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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农场摘草莓,我遇到身世曲折的女孩阿翠

2021-04-09 12: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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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邦子 三明治 收录于话题#三明治 · 短故事140个

在3月的短故事学院,邦子写下了她在澳洲农场打工时,遇到的一位身世曲折的女孩的故事,她叫阿翠。阿翠因为是女孩,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送人,长大后亲生父母又再度上门相认,家里关系复杂,于是她“逃”到澳洲打工。这个故事不算离奇,但让人惊异的地方在于,这样的命运也差一点发生在作者邦子的身上。她和阿翠,像过着两段平行的人生,其中一个人完全有可能走上另一个人的路径。而她们在遥远的澳洲相遇了。

文 | 邦子

编辑 | 依蔓

01

去年十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我打包好行李,决定去布里斯班北部的卡布彻尔农场“体验生活”。在网络上找到工头乔伊,他说随时欢迎随时开工。于是一路向北驱车两小时,在下午三点抵达农场宿舍。

“这就是大家住的地方,这里是女生宿舍。”乔伊指着一栋破旧的房子说。乔伊是香港人,真人相比在网络平台上身材更瘦小,头发更长,皮肤晒得黝黑,差点没认出来。照片是细皮嫩肉的清秀相,我好奇问怎么晒这么黑,他用粤语回,“唔care啦,男人黑古勒特靓咗咯。”

房子前院全是枯黄的野草,停着一辆90年代的皮卡和一辆灰色福特。门厅东倒西歪放着几个晾衣架,上面晾着几件荧光色工作服、深色长裤和袜子。门前摆了一排沾满土的深黄色大头靴。

先生不放心,陪我一起来的,跟在我身后打量着周围。此刻他眉头紧皱。

“房东是一对华人,不住这边了,房租120(澳币)一周,四个房间,每间……”乔伊领我熟悉状况。”啊!有客人啊!乔伊你干嘛不早点说我没化妆!“ 客厅里正在盯着手机屏幕的女孩突然慌张地站起来,尴尬笑着一溜烟跑回房间。

“这是你的新室友啦!她叫邦子,阿Bon。” 乔伊对着消失的女孩介绍。

接着乔伊带我去房间,如果说进门的种种迹象都需要强迫自己接受“打工”恶劣的居住条件——杂乱不堪的厨房,简陋的洗衣间,局促的餐厅,都不算什么。唯一可以有机会独处的休息空间,眼前的这个房间,粗陋到令人乍舌。床呢?被子呢?储物柜也没有?行李该放哪里呢?

乔伊指着墙角一个光秃秃的单人床垫说:“ 这是你的床。“

一个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光线全来自关闭着的窗帘间那道缝。乔伊打开灯,只见两边靠墙的角落各放置一个单人床垫,靠窗铺了睡袋的是刚才客厅女孩的,她正坐在”床“上打量着我和我先生。另一侧光秃秃的那一个是我的。中间白色的床头柜上污渍斑斑,杂乱地堆放着女孩的护肤和日常用品。地毯虽然是深色,但食物残渍和一团团打结的毛发肉眼可见。女孩的”床“边,她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你带睡袋了嘛,没事的,一会我陪你去market买个被子,像这样,一边垫一边盖着,没问题的!”女孩站起来,她似乎觉察到了我冷静外表下的眼神失态。“我叫陈翠,广东来的,可以叫我阿翠。”

“Hi,我叫邦子,可以叫我阿Bon。”我微笑着慌张地说,脑子里全是流浪汉似的床垫,污秽的地毯以及肉眼可见的一团团打着结的毛发。这对于我,一个强迫症,洁癖且易过敏体质几乎是致命考验。

留下来,还是转身就走?

先生扯了扯我的衣角,使了个眼色,建议先出去回车里好好考虑一下。我点头。

决定来农场其实费了很大力气说服家人,他们都认为农场又晒又热,缺钱或者需要积累长居签证的打工度假族才会选择的重体力活。我一不缺钱二不需要签证,为什么要主动找罪受。他们甚至跟我打赌我一天都会受不了的。

而我一直有种“回到土地”的情结。早在十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对打工度假充满了向往,着迷于阅读观看各种打工度假农场记录。随着季节迁徙,做不同的农活,采草莓,摘芒果,剪葡萄枝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边拿着体面的薪水,一边和土地紧紧相连,还有什么更美的差事呢?无奈馒头就咸菜的大学生活,gap year是异想天开,赶紧毕业赚钱反哺父母才是正经事。

毕业、工作、结婚、移居澳洲,一转眼就是十年。打工度假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心愿,而现在正好是我的职业空档期,有机会试探不同的可能性,获得不同得人生体验。于是学生时代的遗憾,凶猛地向我涌来。

但看到如此恶劣的条件,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时候不早了,先生还要开两个小时车才能回家。我必须迅速作出决定。

刚才那个叫阿翠的女孩,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热情,应该很好相处吧?天哪我什么都没带,厨房这么糟,看来晚上要饿肚子了。明天工作的农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小镇周围有些什么呢?什么样的人群住在这里?明天在农场吃什么呢?农场有餐厅吗?我不会明天就浑身过敏吧?没关系我可以的,大不了待不下去再走也没事。其他房间的女孩,她们来自哪里?她们都干什么去了呢?

“怎么样?现在回家还是?” 先生也劝阻过我,此时他或许以为我会放下执拗。

“当然是留下!“我赶紧收起脑子里的疑问和害怕,做出不留余地的决定。

02

第二天清晨4点10分,我和阿翠的闹钟同时响了。

阿翠准时起床,我迷迷糊糊关掉闹钟,计算着时间:4点30上车的话,5分钟洗漱,5分钟穿戴,10分钟就够了,再睡10分钟。

5分钟后,洗漱完的阿翠对我说,“阿Bon快起床啊,来不及了!你早晨中餐准备吃什么?”

糟糕,忘了要自己准备食物了。昨天我问阿翠农场餐厅都吃些什么,她哈哈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农场哪来的餐厅,自己带什么吃什么!“于是去了临近的超市大采购,买了工装鞋服、必要的生活用品和食材。

我唿地坐起来,一天的劳作还没开始,已经浑身酸痛了。

“shit,这床垫也太硬了,没睡好。”我边说边把睡袋卷起来,要是有虫子钻进去过敏就惨了。

这栋破旧的平房里,除了我和阿翠之外,还住了其他五个女孩,有来自香港、台湾的,也有来自韩国、马来西亚的,为了避免卫生间之争大家会尽量错开使用时间,要么速战速决。我迅速溜去盥洗间洗脸刷牙涂防晒,穿好工作服去厨房准备早餐。

厨房里女孩们已经开始叮叮当当备食了。有在煎鸡蛋煎饼的,也有在切面包的。中午有带昨天晚上剩下的炒饭的,有带泡面的,也有只带水果的,备好零食和饮用水,统统装进塑料袋里。

我“叮”了两片吐司,抹上黄油和果酱,早餐解决了。至于午餐,一个简易三明治只需要2分钟。两片生土司,涂上黄油,夹两片培根一片芝士,淋上咸蛋黄酱,压实切好放进餐盒里,搞定。咖啡也是必需品,把冰块放进保温杯,放入便携咖啡袋,倒入常温水,这样可以冰冰凉一直到收工,炎热的天气喝上一口冰咖啡,一定可以得到慰藉吧。

一切准备妥当后,正好4点30分。

”抱歉,车晚3分钟到。“乔伊的信息。

4点33分,车到了。宿舍到农场40分钟车程,开车的是个戴眼镜的台湾女孩小珍,瘦瘦小小的,20出头的样子,说话声音洪亮粗犷,车速很快,急转弯起来尤其猛烈。

阿翠在后座上呆呆地坐着,闭目养神,这40分大概就是换个地方接着睡。

于我,却是崭新的一天。

天还未亮,我贪婪地借着微弱地天光扫视着小镇的一切。房子的形状和排布,错落的树影,马路,幽静荒芜的土地,一一出现又退去。天空每过几分钟都在变换颜色,由黑色慢慢变深蓝再变成蓝粉。

牛群!我压制住兴奋,没有喊出来。在心里想象掏出三脚架和相机,正在准备定格住这个粉蓝色正在等待破晓的天空,和无所事事闲步在草地上的牛群。

经过牛群和马场,转个弯,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农场。此时是5点13分。天色已经从粉蓝转化成金红,太阳会在5点26分升起来。

日出

03

十年前我就在农场日志里了解到,农场人会查询好精确的日出时间来安排劳作。日出是很重要的节点,作为一天正式劳作开始的象征,为农场人打气和鼓励。

“快!大家快去拿采摘车,开工了开工了!” 日出升起,队长乔伊马上对着大家喊道。

这是我第一次置身异国农场,且是以劳作者的身份清晨的阳光洒在一行行整齐的绿叶上,绿叶下若隐若现的红,是待采摘的成熟草莓,一条条绿带延伸数百米长,看不到边际。大家推着采摘车前进,采摘车是一个铁杆焊制的四轮棚架,2米多高,有一个可旋转座位和伸手可及的草莓筐堆放台,专为草莓采摘而设计。我紧跟着队伍等待指示。

两人一组,除了我是空降的,大家都有自己的队友。我问乔伊我和谁一组。

“阿翠!快点啦,你队友在这边!” 乔伊把阿翠喊过来。乔伊说阿翠之前的队友正好这几天有事暂时不出工,之后再另行安排。就这样,我和阿翠成了室友加队友。

后来才知道阿翠作为“老手”会成为新手的队友,是因为她比其他人节奏慢很多拍。

做工的任务是摘下一颗颗鲜红大个儿的成熟应季草莓。乔伊跟我演示了如何又快速又高标准地采集。坐上采摘车,弯腰,一只手采集,一只手寻找,放进筐里的时候眼睛还是要继续瞄准草莓。采完左边采右边,伸手能及的全采完后,用腿部肌肉移动采摘车,重复动作。

“太小的即使成熟也不能要,你看,有疤的不能要,一点都不行,红到根部的太熟的不能要,放一天就坏了,形状奇异的也不能要,合格的放这边,不合格的放垃圾筐。”乔伊边采边说。乔伊采摘速度飞快,跟无影手似的,看得我目瞪口呆。

“最最重要的是速度一定要快,薪资是计件的,摘得越快钱越多,记住浪费的每一分钟,每一个不必要的转身和犹豫都是钱!”乔伊说以前有个摘得快的越南女孩一天最多的时候赚到1000刀,相当于越南三个月的薪水!乔伊示范好后就回自己采摘车赚钱去了。

阿翠在我前面,我们一前一后,座位一左一右,戴上手套和口罩开始工作。

“这个农场的草莓摘了多久了?”我问。

“两个多月了吧。很大很大,不只是这片,还有其他很多区域,每天的场地不一样。”阿翠答。卡布彻尔是澳洲的草莓重镇,每年都需要大量招工才能完成草莓的采摘包装及剪枝等,今年因为疫情打工人比平时少了大约一半。

我观察计算了一下,今天出工的应该有五六十个人。如果每天都这么多人,一天七八个小时,两个月多月了还没采完?而且手快的三分钟就能采集一筐,那得多少草莓啊!算不过来。

“其他人都哪里的?乔伊管的就好像十几个人吧?”

“乔伊是小工头,别的还有很多大工头呢,主要是东亚东南亚和印度等地吧,白人做的少。”

“你是怎么来到农场的呢?”

“好朋友很久之前做过农场,把乔伊推荐给我的,找中介办了打工度假签证就过来了。正好快要准备回国的时候,就闹疫情,没完没了的,我就干脆继续做下去集明年的签证啦。”

阿翠真的很热心和自来熟,我简短地问,她可以很详尽地滔滔不绝地说。聊起天来毫不费力。我们就这样一边集中精神快速采果,一边靠近了就再聊上几句,倒也挺轻松惬意的。

“那为什么会想到来农场啊。”

“说来话长——哇,你采得挺快呢,第一天就这么快啦!”阿翠看了看我的果筐。数了数,其实才11筐而已。因为草莓比较脆弱,不能挤压,只需要铺满四方形的果筐一层即可,约莫3公斤一筐。

我脱下手套,停下来喝了几口咖啡,正了正草帽。虽说是大晴天,但前几日下过雨,地上还有少许泥泞,推动采摘车需要花费不少力气。放眼望去,其他队都已经把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草莓农场

04

打开手机一看,才9点,如果是平时这个时间才刚起床吃好早餐吧,而现在已经工作三个多小时了,精力尚且充沛,好像白捡了三个小时。

把全部精力集中起来,弯腰,翻开植株,寻找红彤彤的草莓,摘下,放入绿框,转身,重复动作,推车,继续。无需思考,不会出错。时间以一种重复的方式永续,又或者是凝固了。当无意间抬头观望周围的一切,广袤的农田,湛蓝的天空,劳作的人群,有一种如同梦境的不真实感。

从上学到工作,从来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思考就能获利的。上学了为了好名次好大学,每天需要动脑8小时以上,上班后为了升职加薪,每天需要高速运脑10小时以上,身心俱疲。而眼下的这件事,竟让我内心感到无比放松。

直到中午,我打算起身休息一下去周围转一圈,却发现腰直不起来。

“啊——疼,”我朝着阿翠叫了一句。

“感觉怎么样?累吗?”阿翠问我。

“累,怎么感觉全身被打了一样,这样做下去不会残废吧。”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过几天习惯了就没事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多拉伸拉伸,先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一定要喝足水。”

我谨遵指示直起身来拉伸肌肉,吃完午餐,又咕噜喝了一大瓶水,身体才缓过来一些。

阿翠匆匆吃了点面包就继续干活了。我在草莓田里上蹿下跳看看大家伙的成果。

“天哪,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快?你看到了吗?乔伊,阿肯,鸡哥他们都快200筐了哎!”

“上个月气候好收成好的时候更多,现在算正常的,他们做农场很久了,目的就是赚钱,和我们不一样。“ 阿翠说,乔伊马上要当爸爸了,赚钱是首要任务,阿肯在攒钱买房娶媳妇,鸡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要养活,他们不是在摘草莓,是在淘金。

那阿翠为什么会来农场呢?阿翠年轻漂亮,明显还没成家,应该没有经济压力。

”哈哈,你是来体验生活的,我呢,我是来逃避生活的。“ 阿翠打了个趣。

”逃避?逃避什么?“

“说来话长……”阿翠又撂下这句,好像没时间似的。

不过我算明白乔伊为什么要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两只蜗牛凑一队,不拖快手们的后腿。

“有的是时间呀,你说嘛我好想听!”

这时候乔伊开始催促大家快点完成手头的任务,赶紧去计件收工。我还有10米多没采完,阿翠从采摘车上下来拿了筐帮我一起采完未完成的。也对,有的是时间。我收住对阿翠说来话长的故事的好奇心,准备收工。

下午两点,大家陆陆续续归还采摘车,收工返回宿舍。平时的下午两点,我大概刚从健身房回来,准备开始处理下午的工作。而现在,一整天的劳作已经完成,下午还有大把光阴可以虚度。

回到宿舍,脱下满是泥泞尘土的工作鞋服,浴室长满了黑乎乎的霉菌,一股蘑菇味,但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洗个热水澡换上轻松的衣裤才能重生。

阿翠洗完澡洗完衣服,床上一躺,盯着手机嗷嗷喊累,然后就睡着了。睡醒去了趟亚超,拎了一堆东西回来,说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宿舍人都来自各地,饮食习惯都不一样,所以都各做各的,傍晚的厨房好热闹,锅碗瓢盆的响声和大家的笑声伴随在一起,疲累早已消失不见。

阿翠做了蛋炒饭,隔壁房间韩国女孩小朴做了炒年糕,对面房间马来西亚阿琳切了几个蛋黄蓉月饼供大家一起享用,是中秋节的存货。台湾女孩小白煮了汤面,我则煎了烤肠,分享出白天私藏的最上品的草莓,遭到了大家一致的嫌弃。

不见外就是最好的接受,边吃边聊,我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05

阿翠终于说出她的故事,在我们认识的第五天。

那时历时三个月之久的草莓场采摘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大家都在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打算。收工时间从下午2点到1点,1点到12点,一天比一天早。那天上午11点半就收工了,我们回到宿舍,照常做饭聊天。

当天有件大事,小白要走了,乔伊组织了大家伙晚上一起在女生宿舍举行送行party。

“我到底哪根筋不对,大老远跑到澳洲来摘草莓,累死了我受不了了,现在我好想回家。”阿翠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跟自己置气:“小白要走了,敏哥听说也找到工作,她们都走了,没意思,我好想回国吃肠粉啊!。”

“对啊,你家人呢,他们没催你回去吗?”我问,“哈哈,我也超爱吃肠粉!”我又补充道。

“不太联系,情况有点复杂,你为什么想着把家安这里啊,你家人没拦着吗?”阿翠反问我。

“我家兄弟姊妹多,爸妈有姐弟照应,管不了我这么多,爱去哪去哪,”我说,“你呢,你是独生女吗?”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也不是,”阿翠淡然地说,“我不是爸妈亲生的。”

阿翠继续说,她亲生父母一生下她,看到是个女孩就决定送人了。养父母对她还不错,膝下无儿无女,她一直叫他们爸妈,不知道自己是领养的。直到成年后读完职专开始工作,她发现养父母态度有些异常,加上从小就感受到亲戚们传言,追问了几次也含糊无果,直到有一天突然亲生父母敲开了她家的门,才真相大白。

阿翠说这些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在一旁倾听的我,已经在脑海里上演着60集的TVB加长家庭剧,这剧情竟然会真的发生在我的打工室友阿翠身上。我一时不知道该表现出震惊还是同情,愤怒还是理解。

于是我假装像阿翠那样,冷静地说,“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人人都只有一对父母,你有两对,有加倍的爱啊,也是一种幸运对不对?”

阿翠的身世让我想起自己。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姐姐,奶奶一看又是女孩,执意要把我送给村里一对不能生育的盲人,爸妈没舍得,把我暂寄外公家直到快上小学。童年过得很清苦不快乐,常常幻想要是有家庭殷实的善心人家领养,我大概会欣然接受吧。我一直认为,孩子缺的不是父母,是无条件的爱。

“那我宁可什么也不知道,你说,他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不一出生就掐死我!” 阿翠满脸疑问又充满愤恨地说:“养不起就不要生!”

我的内心开始一阵阵翻腾,如此剧烈刺耳的言语,确凿有力,我也试图和上一代人控诉,但每次都被他们的无奈打败,“说得轻巧”、“生育本能”、“养儿防老”、“传宗接代”云云。我试图站在他们的时代背景去理解他们,但我和阿翠,我们才真正互相理解这种生育罪行。

我和阿翠交换了故事。

当初差一点成为我父母的那对盲人现在依然活着,总是手挽手慢吞吞地微笑着散步。每次短暂回老家的时候看到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想,假如30年前那个春天我成为了他们的孩子,会如何成长,很好奇那个平行世界里自己的命运。

阿翠比我小一岁,也马上30了。她又接着说:“ 我才不信是养不起才抛弃呢,生儿子就养的活?生女儿就养不活了吗?”阿翠说亲生父母家,有两个弟弟。“生了孩子就有资格当父母吗,认了我,我就会有责任给他们养老吗?简直作梦。”

“对,让他们宝贝儿子养老呀,这么大了成年了才来认你,到底什么意思呢。无耻!”我说。阿翠生父母的算盘打得精,但是真有个万一,我也知道阿翠忍不下心不管不顾的,所以逃得远远的,互不打扰,是明智之选。

“所以我才来到了澳洲,其实有时候也挺想家的,但想想这堆烂事,回去了也没意思,希望也能像小白那样找到工作,慢慢想办法留下吧。”阿翠叹了口气,“哎不说了,我们晚上还要给小白送行呢,下午要去大采购,晚上可以大吃大喝啦!”

晚上聚会,大家各显身手,做了一桌子丰盛的亚洲菜。红烧肉、孜然排骨、凉拌粉条、炒年糕、潮汕锅、鲍鱼、脆皮萝卜……甚至还有香辣鸡爪!这一桌子精心安排的酒菜,足够温暖每一颗异乡漂泊的心。

有酒有肉有乡音,最多的是故事。夹杂着普通话粤语英语的聒噪夜晚,我侧耳融入这些情节,在酒里,在此时此刻宁静的卡布彻尔的小镇上,成为这些故事的一部分。这莫大的来自世界陌生角落陌生人的认同感,让我几乎被烈酒呛出泪。

06

聚会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众人散去。

我和阿翠躺在相隔不到一米半的床垫上,简单粗陋的房间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室友。两个同龄女孩,都来自中国大陆,从第一晚开始,就一直话题不断,聊农场生活聊男孩聊家庭,聊独立女性到底要怎样才能貌美多金又不被社会标签化,等等。

这天的睡前聊天,阿翠打开了情感话匣子:

“其实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一套女生应该善良贤惠,男生赚钱养家之类的思想,催婚催育没意思,30就怎么了呢?我没觉得自己老了啊,再说我朋友结婚生完小孩都离婚了!图什么呢?我才不想要那样的生活!遇不到真爱我宁可单身一辈子!”

阿翠说她谈过两段短暂的恋爱,一个是学生时代的初恋,一个是工作伙伴,谈着谈着发现并没有很相爱,便不了了之。

“哎,我大概这辈子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没有让我觉得有趣想在一起的人。”

“我要是孤独终老,还是不要回去被指指点点好了。”

“我得想办法留下来。”

……

“别担心,爱情会来的,没有的时候就加倍爱自己好啦。” 我说。

每次都不能聊尽兴,但第二天四点要起床干活,只好意犹未尽地互道多次晚安然后入睡。

第二天一早,阿翠照例起床洗漱穿好工装,拿着镜子对着脸描画一番。爱美很正常,但是农场都是粗重活,帽子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只露得出一双眼睛来,我打赌男生们脸都不会认真洗。会早起化妆的阿翠是个例外,我不解地问她:“都捂这么严实了,为什么化妆呢?”

阿翠身材高挑,肤白,眼睛凹陷有神,颇有一番异域美,是公认的农场“场花”,我说不会是有“场花”包袱吧,她哈哈大笑。

然后耸耸眉头说,“那万一就碰到心动的男孩子了呢!” 这天摄影队来拍摄农场广告片,镜头对准了阿翠,她摘下口罩,露出大红色的唇膏,笑得格外甜美。

大家拖着疲累的身躯移动着采摘车,慢节奏也就算是休息了。草莓被采得差不多了,都是新冒出来的小果,合格的越来越少,一天下来连无影手们也只能采到七八十筐,他们决定尽快收尾好去西澳芒果季,需要开车大约一个星期才能抵达。

“摘芒果特别好玩!而且一路我们都会公路旅行,走走停停半个月之内到达才开工的。” 阿肯对我说,“一起去呀!”

“别听他瞎说,摘芒果特别累,但是公路旅行好玩是真的啦!” 阿翠补充到。我郑重地点头表示会认真考虑。

为了坚持完草莓季,我强忍着身体因为各种过敏症状引起的不适。事实上我已经流了三天鼻血了,草莓场的粉尘,宿舍浴室墙壁上的霉菌,房间里的毛发,到处都是过敏源。

又过了一天,阿翠休息,一个人坐火车去了市里玩耍。我依旧准时起床出工,十点多的艳阳下,鲜血滴到草莓绿叶上,我仰起头止血,看天,发呆。

阿翠不在,没有队友,没人聊天也没人回头看我收成几多,没人帮我巡查漏果,突然觉得蓝天有些苍白。

那一刻我决定回家了。

07

回家的路上我跟阿翠讲电话,一会大笑一会感伤,聊了很久,虽是初识的伙伴却更像多年的老友。阿翠说她会尽快结束农场工作来布里斯班找工作,我们约定常约咖啡常约酒。

后来阿翠还是和乔伊一行人去了芒果季,但改路线没去西澳而是就近去了凯恩斯。去之前在大堡礁疯玩了几天。跳伞,潜水,海上摩托,照片里她在凯恩斯的碧海蓝天下,手臂伸在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其实不干重活的时候,我真的超爱现在的生活。” 阿翠站在面朝大海的酒店阳台上跟我说。

阿翠原本只打算短暂逃避几个月,没想到一待就是一两年。跟着乔伊的队伍,从墨尔本迁徙到米尔杜拉,又去西澳珀斯,然后卡布彻尔,凯恩斯,一路精彩和无奈并行。

大堡礁

一个月后,阿翠发微信给我:决定留在布里斯班不走啦,随时约咖啡!阿翠找到了工作,租了房,离上班步行距离10分钟,终于可以睡懒觉了。在繁忙的商场华人餐厅,阿翠每天用磕磕碰碰的英语笑盈盈地迎接每个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就餐客人。

“现在轻松了很多,赚的还可以不比农场少,会努力找机会留下的。” 阿翠说,她很喜欢西人不慌不忙总是礼貌微笑的样子,生活就该是这样。

有段时间,阿翠每天找我兑换人民币,一次大几千几万的,我忍不住问她换这么多钱不会是要给国内家人吧,我不希望看到阿翠辛苦赚的外币拱手让给她需要逃避的家人。好在阿翠说是汇率原因,资金跟家人没关系。

聊到她的两对父母,阿翠沉默了一会说,这两年她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找到了生活的方向。至于家人,顺其自然吧,自己活得开心就好。

“ 别担心,我会好好爱自己。”阿翠又说。

作者后记

农场打工虽然只是我非常短暂的一段人生体验,但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令人印象深刻,他们有的在留学,有的在旅行,有的以此为赚钱手段养家糊口,有的在人生低谷期选择逃避,阿翠是“在逃”的其中一个。因为我们是室友和队友,交流相对深入。她身世曲折离奇,但性格阳光乐观,也非常钦佩她能走出家庭阴影,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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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在澳洲农场摘草莓,我遇到身世曲折的女孩阿翠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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