼睛画得很细相同,也是始终将这一长而白的部位露出来的做法流行起来的缘故。长长黑发垂下的时代过去以后,所谓发脚便成了优雅的姑娘们外貌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为了让它好看而形成了各种趣味。但是,仅仅数年间,无论都市还是村落,已经几乎没有人再在这件事情上花工夫了。只要不是生病,再也看不到身体向前弓着、低垂眼睛、抿着嘴走路的姑娘,大家都将衣领拉好,头恢复到天然的高度,以一种只要是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要看看的姿态往来行走。虽然在日本还有很多令人不满之处需要指出,但这一点确是正确教育之力。妹妹和哥哥的交流普遍变得可能和自由起来,我想也是这种教育的结果。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解释是全部的理由。一方面,即便说女性从没有必要的谦逊中解放出来,以各自的快活天性使家庭明快起来,尤其是给容易感觉到苦恼的青年兄长带来快乐,那也可以认为是相当大的变化。但是,今天的“百事通”们以卑俗的唯物论者居多,似乎欲将这样一种兄妹间的新现象归因于单纯的色情心理。另一方面,习惯性的悲观家们又与前者合体,甚至往往企图以此为根据,宣扬解放的弊害。但是,他们的观察明显是错误的。若兄妹间感情的根本动机潜藏着年轻人所应有的,或者人所应有的热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无害的作用吗?不仅无害,这样一种异性的力量还常常保护单纯的人们避免其他恶性娱乐之害。且不论所有生物皆是如此,在人类社会,直到新的家庭分房而居实行之前的时期,绝非婚配关系的男女人群便是如此互相爱护,维持着最大的和平。那就是家庭。现在不过是恢复到那种至为单纯的原来的形式而已,换言之,这不就是我们的血亲之情的复古吗?

因此,将这种现象命名为爱情的解放,也未为不可。但是,如果过分深入地推测其动机,即便不对不可能存在的危险产生忧虑,也往往会有人将这种自由视作无用或报之以轻蔑,这才是为旧时风所困。在寻常人家,当众人聚集时,母亲不会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人们有一些心境,只有在全都是女性或全都是男性一起聊天时才会吐露。而这样的心境,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母亲们向长大后的儿子倾诉。父亲也好,丈夫也好,总是以看起来像是在生气一样简单、生硬的语气回答她们的话。这是一般的态度,女性也以为理所当然。但是,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母亲和妻子们愿意如此。很久以前,女性就有种种禁忌,不准参与像渔猎、战争这种只属于男性的活动。这些严格的习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已经不知道其原本的意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种形式。像萨摩之类的地方,直到最近仍然以憎恨、厌恶女性作为强大武士的特征,与西洋的骑士精神恰好相反,比戒律森严的圣道之僧更有过之。然而,绝没有相信堂堂男子仅仅因为接近一下,就会被女子气和阴柔之气传染的道理。虽然被称为不洁、污秽等,但简言之,这些禁忌不过是以为女子有看不见的精灵之力。这也是人们曾经对女子从磨刀石上跨过,磨刀石便会裂开,从钓竿或秤杆上跨过,这些东西就会断掉之类的男子靠膂力和勇猛无法做到,而女子具有轻而易举地破坏某些东西的力量深信不疑的一点残留。这种奇异的俗信已经消失,而不明所以的畏惧却长久留存。原本熟悉且应该相互爱护的人,以至少在表面上保持疏远的形式,进入了这个充满活力的新时代。撤去这种无用的樊篱,是至为自然的结果,而在今天之前都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可以说是延误了。

但是,现实绝非这里所说的那样简单。禁忌并非如对其不了解的国家的人所想象的那样,是无谓地束缚着我们的迷信。以社会某一部分人的便宜为目的,出现了强行设置的律令,但其本意毋宁说是对未知的外部世界的一种抵抗策略。其他力量单薄的动物,常常由于无法度量危害的大小,将生涯一半的力量都浪费在遁走和藏匿上。与此相反,我们人类能够确信只要遵守一定限度的条件,便可以自由行动而无所畏惧。这也正是得益于禁忌。换言之,正是禁忌培育了人类的勇气。当然,错误的判断推论使我们把一些原本可以抛弃的束缚当作头等大事保护起来,这也是事实。但是,这一点即便是今天的议会也难以避免。整体来看,某个时代被认为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做法一旦成为习惯,在只要它被破坏就会令人感到不安的时期内,人们就不得不遵守它。

人类的智慧中,有很多不确定之处。要赶走这种不安,并不是容易的事。一概地不敢接近女性,又或者是很多男性的工作不准女性参与,在我们看来不仅没有道理,而且是最初的经验已经被遗忘,而如今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再去解释的做法。然而,当遇上最近这样的变化,出现了由于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担心而侧首蹙眉的老翁,便会令人想象,会不会是有种深埋于根底的惰性中的本来力量潜藏在其中的缘故呢?

以我们的学问,在此之前已经知道的是,祭祀祈祷这些宗教行为,原本关键部分都是由女性负责的。在这个民族,巫原则上就是女性。由于家系或神灵的指定,其后代中的一小部分从事神职,其他则都被以凡庸视之。在过去,似乎各家各户的女性必然都侍奉神灵,只是其中最为贤良者成为最优秀的巫女。国家之神在其之前原是地方之神,而再往上追溯,则是各家之神。不仅如此,从现在家中依然有专门的神,季节性地或临时性地受到拜祭来看,在很长的时期内,这一职务都是很重要的。而最初认为这一职务特别适合女性的理由,恐怕是因为其容易感动的特性,使她们每当有事之时在人群中最早表现出异常心理的作用,说出不可思议的话来。聪敏的儿童中,往往有能够见到神并口宣神示的,但这种特性不仅随着成长很快就会消失,而且生下这种孩子的到底还是女性,因此女性常常会受到重视。尤其是女性的特殊生理,也对精神作用产生很大影响。对与自然为战、与异部落为战的人来说,有必要从女性的预言中寻求方法和指导之处甚多。甚至更进一步,为了改善已经定好的运势,常有需要用到这种力量的情况。因此,对女性的力量既忌讳又畏惧,正是原本对女性的力量完全相信的结果。其意义就如将所有神圣之物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开来另外安置一样,实际上本来是为了敬而远之。

直到这种待遇几乎已经失去必要性的近世,在有些情况下仍然会相信柔弱之人的力量。不仅仅是有害的魔性之力,同时还存在某些必须依赖女性的巫术。每年的活动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插秧。旧时之人的推理法则很有意思。他们的想法是,因为女性有生产之力,那么重要的生产行为就应该求助于女性。伴随着这种想法的各种仪式,还保留着古风的部分,因此也就有神秘的禁忌。此外,老妇人与神交媾的故事,被当作真事传讲者不可胜数。实际上,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有数千年的根柢,日本的男子为其所动也就丝毫不算异类。虽然世界性宗教已经被大规模输入,但是我们生活的不安定、对未来的疑惑和担忧,靠佛教和基督教无法全部解决。作为现世幸福的手段,它们的不足之处已经显现。而应该补足其缺陷的任务,正属于古来同胞中的女性。正如倭姬命的祭祀变成单纯的典礼以后,便开始了光明皇后、中将姬的祈祷那样。当一个形式变得不完整,则必须思考第二个方法。因此,妹妹慰藉兄长的寂寞,换言之可能也不过是此民族延续的一种重要力量、一个新的浪潮而已。

最近,我在寂寥的东北乡间行走,不期然间遇到了古风的女性力量之一例。那是在向东方翻过山后一座相当深僻处的山村。有一户在地方很少见的富裕旧家,在数年前六兄弟姐妹一起发疯,震惊了当地人。详细的来龙去脉还需要调查,但这似乎是有什么遗传病的家族,实际上他们的祖父也发疯并活到了现在,而父亲则因为发疯,在佛坛前自缢而亡。据说,只有长子一人是健全的,但也由于重重噩运而绝望,常常怀揣巨款到都会挥霍,欲以酒色解忧。结果,他也得了神经衰弱,投身井中自杀了。村中某寺的住持是一位贤明之人,想做点什么将他们从苦难中救出来,插手其中做了很多事,但并没有效果。如果找这位僧人问问,也许便可以知悉事情的细节,但这六个人现在正在恢复。发病之初,最小的妹妹十三岁,其他五人都是她的哥哥。不可思议的是,这六个疯人都一条心,而且其首脑是十三岁的妹妹。例如,如果有旅人从那边走来,妹妹说他是鬼,则此人在兄长们眼中便也成了鬼。只要妹妹说一句要打杀此人,五个人便一起飞奔出来同时攻击此人。由于这几个强壮的年轻人所做的这些无法无天之事,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没有人经过这座沿河村落。

这像是铃木正三《因果物语》里会出现的故事。如果让佛门中人来说的话,必定会有某种理由,但这除了单纯的狂暴遗传以外,我感觉还潜藏着与其他古来的奇闻逸事中很多例子共通的某些法则。假如这些狂人稍微平和一些,不是见到鬼而是见到神仙,乃至像《著闻集》中的猎人弯弓搭箭射到的那样,看到三尊来迎的模样,那又会如何?近世的俗人对不可思议的祥瑞之事的分类法,实际上是非常单纯的。像一个平常就多病敏感之人,见到梦中和半觉醒之间不可能的事物,他们会称之为幻觉或夸张妄信,不愿一听。但是,如果有三个人、五个人一起说真的见到过的话,他们马上就会为他鼓舌称奇。过着同样朴素生活的旧时人,心理上也有相同的倾向,利害、好恶、感情都很相似,其结果是无法将谬误变成经验,尤其是像前文所举的例子。他们当中出现了强有力的统一力量是很明显的,但还没有人去想过此事。

同样多见于奥州的例子,座敷童子或是kurabokko、sumakko warashi之类,有各种不同名称的儿童形态的家神,说见过他们的证人故事就有很多。据说一个叫作关口善平的人在年少之时,和几个朋友一起在邻家的座席上见过这位神灵跳舞。除与一般将头发披散、剪到齐耳长相反,而是光头这一点以外,若如今再去问他神灵衣饰之类的问题,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只会说不记得了。根据儿童简单的想法,当时若试着一个一个问他们,可能也只会根据提问的内容,全都回答“嗯”,很快就自己也记成问题所描述的样子。这些如果让他们精确地记述下来便必定会有若干差异之处的记忆,却被相信无论这个还是那个全都一样的例子,应该很多吧。例如,有一个日本全国都讲述的例子“天狗伐树”。白天山里传出大树被锯倒的声音,整个村落的人都同时听到了,但是到声音传出的地方去看的话,却没有任何痕迹。在城里,有人深夜听到热闹的歌乐之声,场所和方向并不确定,但一时间很多人都会说:“啊呀!今天也玩起来了啊!”这类情况有很多。这样一种简单但是曾经听到过的音响再现,即便是数千人的共通感觉,也可以认为是幻觉。在铁路开通之初,虽然时间不对但却听到列车通行或是听到汽笛的声音、车辆的轰鸣之类。虽然这是新鲜的奇事,却在无数村落都有这样的说法。有的人解释说是狐狸在模仿,甚至还有狸猫太笨了,和真的火车相撞死掉的传闻。也就是说,即使是在没有一个带头人的情况下,只要有强有力的因缘,很多人的幻觉就会一致起来。也许现代的每一个人,自以为是在依照各自的想法巧妙地生存着,但是在流行和感染的问题上,实际上仍然像这样被从前隐藏的力量带得团团转。

因此,即使到了大正十五年以后,恐怕也难以期待这种事会完全消失。福岛县的箭内名左卫门氏是地方的先觉和新知识分子,但前年我造访他所在的村落时,他告诉了我这样的事。在附近,每三十年或四十年,一定会出现一个异人。其威力绝顶之时,咒术和预言都能灵验。任何熟知其原本身份的人,都不得不皈依敬仰。但是,经过一年,其灵验就会衰退,当中很多人在大家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已不知所踪。这些异人最初被大家认可,几乎都有一定的形式。据说,他们在若干微弱的前兆之后,会突然显现出被附身的模样,跳上屋顶,并且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屋脊的一端,抱着大梁推动,无论多么大的夯土库房都会哗啦哗啦摇动起来。聚集起来看到这种情形的众人,已经无法再怀疑其力量,因而虽然明知道这是在物理学法则上不可能的事,但由于多数人承认了这些事实,便谁也无法再有异议。

去年初夏,我正打算从陆中的黑泽尻去往羽后的横手方向。在和贺川的左右两岸,这一带特有的东向单侧屋顶的草葺农家,不时从茂密的草木中露出孤寂的身姿。同行的阿部君打开火车车窗,指着其中一座说,那家在两三个月前出现了一个相当灵验的占卜者,至今仍然每天有人从远方来请其占卜。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年轻妇人。当地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有时甚至会同时涌现三五人,她们不得不互相竞争。她们本来是在普通的田地里劳动的女性,与在东北常听说的moriko、itako之类必须经过修行或者口承的职业巫女不同。因此,如果最初没有某些奇瑞之事先让周围的人感到震惊,世间是不会知道此神姥的出现的。但是,平时总是对她说一些态度生硬的话,在人前连视线都不会与她对上的兄长和丈夫,实际上暗中对家中女性的言行给予深切注意,因此也很容易发现其异常情况。这些通常完全不表现出灵验之力的女性,在四五天前便会食量减少,目光变得锐利,动不动就躲进卧室不出来的时间变长,然后便开始时不时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据说平时稍微有些阴郁、喜欢钻牛角尖的女性,偶然会有些人的家人很早就担心她们,这种担心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这种状态的出现。即便不是如此,在生产前后或是其他身体状况发生变化之时,这种现象也可能出现。由于新的医学理论对此毫不关心,他们赋予了这些情况完全不同的神秘意义。因此,外间对这类流言绝不会冷淡处之,但她们的第一批坚定的信徒,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然是家族中的男性。

与其说家中男性相信女性神灵附身,不如说不相信神灵附身的家里是绝不会发生神灵附身之事的。像大和、丹波的近世巫女教那样,追随者立志要使其广布天下,但其发端都是小规模家用而已。过去,在一个个家庭中需要向神灵求告的问题远较现今为多,毋宁说甚至有祈求家中女性发狂的必要。但是,附身的神灵有八百万,正邪优劣之差极为显著,并不会都如被附身之人所期待的那样,因此在这里就会创造出仪式、禁忌之类烦琐的条件,以求尽量选择有助于人间生活的尊贵访问者。

我们这个民族的固有宗教,就是在这一点上分成两股,最后实现了不同方向的发展。家与家、部曲和部曲之间的竞争中,能够由优秀的巫女之力迎接最为尊贵的神灵的家,便能如愿获得一族的繁荣和附近居民的信服。男性的事业借此成功的同时,信仰也逐渐被统一,祭祀成为这个中心家族的事业。而得到差劣神灵的家庭,则很早就因此各自停止请神之事。但是,这只不过是停止积极地指名道姓地迎接神灵之风而已,女性会被附身的性情却无法断绝,反过来较以前更甚。饥饿之灵、愤怒之神等远较以前等级更低的神,常常作为不速之客造访寻常家庭,此等情形令人无计可施。从公认的神道来看,不用说,这些都是邪神,但对家庭来说则是熟悉的旧识。他们不仅对其尊敬奉祀,而且甚至打算利用。例如,狐狸精、蛇精之类低下的神,只要其灵力在人类之上,对其祭祀礼敬便能得到冥助,而惹怒它们则其惩罚比正神更为猛烈。家中祖先之灵,又或是与居住地因缘深厚的天然诸种精灵之类,即使有能够躲避或赶走它们的方法,人们也不忍无情地加以驱逐。更何况在人和它们之间进行斡旋和沟通的任务,主要在细心温柔而又对父兄能够有很大影响力的女性之手。这正是日本人家中的宗教虽然原本的形式早就逐渐崩解,但其碎片仍然能够得以保存的原因,同时也是各种新的迷信相继兴隆的原因。

我们今天读到的所谓“历史”这个舞台上女性走出来发挥作用的事例数量非常少,但在表面上显现出来的政治、战争等事业背后,她们暗中参与的力量实际上很强大。以这样的观点再次试着审视前人的家庭生活,则正因为被长久掩埋,那些令人怀恋的民族心理的痕迹更加无限勾人心魄。但是,说它令人怀恋,却并不意味着应该恢复从前的做法。不仅今天没有必要再遵从如此麻烦的约束,而且我们所说的古风,上古以来也一次次受到时势的显著影响,到头来已经无法再指出哪个应该被称作信仰的原本形式,没有徒然追随的理由。

即便如此,在对历史的追寻中,为了方便论述,以及为了设定这种信仰变迁的标准,我们先假设有一个被称作“玉依彦、玉依姬之世”的时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这两位神是贺茂神人的始祖,同时也分别是上社所供之神的母亲和舅舅。过去,曾经有过神灵从心灵与身体俱洁净的人类处女当中,选定其中特别年轻且未婚者降临其身的时代。其他很多有历史的神社长久以来也遵守这一惯例,这种情况下,必定是由其兄长之家代代世袭神职,担任比木匠约瑟夫更为自然的保护和侍奉,并依凭这一神灵的力量而得以对附近的部曲发号施令。这也就相当于人间的藤原氏在长久的年代中,始终以外戚之父的身份作为力量得到仰赖一样。由此可见,兄妹之缘比父子相续更加确定。如今若是高天原之神仍如很久以前那样重视母系血统,且要求女性纯洁的话,则除依赖这样的联系将侍奉之职由姑姑传给侄女以外别无他法。神巫的家系,无论哪座神社都是这样保存下来的。后来,逐渐开始设定年限,到了年龄便被允许嫁人,或不再要求必定是处女。伊势内外宫被称为“物忌父”的,以及越前飞驒寺的某些旧家中成为tete的,都可以视作这种玉依彦思想的二次延长。

像这样一种兄妹间宗教上的提携是多么自然之事,从远近多种民族的类似例子中也可以看到。近者如阿伊努的民间故事,根据最近由金田一氏翻译的传说,占据各地岛山的神灵,必定是兄妹二人一组。冲绳原本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远支,保存着古旧的样式,这里也有御岳的神灵必定是男女两位的情况。从其名字的对偶判断,也可以想象这与我们的《神代卷》中的双神一样,原本都是一母同胞的神灵。在那个海岛上,直到近世仍然保留着由斋院祭祀神灵的习惯。原本一个个旧家名门各有其一定的玉依姬,这一点至今仍然存在无可怀疑的痕迹。与内地由于政治的需要,祝、神主等男子逐渐抑制了巫女之家相反,在边地祭祀之事至今由女性独占。尤其是在重要的祭祀中,原本常常有拜祭“onari神”的习惯,也就是说,以作为神女的妹妹为中介面对神灵。在各个海岛上,“onari”一词现在又意指我们所说的姐妹。在内地使用同一个说法的,只有在插秧仪式中拜祭田神的时候。这个任务极为神圣,而且在各家各户的生活中至关重要,从歌曲和口头传承中即可窥知。

本打算简单地进行论述,反倒使需要说明的地方多了起来,但我并不打算由此下一复杂的学术上的论断。在新时代的家庭中,妹妹从兄长那里获得的待遇看起来被完全改变,但今后女性对社会所起的作用应该并不会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如果她们以外出工作的男性所欠缺的细腻感受性,对生存的理法做最为周到的省察,并因家门与血亲的爱提出亲切建议的话,则困惑会消除,新的勇气会涌现,其幸福恐怕不仅惠及一个个小家庭。为此,有必要先知道女性本身数千年来的地位。人类之开始做某件事,不可能从起初便没有意义,却以其为迷信之类,轻视之而不做思考。这是没有人情的做法。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尝试去告诉新时代的年轻女性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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