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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 | 雷杰龙短篇小说 : 记骨(二)

2021-04-10 20: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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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杰龙

1973年生于云南省大理州祥云县,1996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9年至2001年进修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现居昆明,供职于《边疆文学》杂志社。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江南》《大家》《诗刊》《滇池》《当代文坛》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百余万字。

04

转眼之间,杨仲翔已在南诏为奴十余年,漫长而艰难的岁月,让他北归之心渐渐泯灭。一同泯灭的,还有他脚上的镣铐。在最后那位主人那里,他得到善待。主人为他去除了脚下的镣铐,再不让他干粗活重活,而是让他管理家里的账目,闲暇时教导家族里的子弟们读书习文。虽然,他所教导的书文,只是发蒙时的那些简单玩意,但在重武轻文的南诏国,已足够让主人满意,也足以让自己被弟子们称为来自大唐的“杨先生”。十余年的南诏生活,还让他成为这片极边之地的悉心观察者,他渐渐留意这里的地理风物、军政民俗、传说故事,将它们形诸文字,写成笔记。他本无意于文章,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为了打发时光,但却在打发时光中慢慢对这些事情发生了真正的兴趣。主人姓李,名金刚。他叫这一个名字,是因为父亲崇奉《金刚经》,就把他取名李金刚。李金刚说我们取名随意,不像你们唐人,要按家族字辈来排,又是字,又是号什么的,真是麻烦。我叫李金刚,但我更喜欢阿嵯耶观音,就给儿子取名李观音,这个名字儿子如果不喜欢,他可以随意改。李金刚说他也是汉人,他家不知多少辈前,或许早在八百多年前汉武帝经略西南的时候就随汉军迁到南诏来了。但他也不能说自己是真正的汉人,因为祖祖辈辈和唐人口中的蛮夷通婚,自己身上的汉人血脉还剩多少已经很难说清了。如今,自己身在南诏国,那就只好算南诏人了。如果你能放下唐人的身份,在这里娶妻生子,以后你的子孙,也是南诏人了。其实汉人、唐人、南诏人,统统都是假象,都是空的,重要的只是自己是个人。其实人又是什么呢?也是假象,也是空的,都是众生之一种。所谓众生,既非众生,所谓人,既非人,又哪里来的汉人、唐人、南诏人?

李金刚的话,杨仲翔深有所感。多年的南诏生活,让他对自己的唐人身份,以及所谓的声望名节早已不再在乎。有时,想起多年前给那封写给吴保安的书信,他就暗中惭愧。那封信里,他把自己比作羁困敌国的钟仪、越石父、华元、箕子、苏武等人,但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那些人大都是身负使命的大贤,他们最后能够得到义人的帮助回归故国,那是他们身负的使命应该得到的眷顾。可自己身负什么样的使命呢?什么也没有!自己来到南诏,是为一己功名来的。和那些身死南诏的无数大唐将士们相比,能够苟存性命,已是上天垂顾。自己何德何能,又怎样能有那样的非分之想,得到义人的援手,回归大唐?想到这里,杨仲翔非常后悔给素不相识的吴保安写那封信。那封信,说白了,不就是在用所谓的古人高义要挟别人吗?那封信吴保安没有收到最好,倘若收到了,那真是给他徒添烦恼。他若收到,一笑置之倒也罢了,倘若为此在乎,那自己真是万分羞愧,无地自容。

李金刚经营茶叶生意,把银生节度辖地出产的茶叶运往南诏京畿之地太和城和吐蕃国境内贩卖。跟随李金刚马队贩运茶叶的日子里,杨仲翔行走于银生、太和城和吐蕃国境内奇崛壮丽的山河之间。天地之大常常让他感觉自己渺小的身躯化进了无边的山河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有时闲聊,李金刚会和他说,其实早就想放他离去,由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南诏和大唐两国交兵,他已经在南诏度过这么多年,深谙南诏内情,即使他放他走,南诏国也不会放他走,没有南诏国的通关文贴,他根本无法离开南诏,回归大唐。李金刚这么说的时候,杨仲翔淡淡一笑,说你看我这身打扮,还是唐人吗?想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时候,我是唐人,不想的时候,我什么人也不是。如今,在我心里,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想不清了,连在梦里,都日渐模糊了。回归故土的事我早已不去想了。我只活在命里,我的命把我带到哪里,就到哪里吧。

杨仲翔想不到,从吐蕃回返太和城的时候,在行馆刚刚安顿下来,就有两人寻来。他们一人是来自大唐的使者,一人是南诏国的官员。他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就等着李金刚的马队和马队里的杨仲翔。

05

杨仲翔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余年里,素未谋面的朋友吴保安正在为他四处奔走。吴保安得到书信的时候,非常伤感。那时,他得知杨国忠和杨贵妃已殒命马嵬坡,没有他们的帮助,要凑足一千匹绢的赎金比登天还难,但为了当年杨仲翔为他写的一纸荐书,他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赎回杨仲翔。吴保安如杨仲翔信中所说,给杨仲翔的伯父杨剑修书,请他召集亲友,和自己一起凑集赎金。但书信送出后如石沉大海,并未获得回音。无奈,吴保安只好倾家荡产,变卖家资,得绢二百匹。之后,他在四川绵州的县尉任期也到了,依然未能得到杨剑的回书,于是便离职前往泸州,用那二百匹绢为成本,开了一家杂货店,经营内地和南诏之间的货物生意。之所以到泸州,是因为泸州地处蜀南,和南诏只隔着一条大江,方便打听杨仲翔的消息。在泸州,吴保安辛苦经营十年,每有所得,都省吃俭用节省下来,渐渐积攒了七百匹绢,但离杨仲翔书信中所说的赎金依然还有三百匹的差额。为了凑够赎金,吴保安不能补贴家人用度,慢慢和妻子家人断了音讯。他的妻子王采芝在老家遂州,本已艰难,又失去了丈夫的接济,加上战乱蔓延到家乡,饥寒交迫,再也无法自立,于是带着幼小的儿子,二人一驴前往泸州寻找吴保安。旅途中,他们的钱粮用完了,但距离泸州还有数百里之遥。王采芝无计可施,搂着儿子在路边痛哭。兵荒马乱的年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行人看见都爱莫能助,只是摇头叹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一支马队路过,缓缓停下,一位骑者下马询问王采芝。原来,是杨安居大人赴任泸州刺史兼遥领姚州都督府,刚好经过,见一女子在路边哭得伤心,便叫随从上前询问。王采芝哭诉了来由,杨安居大为惊奇,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便下马对王采芝说,我得赶往泸州赴任,事情紧急,不能停歇。我没有多余的马匹,不能带你们一起走,先给你们点干粮,吃点东西,前面的驿站不远,你们休息一下慢慢前往。我先赶到那里,叫驿站为你们准备些钱粮,你们再到泸州来。这里离泸州还有大小数十个驿站,请放心,我会吩咐前面的驿站接济你们,我先到泸州帮你们寻找吴保安,如果他还在那里,你们一定能够相聚。

杨安居一行骑快马,没几日便赶到泸州。刚刚交接完公务,杨安居便命随从找到吴保安。在泸州府衙,杨安居一听吴保安到来便出府迎接,拉着吴保安的手一起升堂叙话。听了吴保安述说十余年来的经历,杨安居甚为感慨,对吴保安说:“我常读古人之书,知晓古人行事的风骨,古人的高义,今日已经不多见了,想不到在这偏僻蛮荒之地,竟能见到你这样的高义之人。你为了救赎朋友,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感叹!说来也是有缘,我在来泸州路上碰到了你的妻子,略施援手,他们不日就会赶到这里和你相见。我被你的高义所感,愿助你一臂之力。我刚到这里,没有什么财物帮助你。但想你救赎朋友的急切心情,先在泸州府库的官绢中借你四百匹,凑足一千匹赎金之用,多出的一百匹,接济你和家人的用度。待你的朋友回来后,你们再慢慢想法填还吧。”吴保安大喜,感激之情不尽言表。没几日,王采芝和儿子赶到泸州,和吴保安相见,三人悲喜交集,抱头痛哭。

得到杨安居的资助,吴保安立刻向南诏派出信使,赎买杨仲翔。那时,南诏和大唐的战事已逐渐消停,双方开始互通信使,也有少量货物交易,向南诏派出信使大为方便。但即使如此,过了这么多年,音讯不通,杨仲翔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要找到他的踪迹更不是容易的事情。为此,杨安居修书一封,以泸州刺史的名义向南诏王阁罗凤发出官方文书,说明原委,请南诏国帮助寻找杨仲翔。杨安居的用意,不仅为了杨仲翔,也想借此机会向南诏国王致意,表达修好南诏的用意。他知道,他虽然遥领姚州都督府,但姚州早已在十余年前的天宝之战中落入南诏之手,眼下大唐虽然刚刚平定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乱,但各地藩镇拥兵自重,叛乱不断,大唐还在风雨飘摇之中,自保不暇,根本不可能再和南诏开启大规模的战事,他遥领的这个姚州都督,不过徒有虚名,勉强维护朝廷的一丁点面子罢了,根本不可能再开战端,收复姚州故地。

在南诏王阁罗凤的帮助下,使者很快打听到杨仲翔的踪迹,在吐蕃通往银生城的必经之地太和城守候,找到了杨仲翔,向李金刚交付一千匹绢的赎金。但李金刚只收下三百匹。他说他买杨仲翔的时候,杨仲翔早已降价了,就值三百匹,他也不相信会有人来赎买杨仲翔。剩下的七百匹,他让使者和杨仲翔留下作为回归大唐旅途的费用。用李金刚的话说就是,别以为有了南诏王的一句话,通关文牒就是那么容易办理的,不花费些财物,哪里容易办下来。就算有了通关文牒,要出关,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花费些财物,岂能那么容易出关?

离开太和城的时候,杨仲翔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和使者一起到苍山脚下埋葬大唐阵亡将士的“万人冢”和供奉李宓将军的“将军庙”祭奠。面对李宓将军和数万将士的亡灵,杨仲翔悲从中来,不能自持。多年的为奴生活,让他已经无力去想朝廷当年为什么要打那场大战,为什么会输了那场大战,并且输得那么惨!他只是后悔为了自己一点梦想中的功名辞亲离家,身蹈险地,沦落为奴。如今,自己虽然被赎得归,但却害苦了那位素未谋面的陌生朋友吴保安,欠下他余生难以报答的恩情。

06

和使者离开太和城,来到泸水边上的豆沙关,杨仲翔踌躇不前。他知道,过了豆沙关,就要渡过泸水,过了泸水,就会回到大唐的泸州之地。到了泸州,就会见到恩公吴保安。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和吴保安怎样相见。

旅途中,通过使者之口,他已知晓吴保安一家为了赎救他付出的一切。他深感愧疚。他知道,十余年前那封信,虽然出于无奈,但他已用一个“义”字要挟了吴保安。吴保安收到那封信,如果不对他施以援手,那就是“不义”。吴保安为了救他,为了一个“义”字,成为“义”的奴仆,为了摆脱“不义”的囚笼,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是这样,就更加显出自己的“不义”。如今,自己虽然身脱奴仆,可心,却被关进“不义”的囚笼。面对吴保安的高义,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何报答,如何摆脱这“不义”的囚笼。

过了豆沙关,渡过泸水,来到泸州城,杨仲翔与吴保安相见。杨仲翔知道,相见的场景不得不如自己和旁人的预想进行。一见吴保安,他便下跪,叩首拜谢。吴保安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说不敢当,不敢当,杨公岂能如此?杨仲翔对吴保安说:“吴公大恩,杨某无以为报,当有此一拜,否则不知如何自处!吴公毋辞,请受在下一拜!杨某羞愧,难以启齿,当初落难之时,本不该写信向你求援,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因为身不由己,被迫给你写了那封信,只不过应付主人相逼罢了,不敢指望你能施以援手,想不到你竟如此高义,抛妻舍家相救,你的恩德,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三生难报!”吴保安不由分说,把杨仲翔扶起说:“当年我向你投书求荐时,也不敢指望你能提携,但你倾诚相待,向李将军举荐于我。那时我在绵州为县尉,职位卑微,很少有人青眼相待,想不到你竟如此待我。虽然大军早行,未及赶赴军中,但你的举荐之德,我何尝敢忘?后你落难,我岂有袖手不救之理?”杨仲翔说:“话虽如此,但你毁家相救,如此恩义,让我羞愧难当,实在难以为报!”吴保安说:“杨公不必挂怀,这都是我该做的,换我落难,你也会一样救我。”杨仲翔痛哭:“因为你的恩义,我才得归,从今以后,你如我的再生父母,请受我三拜!”说罢,杨仲翔又俯身叩拜。吴保安忙把他扶起,说:“要拜我们一起拜吧,从今之后,你我就是生死兄弟,我已知晓我比你虚长两岁,从今以后,你喊我一声兄长就行了。”说罢,二人俯身相拜,抱头痛哭,观者无不唏嘘。

之后,二人又到泸州府衙拜谢杨安居。杨安居在府中设宴相贺,因为杨仲翔和吴保安的义气和行事,杨安居对二人极为看重,引为亲随。杨仲翔亲历天宝战事,陷身南诏十余载,对南诏民情风俗极为了解,为此,杨安居向他详询南诏之事。杨仲翔尽其所知所见,详为述说。末了,杨安居对杨仲翔说:“如今我为泸州刺史,遥领姚州都督府,有恢复大唐姚州故地之志,你以为如何?”杨仲翔说,十余年前,大唐天子玄宗皇帝锐意开边,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和姚州都督将军张虔陀迎合上意,挑起边衅,和南诏开战,一位惨败,一位身死。加上李宓将军的洱海之败,前车殷鉴不远,相信府君通达明识,不会步他们的后尘。南诏虽处边地,但并非蛮夷不文之地。南诏如今君明臣强,政通人和,民风剽悍善战,再加唐人不服南方水土,如若轻起战事,深入险地,劳师远袭,绝无取胜之理。当年李宓大军和南诏大战苍山洱水之滨,全军覆没,七万大军十不存一,惨痛之状,至今痛彻心惊。在下作为李将军帐前参军,曾经仔细推敲过败军覆亡的各种关窍所在。但以今日观察,那些关窍其实都无关紧要,大势如此,其实早已不战先败,绝无取胜之理,还望府君明察,只可安边养民,不可再开边衅,让更多大唐子民徒劳无功,身死异乡!杨安居听罢,颔首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什么恢复姚州故地,我只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也知道形势如此,此事绝不可为!”

杨仲翔通晓南诏风情,深得杨安居信赖,被聘为泸州幕府参军。吴保安也得到杨安居厚遇,生意极为顺利,很快就和杨仲翔一起还清了借自泸州府库的官绢。

不久,吴保安受到杨安居推荐,赴任眉州彭山县尉。临行时,杨仲翔相送,说兄长大恩,无以相报,本当牵马执鞭,伴随兄长左右,奈何离家多年,不知父母妻子是否安好,今当别过,归返遂州,略尽人伦,事尽之后,便至彭山,伴兄左右,为兄驱策。吴保安忙说,杨兄千万不可如此,理当速归遂州,无论如何,不可再来彭山。从此浮云游子,各奔前程,以待他日老归故乡,把酒对月,共话桑麻!

07

吴保安刚走,杨安居便调离泸州,回长安任职,杨仲翔也随之赴京,在杨安居的帮助下被任命为蔚州录事参军。赴任前,杨仲翔回到遂州老家,找到自己的妻子。此时,他已离家十五年,到家之时方才得知,自己的伯父早在他离家之后不久过世。不知何故,家人也未曾收到吴保安当年的来书,只是得悉天宝年间李宓将军征南诏全军覆没之败,因多年音讯不闻,族人都以为杨仲翔早已丧命军中,已把他的牌位供进了家族的祠堂。过去这十五年里,老父在得悉李宓军败师亡时茶饭不思,早已故去,余下的老母和妻子遭逢的各种苦楚难以尽述,大家见到他归来时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老家历经战乱,已然破败,生计难以持续,杨仲翔便把老母、妻子和一儿一女接到自己任职的蔚州谋生。两年之后,因为行事干练,颇有功劳,杨仲翔得以择优选授为代州户曹参军。三年后,老母故去,杨仲翔奉母归葬遂州,三年服丧期满,杨仲翔不愿再继续为官。

离开泸州之后的八年里,前数年,杨仲翔和吴保安还有书信来往。从吴保安来书里,他得知吴保安已经由彭山县尉升为彭山县丞。但不久之后,便再也不见吴保安来书。

三年服丧期满之时,在父母亲的墓地,杨仲翔拜别说:“孩儿不孝,双亲在堂,为了一己功名辞家远行,身陷绝域,致使慈父忧心早故。我能归来,得以奉养老母,得见妻子儿女,今后骸骨能归故土,全赖恩公吴保安所赐。他的恩义难难以为报,如今我双亲故去,丧期已满,家妻无恙,孩儿已经长大成人,我再没什么挂怀的了。剩下的残生,我要去找恩公吴保安,为他牵马执鞭,以效犬马之劳,但求能报他的恩德于万一。”

于是,杨仲翔一人一骑,离家远行,再次踏足蜀中,寻找吴保安。赶到眉州彭山县衙时,却寻不到吴保安踪影。打听之后,得知吴保安已在三年前在彭山县丞任上和妻子王采芝一起因病故去。由于路途遥远,家资匮乏,儿子吴远之无法奉亲归葬遂州,只能将二人棺木暂且寄存在县城附近的一座寺庙之中。杨仲翔极为痛切,大哭不止,赶到寺庙,设帐祭奠,然后从棺木中取出二人遗骨,在寺庙前的一条溪水中亲手洗净,晾干,在每一节骨头上按照次序墨书标记,以防再次敛葬时有所错乱遗失。墨书标记这些骨头时,杨仲翔小心翼翼,耗时数日才书写标记完毕,将它们分别装进两只白色的锦囊里。

标记二人遗骨的时候,杨仲翔百感交集,仿佛明白了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当初,他是奔着功名投军,成为李宓将军帐下一名参军的。当时他万难想到,大军败亡,遗尸遍野,他会成为俘虏,功名转眼成灰,他成了无数收尸人中的一个寻常收尸人。在南诏国苍山洱水之间,他和其他收尸人一起,没日没夜挖一个个大坑,在龙首关、龙尾关的关隘和旷野之间搜寻和搬运一具具尸骸,它们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因为尸骸太多,不可能整理和标记它们的姓名,籍贯,只能四处收罗起来,不分来处贵贱,一股脑儿填埋进那些大坑里,以“万人坑”这个名字作为它们共同的坟墓。人生天地间,终有一死,死后总得有人收敛,收敛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善事功德。如今想来,二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战里,作为李宓将军的参军,他寸功未立,和其他几名参军一样,他们所有谋划和辛劳都徒然无用,反而推波助澜地把大军一步一步带入全军覆没的死地。虽然,细致说来,败军覆没,并不全是他们,甚至也不是李宓将军一人的过错。但若论功,全军将士那是全都毫无尺寸之功,只不过师丧国辱,惨不堪言。但天命弄人,让他成了战后的一名俘虏,一名收尸人。那些时日里,他和其他俘虏、收尸人一起收敛过无数尸骸,尽管只是草草收敛掩埋,但那也是自己投军后唯一做过的善举。造化弄人,或许,正是自己的这么一点点功德,让上天垂怜于他,冥冥之中,让他遇上吴保安这位素不相识的义人,对他伸出赎救之手,得以回归大唐,今后能够埋骨故乡。

如今,投桃报李,他把吴保安夫妇的遗骨奉归故乡。而这,是他余生里唯一能报答恩人的微末之事,也是他唯一能把自己从不义的囚笼里稍稍释放出来的小小举动。从蜀地眉州彭山县至故乡河北遂州数千里,杨仲翔和吴保安之子吴远之身批缞麻,一路徒步而行,且行且哭,归葬吴家祖墓。再次入殓之时,杨仲翔仔细将锦囊中的吴保安夫妇遗骨取出,依据骨上的标记,在棺木中组成完整的两具骨骸。为了厚葬吴保安夫妇,杨仲翔用尽家财,刻石立碑,颂扬吴保安对自己的恩义。之后,杨仲翔又在吴保安夫妇墓室旁搭建了一间草庐,洒扫读书,守墓三年。对吴保安之子吴远之,杨仲翔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惜。吴远之聪敏慧达,读书不辍,勇武有力,为人和父亲一样豪迈节义,在杨仲翔向杨安居举荐下做了蔚州县尉,后来又成为岚州长史,最后因功加授朝散大夫致仕,声名闻达于一时。

记骨归葬吴保安夫妇数年后,杨仲翔病逝于故乡遂州。临终时,他嘱咐儿子杨义全,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不义之人杨仲翔之墓”几个字。“不义之人”这四个字当然没有刻在杨仲翔的墓碑上,杨义全不会这么干,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把这四个字刻在自己父亲的墓碑上。

时光流逝,发生于大唐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的那场惨烈战争被后人写进了《二十四史》,但对那场战争中罹难的无数寻常将士,他们的行迹极少被记录下来。因为吴保安对杨仲翔的罕见义举,他们的事迹在河北遂州传颂一时。大唐贞元年间,南诏和大唐修好,刻石立碑会盟于点苍山,唐人牛肃至河北遂州,听说吴保安和杨仲翔之事,心中感慨,写成二千余字的《吴保安》一文,收入自己的传奇文集《纪闻》一书。大宋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宋敏求、范镇、欧阳修、宋祁、吕夏卿、梅尧臣等人奉宋仁宗之命修成《新唐书》,据牛肃《吴保安》一文记载之事,删削之后,修成一千余字的《吴保安传》一文,收入《新唐书》。

公元2019年冬,滇西大理人雷杰龙借宿大理下关点苍山龙尾关西洱河畔的朋友杨义全居所,距离天宝公园内俗称“万人冢”的“大唐天宝战士冢”数百米之遥。天宝公园里,刻着明代将军邓子龙凭吊当年天宝之战大唐阵亡将士的诗歌:“唐将南征以捷闻,谁怜枯骨卧黄昏?唯有苍山公道雪,年年披白吊忠魂。”万历十一年(公元一五八三年)夏某日,邓子龙奉诏征缅甸过大理,白日过此处,题诗而去,夜则游洱海,乘舟醉酒而歌此题诗。如今,点苍山上冰雪渐消,洱海已无人乘舟醉歌,唯下关凄厉嚎叫的风,片刻不息撕扯西洱河上的夜空。这嚎叫的风扑进杨义全空荡荡的居所,吹动书桌上的旧书。在这深夜激荡的风和不停抖动的数页故纸中,滇西大理人雷杰龙依据唐传奇牛肃《吴保安》和《新唐书·吴保安传》二文,搜罗掌故,拾遗补缺,辨析源流,罗织经纬,将上述二篇中人物郭仲翔改为杨仲翔,郭元振更为杨国忠,敷衍成短篇小说《记骨》,遥奠大唐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殒命于苍山洱水之间的无数亡魂和唐人吴保安、杨仲翔身上在“义”和“不义”间曾经激烈鼓荡,但如今却已日渐远去的古老义气。

原标题:《群山 | 雷杰龙短篇小说 : 记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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