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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神如摄影一般静止不动

2021-04-09 13: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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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林舒开始拍摄他的故乡福建。在这组作品里,林舒拍摄了他的家庭、福建的宗祠制度,以及民间信仰和风俗活动。在这篇文章里,林舒写了他的家乡,回忆了他的过去,也带我们感受了家乡独特的庙宇文化。

撰文、摄影:林舒

编辑:周光源

福建的空气很好,我回到福建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光,但照片很难拍出那种感受。

刚刚过去的2020年,大概是我人生中记忆深刻的一年,也是在这一年,我开始拍摄故乡福建。最初萌生拍摄福建的念头,来自于有感父母年岁渐长,而我意识到自己与他们及整个族群的关系十分疏离。所以在我的预想中,这是一组源于家庭,并扩散至福建的宗祠制度,民间信仰和风俗活动的作品。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回望与找寻自我的一个作品,回望个人是如何被塑造成今日的样子,找寻整个福建文化中隐秘及特殊的与个人连接在一起并影响个人成长的部分。但随着拍摄的推进,我越来越体会到理由和解释有时不过是附加的说辞,对我来说,有一些念头是从冥冥中坠落,却沉在心头成为一件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如同我们与世界及时间纠缠的联系,不可理解与言说的力量和定律构筑而成的人生的密码。我像一个悬浮的玩偶被系在时空的丝网,并不清楚自己将会被拖向何处,但这几乎是一件注定的事。

“岩间圣母”

三太子,富于传奇色彩的著名神话人物,也是非常重要的崇拜对象,我曾见过被三太子附体的神婆。

在北方寒冷的冬夜,我不禁开始想象南方郁郁葱葱的草木,那些永不凋零的植物,阳光照耀着深绿的叶片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前方的小路亮得泛白,我挥汗如雨,寻找一处阴影。假如不是来到北方生活,我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太阳意味着温暖。我所熟悉的太阳公公是如此狠毒,每一个暑假,在我的手臂与后背留下火辣辣的小水泡,然后变成深浅不一斑驳的丑陋表皮一点点脱落。这样的怀念算是一种“乡愁”吗?这总是伴随着忧伤的词汇似乎并不是我的情绪,家乡所给予我的更像是一种热烈的慰藉,我回到那里,甚至回到过去,因为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段悠长的岁月。

在镜台山上俯瞰整个宁德城区。

这种多刺的树是我们小时候最爱玩的树,把它的刺掰下来之后,断口会分泌粘液,可以粘在鼻子上或手上。

我在宁德市柘荣县出生长大,宁德地区最小的县城,贫穷而边缘,常常有人将它误读为“拓荣”。那里是我切身的故土,但因为父亲的祖籍,我知道自己是福州人,这其中本身就体现了在福建的传统氛围中,家族和父权体系下的宗祠制度对人们无形的影响。哪怕只是在省内的不同地区,也有明确的身份归属地的意识。每年过年我们会回到福州,这样的行为更多的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精神联结,这种绵延、渗透的强大的精神性甚至是我拍摄福建的原因之一,它像一种感召,使我在多年后想要更直接地了解和体验相对不太亲近的父亲家族的真实具体的情感,而不仅仅只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概念和血缘上的联系,并以此推及至对于整个福建的再度认识,这也反证了福建宗族凝聚力的强大。

在宁德的房子处于城市边缘的小山上,夜晚,对面的山比我想象的更高更大,山顶有两座不断变幻灯光色彩的电视塔。

许愿池里的小布景,有一些是茶宠。

尽管柘荣是一个没有太多存在感的闽浙交界地带小县城,但那里平静怡人,是炎热的福建难得的清凉之地。小时候,街道两旁种满了柳树,后来因为城市发展,在某段时间似乎特别流行种植梧桐,就将柳树全都换成了梧桐树,只保留了主干道路口的一棵具有标志性的大柳树。我脑海中依然清晰的记着,在如帷幕般垂下的柳荫隧道里骑着车飞驰的场景,阳光穿过柳条,投下丝丝缕缕灵动的光斑,细碎的黑影扭动着爬上身体。

在海鲜前的侄女。

在照片中,大妈衣服上的人甚至取代了大妈这个真正的人。

我成长在校园中,但我最爱玩的地方是校门外的一片大墓地,那是一位当地历史名人的豪华墓地,现在已经成为一处保护建筑。离开柘荣之后我曾回去看过,比记忆中小了很多,也算不上是豪华,反而显得十分工整清丽。虽然完全无法与我日后所见的各种名胜古迹相比,但如同中平卓马所说“家是永远成立于过去式,与摄影在时态中永远是过去的记录,这一特性重合,创造出一个双重的过去迷宫”。在关于家的时光迷宫里,一切总是那般梦幻而完美,仿佛那是一片与世隔绝、永无边界的乐园。把墓地比作乐园听起来像是一件诡异的事情,但小时候并不存在对坟墓敬畏的意识,又因为它处于人们的日常生活范围之内,建筑精美细致,雕花护栏,青石柱子上立着可爱的小狮子,绝不是那种荒郊野岭之中的阴森坟头。尽管大人们会添油加醋地编造一些墓地有鬼火出没的的鬼故事来吓唬我们,但那只能激起我们寻找鬼火的好奇。

“放生”

太姥山上的摩霄庵,因为据说与摩尼教有所牵连而让它的历史显得扑朔迷离,不过直接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外形,一座西洋风格的寺庙。

墓地的对面是一片平缓碧绿的小山坡,坡顶上有两棵很大的榛子树,我们会从山头翻滚到山脚,在榛子成熟的季节捡拾树下掉落的果实,做成陀螺玩儿或者用它煮面条吃。另一处我常常去的地方是县城被当地人称作“仙屿”的山,一个盛大而神秘的称谓,听起来至少是和“蓬莱”差不多级别的圣境。但实际上只是一座小山丘。山很小,植被又太茂盛,它实际的山形完全被树所包裹,突兀的耸立在城镇之中,远远望去是一片毛茸茸的绿色团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小山受到人们的青睐除了因为它占据了有利的地理位置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山上有一座马仙庙。马仙是以柘荣为中心的民间崇拜地方神明,每年都会举行隆重的接仙仪式,是柘荣最重要的民间信仰。

很多人以为是哮天犬,但其实不是,本地人叫它“白将军”。听朋友说日本也有类似的崇拜。

送子的女神,她带来的是一个外国小孩。传统的塑像与现成品结合在一起是寺庙中常见的手段,这一点非常有趣,它似乎提出了一个关于真实与虚幻的概念的问题。

捧着眼睛的神,他手里的东西很像共济会的标志,不过眼睛是竖过来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寓意。这个神我只在福鼎和寿宁见到,是当地的财神。

在柘荣,祂的化身是一只东狮山上爱喝酒的青蛙。每次去仙屿除了在树林子里乱转寻找些隐秘的山路“探险”之外,也自然会来到山顶的马仙庙,这是我的神明初体验之地。寺庙不同于民居,它为人类提供的是不同类型的栖息场所,所以空间与光线的感受也全然不同,我一直对这种高挑幽深的空间及其设置十分着迷。寺庙里的光总是那么的昏暗,只由殿门徐徐进入,然后伴随着香的烟雾氤氲在空间中,消散的比我的脚步更快。马仙庙的右侧殿几乎完全陷于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一团深邃的空间,我的目光与高大的神佛炯炯的目光在忽隐忽现中相接,那一刻我体验到神明刹那的闪现以及对无可名状的力量的畏惧。神虽然静止不动,却散发出强烈的生命气息,有时我甚至觉得祂们比真实的人更具有活力,我想大概有许多事情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如同摄影永恒的静止,只是截取寻常景象的一瞬却跃出现实,我不明白这样的超越是如何实现。

在送神的队伍中穿着兔子睡衣的小伙儿。穿着睡衣四处游荡是闽东人的传统,近年来款式更新,失去了一点行尸走肉的气氛。

麟狮洞中九十多岁的老和尚(或许不是),这个洞流露出一股妖怪的气息。

因为疫情,2020年春节时期我我被困在宁德这个我不太熟悉的城市,尽管福建被称为一个省,但内部各地间不仅言语不通,在风俗习惯上也有许多差异。宁德主要的民间信仰是神猴崇拜,在其他地区则十分少见。除了齐天大圣,在宁德,天后、关帝也是十分常见的信仰,以及三太子、赤白二爷、济公、龙王等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其他各地也均有属于当地独特供奉的神灵。

一棵高达五六米的仙人掌,直挺挺地从一层穿透瓦片屋顶。

一个拎着苦螺的女孩。

在柘荣的没有人住的老房子,堆放着一些杂物,九十年代的电视柜上有我以前画的画。

在市区中心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大圣宫,关帝庙、天后宫等也与繁华的商区比肩而立融为一体,旧城中更是隐藏了无数“境庙”。“境”是福建一些地区的一种城乡基层区域单位,以共同的信仰及祭司方式约定俗成,每个境有自己的庙宇,供奉自己的保护神。往年春节期间有大量祭祀、游神等民间活动,去年全部取消了,这对我的拍摄造成了很大影响,我只能拍拍诸如室内空间,神像陈设之类静止的对象。虽然庙宇众多,但在形制规格上差异不大,在逛了十几个境庙之后渐渐感到审美疲劳,拍无可拍。疫情期间这些庙大多大门紧闭,但只要稍加用心,几乎总是可以找到隐蔽的入口。

奶奶的忌日,亲戚们在烧纸钱给奶奶。

在寿宁的一个偏僻的村子,偶然遇上正在廊桥中举行的送神仪式。廊桥对于当地人来说不仅仅只是实用功能的建筑,它同时也是一座庙宇。

一个小庙前的空地上,做过仪式之后遗留下的火炮遗迹。

疫情似乎阻挡不了当地民众对神明的眷恋,纵使无法举行大规模的活动,也常有三三两两来祈求的人们。春节期间,恰巧碰上了祖父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原本应去福州与家族成员共同祭拜,今年也只能各家独立完成。爸爸给我介绍了大致的流程和基本操作,妈妈略带感伤的说:“或许就到我们这一代人为止了,以后的小孩也不知道怎么去做了。” 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要拍摄这组作品的原因之一吧,即使做不了什么,也应该留下点什么,这是摄影最擅长的事情。

华林寺大殿里的华林寺大殿模型。

贡品。

去年十月我再次回到福建拍摄,这一次的行程终于不再受到疫情的影响,先后去了厦门、泉州、莆田、福州等地,虽然拍到了一些还不错的照片,但对我来说更多的还是在重新感受和观察福建。大多数地方是陌生的,我与一个异乡人无异,但有一些游离的感受和记忆逐渐被串联起来。例如这是我第一次去莆田,弔诡的莆仙话让我的脑海中立即跃出几位早已失联的莆田籍大学同学的鲜活形象。其中一位人称“舞王”,他身材完美肌肉发达,喜欢模仿迈克尔杰克逊和李小龙,为人仗义,除非面对体育生否则绝不认怂。另一位则孑然不同弱不禁风,喜欢读书和写诗,对艺术也有自己的理解。走路时左右摇摆,使他的身子处于一种结合了虚弱与嚣张的奇特姿态。完全没想到的是,他毕业之后立即进入了莆田的传统行业,在广东开了一家民营医院。

因为不在福建生活,我无法全身心的投入与沉浸在当地的环境之中,目前的作品仍然处于起步阶段,不断发生着变化,无数的问题不断闪现又消退,就像海边深夜的浪潮,我只能听见嘈杂的巨响。其实人生并不存在什么回望,所有的困惑与感受,与我们整个生命杂糅交缠在一起一去无返,我只希望将我的某一段生命交给这些照片,让自身随着摄影一同生长改变。

一座未完工的空心塔。

冰臼地貌里的小瀑布。

海浪

原标题:《林舒:神如摄影一般静止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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