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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 | 彭愫英短篇小说 : 青窝甸琐事 (一)

2021-04-12 19: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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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愫英,笔名沧江霞衣,白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枣红》、小说集《古道碎花》《云朵上的树》、散文集《怒江记》《追风逐梦》《盐马古道》《山一程水一程——兰坪县盐马古道文化探薮》《兰馨一瓣为你开》。

一、四老爷

村小学离青窝甸两公里。放学铃声一响,我们冲出教室,你追我赶地往村里走。随着跑动,布书包一起一落拍打臀部。“哐当,哐当”,呆在书包里的铁皮笔盒不甘示弱地奏响音乐。经过村头的水塘时,我们往往跑得一脸汗水,扑在塘边痛快地喝上一肚子水,抹抹嘴边的水珠,满意地各自回家。

水沟就像一条小龙,从水塘向着村尾的魁星阁蜿蜒,与灌溉田野的水渠混合。四老爷的房子离水塘不远,紧挨水沟。房子和水塘之间是一块开阔的菜园地,主子有十几户。菜地五颜六色,菜花上时常有蜂子飞进飞出。水沟在高处,四老爷的房子在矮处,从沟壁小路上抬脚迈向四老爷的房顶,只有一步距离。经过四老爷屋前,我们停住脚步,齐声叫喊 “四老爷”,他应声而出。我们跑到他身边,问长问短。他像个小孩子般开心笑着,一一答应。四老爷摸摸这个人的书包,又摸摸那个人的书包,对我们竖起大拇指。

四老爷长得瘦小,头发眉毛胡子雪白,但身子硬朗着哩,牙齿好端端地没有一颗掉落。我们吃炒熟的蚕豆,他伸出手跟我们要,“咯嘣咯嘣”,吃得挺香。

院坝一角靠墙放着一个块头较大的木疙瘩,四老爷喜欢坐在上面晒太阳,一只手拿着断木梳,一只手捋着胡子,一点一点往下梳理。断木梳的梳齿掉了好几根,四老爷梳理胡子尤其耐心。四老爷的白胡子长及肚脐眼,飘逸胸前。我喜欢他的白胡子,到他家玩时,只要他老人家愿意,我就给他白胡子编辫子。他总是呵呵地笑着,任随我及小女伴们给他打扮胡须。

四老爷的房子是两间土坯房,盖着青瓦。一间是他做饭睡觉的地方,屋子中间有个火塘。另一间时常锁着门,从不让人进入屋里。上锁的屋子让我产生浓厚的兴趣,猜想里面藏着四老爷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驱使我和小伙伴跟四老爷玩手段,但求进入小黑屋看个究竟。别看四老爷像个老顽童,大咧咧地啥都好说,但对上锁的屋子格外用心,我们玩的伎俩不管用。

有次放学回家,我和小伙伴们看到四老爷在菜地里劳动,恶作剧吓唬他。我们躲在四老爷看不到的地方,学怪鸟叫。突然而起的怪叫声吓住了四老爷,板锄失手掉落地上,他自言自语:“哎呦,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得罪神灵了。”他跪在地上磕头,乞求神灵不要降罪。我们乐坏了,手蒙着嘴巴不敢笑出声,笑声憋往肚子里,差点笑岔了气。

暑假里,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到砖窑厂干活。从各个村来砖窑厂干活的有二十来个人。我们背瓦片到乡政府,每天要背十来趟。背了几天后,没活可干了。母亲结了工钱,带着我和姐姐到集市上割了一块肉,买了几斤洋芋,说要给我们做洋芋红烧肉。好长时间没吃到肉了,听母亲说做洋芋红烧肉,我和姐姐直咽口水,别提有多高兴了。路过一个小地摊,我被地摊上摆着的几把木梳吸引,蹲下身去,拿着一把木梳舍不得松手。

“阿妈,我想买一把梳子。”我看着母亲,乞求道。

“家里的梳子够用了。”姐姐从我手里夺下木梳,放回地摊上,拉我起来,责怪道:“妹妹懂事一些好不好,阿妈要攒钱给我们交学费哩。”

“我想买木梳送给四老爷,他那把断木梳掉了好几根梳齿,无法再用了。”我有点委屈地说。

母亲付了钱,拿起木梳交到我手里,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好闺女!”

做好洋芋红烧肉,母亲盛了一碗,吩咐姐姐和我给四老爷送去。

姐姐端着一碗洋芋红烧肉,我拿着木梳,姐妹俩有说有笑地往四老爷家走去。四老爷坐在木床边喝茶,床脚边放着竹节烟锅。“咕嘟,咕嘟”,火塘里的火燃得旺旺,铁三角上架着的罗锅里煮着苞谷砂稀饭。四老爷从姐姐手里接过碗,高兴地拿了一块肉放入嘴里嚼。我拿着木梳在他眼前晃,逗他玩。他把碗放在火塘边,向我伸出手。我把木梳放在他手里。他拿着木梳爱不释手。他从衣兜里拿出断木梳,与新木梳反复比较了一会,把断木梳丢到火塘里。火苗舔了舔断木梳,欢快地燃了起来。四老爷拿着新木梳,一点一点地梳起胡子,惬意地哼起调子。我和姐姐听不懂他唱的调子,但被他的快乐感染,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个周末,我与几个小伙伴邀约到四老爷家玩。玩累了,我对他说:“四老爷,我给您胡子编辫子吧。”四老爷脸上的皱纹舒张开了,“好啊” ,他答应着坐在木疙瘩上。我从他衣兜里掏出梳子,给他梳理胡子。“嘻嘻”,四老爷笑着,眼光慈祥,任我摆布胡子。我编好胡子辫子,用一个胶圈扎好,从衣兜里掏出红毛线,给白胡子辫子扎蝴蝶结。快要扎好蝴蝶结,他突然大怒,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红毛线,脸可怕地扭曲起来,皱纹充血,眼珠鼓得像牛铃铛,脖子青筋毕露。

“四老爷疯了,快逃!”不知谁喊了一声。“轰”,大伙作鸟兽散。

顾不上扎了一半的蝴蝶结,在伙伴的惊呼声里,我本能地逃开发疯的四老爷。四老爷狂怒地叫着追我,未扎好的蝴蝶结散开了,长长的红毛线垂在胸前,胡须辫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令四老爷暴怒的脸显得滑稽可笑。四老爷发疯是令人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若被疯子四老爷抓住,他就会想出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人。我发挥了超人水平,不顾一切飞奔逃命。有好几次,四老爷的手擦过了我的衣服,险些抓住我。我不敢跑到家里,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去了,家门上铁将军把门,拿钥匙开门的功夫,四老爷会抓住我的。我跑在村路上,在房子与房子间绕来绕去,与四老爷玩老鹰抓小鸡。一老一少慌不择路地追逐,惹得村里鸡飞狗跳。伙伴们从不同方向露出头探出身子,大叫:“四老爷,老来疯。”以此引开四老爷的注意,解救跑得脸红脖子粗的我。四老爷狂怒地叫着,放弃正在追着的我,向着喊他老来疯的人追去。几个小孩与一个老人,在村里玩起了捉迷藏。

事后才知,不知谁违背了四老爷意愿,悄悄开了锁,进入黑屋子,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屋里光线,就被四老爷发现。四老爷暴怒,疯病发作。进入黑屋子的小伙伴就像受惊的小兔子,跳出屋子逃跑了。四老爷疯病发作时,完全认不得我们这些平时跟他相处要好的孩子,毫无意识地只想抓住一个孩子折磨一番,发泄内心的不满,正在给四老爷编胡须辫子的我成了替罪羊。只要四老爷不发疯,我们这些熊孩子都喜欢跟他玩。大伙学乖了,谁也不敢再打开那把充满诱惑的锁,黑屋子是四老爷的心病,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心病,谁也不想招惹四老爷发疯。尽管这样,四老爷的疯病时有发作。每当四老爷发疯时,我们就会拼命地跑开。四老爷追不上互相接力的孩子们,几番下来,他也学乖了,追不上就不再追,但他随手拿起石头打向跑远的背影,嘴里骂骂咧咧。

除了小黑屋,诱使四老爷疯病发作的另一个因素是他耳朵里藏着战争。每当他耳朵边响着轰轰烈烈的枪炮声时,他就变得异常惊警,行动敏捷,力气大得惊人,把正在做游戏的我们迅速地左拉右抱转移到火塘边,快速关上门,喘着粗气,一脸惊恐地说“鬼子来了”,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初次经历他这样的发疯,我们并没意识到他的疯病发作了,以为他在跟大伙玩战争游戏,只觉得好玩,配合他行动。后来经历了几次这样的“战时救护”,才知道他是疯病真的发作了。

我问阿爸阿妈,为何四老爷的耳朵里藏着战争,患上战争疯病。他们说不知道,要我去问隔壁邻居阿芹婆,她是四老爷的表妹,或许会知道四老爷患上战争疯病的原因。我兴冲冲地跑去问阿芹婆,却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她冷冷地说了句“不知道”。

三两声狗吠打破乡村夜晚的清冷。村外,田野里昆虫歌咏热闹非凡。我喜欢夜色中的田野,坐在田埂上,呼吸泥土和庄稼香味混合的空气,倾听昆虫吟唱,任由夜风拥抱,感觉灵魂就像飞翔的鸟儿,在天地间自由歌唱。我从骨子里排斥黑魆魆的夜晚,偏爱有月光的夜晚。月光洒在大地上,就像天神摁亮电筒给大地万物照明。走在月光里,心里就会泛起如水柔情,一种温暖从足下的红土地注入心田。如果没有月光,乡村的夜晚被鬼故事包围,总感觉孤魂野鬼悄无声息地游荡在村子里,令人脊背凉凉,我不敢随意走动,喜欢呆在火塘边。

一个夜晚,天边漂浮着一条白龙,月亮就像骑龙人,从碧罗雪山垭口缓缓升上天空,停留在青窝甸上空。龙形的白云散开了,点点云絮点缀在月亮两边,就像一束花,月亮是花蕊。天空蓝得就像阿妈做的米酒,令观赏的人微醉。月亮花诱惑我往村外跑去,这样的夜晚,坐在田埂上观赏月色,空旷的田野令视野开阔。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田头,歌声就像自由的山风,在夜色里肆意吹拂。我被歌声吸引,向着身影走去。

“四老爷!”

“你,你怎么来了?”

被招呼声意外打断了兴致,四老爷的歌声就像断流的溪流,再也流不出一滴水。我也很吃惊,四老爷居然跑到田野里对着月亮唱歌。

“四老爷,刚才你唱的是啥歌?”

“赶马调。”

“你赶过马帮啊?”

“赶过。”

“去得远吗?”

“远,到天的另一边了。”

“能不能给我讲讲你赶马帮走天边的故事?”

疯病不发作时,四老爷可亲可爱,何况这个月色迷人的夜晚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痴迷月亮的人坐在田埂上。村庄就在身后,但对予我来说,清辉里暖心的不再是月亮,也不是田野,而是四老爷。四老爷就像木偶,任由我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他默默看着月亮,没搭理我。

天空中的花束散了,云絮无影无踪。月亮就像一枚孤独的棋子,浸泡在蓝色酒池里。

“醉明月。”我呐呐。

“醉明月。”四老爷响亮地回应。

突如其来爆响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四老爷”,我颤声叫道。

他侧转头对我笑了,伸出拇指夸赞我。

四老爷喜欢月亮,赶过马帮去过天的另一边,还会唱歌。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伙伴们,引得小伙伴们好奇不已,但没人贸然跑去问他究竟。四老爷的发疯没个准时,谁也不敢惹这个麻烦。我去田野看月亮意外邂逅四老爷,那个夜晚后,身后便有了三两个跟屁虫,小伙伴们想听四老爷唱歌。但他们运气没有我好,我们再也听不到田野里流淌的四老爷歌声。

有一天,我跟着阿妈到奶奶家玩,回家时夜已深。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母亲举着火把走在后面,我走在前头。我说了对黑夜的感受,阿妈笑话我听大人们讲的鬼故事听多了,自己吓唬自己,鬼活在人的话语里,不可全信。路过四老爷屋子,我心里不大自在,担心他疯病发作,追着我们讨要火把。火把上露出一截红炭,似掉非掉。阿妈弯下腰,拿着火把戳戳沟壁,往水沟里抖动火把,让红红的炭掉入水里,以免夜风闯祸,无意间带着火星子串门,引起村里火灾。

“嘻嘻”,突然传来笑声,令母女心里一紧。阿妈举着火把照向四老爷院子,朦胧火光中,但见四老爷在院子里玩得开心,三两只萤火虫绕着他飞,手心里还停着一只萤火虫。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叫道:“萤火虫,提灯笼。”萤火虫提着小小灯笼飞来飞去,四老爷开心地追逐萤火虫,这场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美丽,我看呆了。“快走。”阿妈拉着我的手,急慌慌地地跨过水沟往家里赶,她语气急促,说:“四老爷疯了。”

我们前脚到家,阿爸后脚就跟了进来。我激动地向阿爸描绘了四老爷玩萤火虫的场景。阿爸眉头皱了起来,不悦地说:“这个老顽童,又到乱坟岗去了。”

“乱坟岗!”我惊恐地瞪大眼睛。乱坟岗是青窝甸人忌讳去的地方,埋葬在那儿的都是凶死之人,凝结着浓稠的晦气。乱坟岗是萤火虫的天堂。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来飞去。夜色中飘逸无数的小灯笼,犹如天上璀璨的星星。村里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说,瞧,乱坟岗那里,鬼们在夜市赶集,再不听话就让鬼带你去了。孩子闻言,赶紧闭嘴,不敢再哭闹。四老爷居然敢去乱坟岗抓萤火虫,令我崇拜不已。

中考结束后,我到阿芹婆家玩,再次向她问起四老爷的耳朵里为何藏着战争。她犹豫了好一会,小声说,我表哥当过国民党兵。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四老爷的故事。

四老爷年轻时是个马锅头,他赶着自家的三匹骡子加入青窝甸大马帮。茶马古道上匪患多,小马帮不敢单独行动,村里的几个小马邦相约同行,且联合方圆几里的马锅头,组成青窝甸马帮走夷方,以便路上互相照应。马帮驮着山货,从碧罗雪山深处的青窝甸出发,渡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到腾越大地出售山货。青窝甸马帮羁留腾冲古城期间,四老爷与一家马店老板的女儿相处上了。这个姑娘其实不是马店老板的亲闺女,而是马店老板夫妇收养的使唤丫头。马店老板夫妇没有生养,视使唤丫头为己出,摆了几桌酒席,在乡邻见证下把使唤丫头收为养女。他们喜欢做事麻利乖巧的四老爷,不干涉两个年轻人相爱,默许了养女的婚事。1942年5月,青窝甸马帮去腾冲前,四老爷来到阿芹家,喜滋滋地告诉姑姑和表妹,他和马店老板女儿在月底结婚。他是倒插门女婿,打算婚后不再赶马帮,与妻子共同经营马店,奉养老人。此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亲人相见,姑妈抱着侄儿哭了起来。

青窝甸马帮走到半路上被国军临时征用,马锅头们才知道日军打到怒江西岸,占领了腾冲。腾冲去不成了,心爱的姑娘是死是活?岳父岳母怎样了?面对奔流不息的怒江,四老爷诉说担忧和思念。青窝甸马帮被征用后,马锅头四老爷成了滇康缅游击纵队的运输对员,参与怒江抗战。他见证日军在怒江西岸的残暴罪行,挂在百姓家门口树枝上的人皮,煮吃人后剩在锅里的手指头,老在他眼前晃动,给他的人生留下难以消弭的噩梦。滇西抗战结束后,他到腾冲找未婚妻及家人。腾冲城满目疮痍,马店被战火夷为平地。幸存的邻居告诉他,马店主夫妇及女儿被炸飞了天,成了碎泥。四老爷跪倒在马店废墟上哭了。他撮了一点泥土装在罐子里带回青窝甸,把罐子埋在乱坟岗。

四老爷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乡小学教书。一年后,我改行了,从乡小学调入乡政府工作。有一年春节,我回到青窝甸过年。半夜,鞭炮声把我从梦中吵醒。母亲边穿衣服边说:“深更半夜,谁在这时走了呢?”青窝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中死了人,放鞭炮给村里人通风报信。

“四老爷刚刚去了。”父亲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回家拿电线,给四老爷搭灵棚。

母亲告诉我,四老爷病了好长时间。四老爷病倒前,疯病严重,耳朵边老响着炮火声。小孩子经过他家房子上方的水沟,他突然喊道:“鬼子来了,快点躲起来。”边喊边像豹子般冲上去救护孩子,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家长找上门来跟四老爷理论,看到他那被战争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样子,心早就软了下来,不忍责怪。不知谁出的点子,每当四老爷疯病发作,高喊“鬼子来了,快点躲起来”时,无论大人或孩子,没人再跑开或者呵斥,大声告诉他:“别怕,远征军来了,把鬼子打跑了。”这招还真管用,四老爷闻言,就会停住救护孩子的飞奔脚步,狂乱的眼神变得呆滞,呐呐道:“打跑了鬼子,好!好!”连说几个“好”后,他的眼神由呆滞变得委屈,就像无助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说话的人。村里人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看着他慢慢地回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四老爷的灵柩在家里停了两天一夜,到第四天早上安葬,这是巫师捏算的日子。四老爷是孤老,葬礼由村委会主持,青窝甸人自觉参与,每家每户自发地送米送肉送菜。木疙瘩被人们拖到院坝中间,在周边架上一些木柴。人们点燃木柴,木疙瘩被火包围,一阵又一阵烟雾过后,木疙瘩燃烧了起来,不时爆出蓝色火苗,打着璇儿融入到夜色里。我呆呆地看着蓝色火苗,恍惚看到四老爷坐在木疙瘩上梳理胡子。胡子梳好后,他飘升入天。白色的胡子在黑夜里就像一挂瀑布,四老爷的身影越来越远。随着蓝色火苗的消失,夜空中的白胡子瀑布不见了。木疙瘩燃烧了两天两夜,村里老人轮流换班唱了两天两夜丧葬歌。

出殡那天,全村人出动了,扶老携幼给四老爷送行。村中女人一路哭孝。母亲在左,阿芹婆的女儿在右,两人搀扶着阿芹婆走在最前面。我紧跟着母亲,默默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耳朵捕捉着阿芹婆哭诉,不知不觉泪湿衣襟。送葬这天,女人是不能上坟地的,只能送到村外公路转弯处。目送着男人们抬着棺材越走越远,从视线里消失,女人们才折返回村里。回村里的路上,不允许往后看,也不允许互相搀扶着走。母亲跟着阿芹婆母女,慢腾腾地走着。我跟在母亲后面,慢腾腾地走着。

“表哥,你终于解脱了。到那边,耳朵里不会有炮火了。”回到四老爷屋子里,阿芹婆坐在木床上,悲声说。几个中年女人把四老爷不多的几件衣服,连同床上的席子和破旧的薄被卷成一包,拿到院坝里烧了。我没见到木梳,心想那是四老爷梳理白胡子的宝贝,已被他随身带走了。

终于有机会进入四老爷锁着的屋子里看个究竟。屋子里啥也没有,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供着一个无字木牌。屋角落掉着一个小小的本子。我捡起本子,好奇地打开笔记本。纸张颜色泛黄,画着一页又一页的云朵,重复且单调。本子中间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与纸张同样地泛黄。照片上的人物模糊,已看不出啥模样,只依稀看得出垂在胸前的两根长长的辫子。

门洞开,光线亮亮地照在破旧的墙上,墙角落里有一张蛛网。

原标题:《群山 | 彭愫英短篇小说 : 青窝甸琐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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