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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衡阳:被污染的水、土地、粮食和孩子

澎湃记者 宋凯欣
2014-06-04 20:57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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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岁的易万军血铅含量317ug/L,被确诊为铅中毒。澎湃记者 杨一 图

        

        在水源、耕地、粮食相继被污染后,大浦镇的孩子也被查出血铅超标。

        恐惧,正像剧毒污染物一样,在大浦镇上空飘荡。

        没人知道这里的血铅(超标)儿童具体有多少,危害有多大,需要何种治疗。一切都是未知数,或者说是秘密。面对民间的种种诘问,当地政府沉默以对。

        一直以来,很多大浦镇居民从未听过“血铅”,但环境的日益恶化和越来越多血铅儿童的确诊,让他们开始审视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

        有经济能力的人开始逃离家园。

致命的血铅

        如果不是孙子孙女的突然发病,64岁的李来银,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血铅”为何物。

        2012年5月,孙女李文洁的班主任向李来银反映情况说,上一个学期还好好的李文洁,这个学期突然变的多动,上课总是摇头晃脑,且注意力不集中,根本不听课,“像变了个人似的。”接着,孙子李雄伟的班主任也传来类似的反馈,“上课不听讲,总是睡觉。”

        其实,李来银也早已觉察出了孙子孙女的不对劲儿,早前活蹦乱跳的姐弟俩,这一年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食欲不振,且脾气异常暴躁,“什么都说不得,一说就哭,就闹。”更为蹊跷的是,每到变天降温的时候,他们都会肚子痛。

        起初,李来银以为是小孩子着凉了,便买了些感冒药应付,但随着病痛次数的增加,且在吃药无效的情况下,李来银起了疑心。而老师的情况通报,则让他着了慌。

        这一年的5月31日,李来银带着姐弟俩,和有同样病症的老伴儿谭忠秀,一起去到了衡阳市南华医院检查。

        出来的结果让李来银震惊,祖孙3人全部血铅超标,其中5岁的孙女李文洁最严重,血铅含量达到501ug/L(孙子李雄伟,7岁,血铅含量486ug/L;老伴谭忠秀,57岁,血铅含量457ug/L),远高于100ug/L的国家血铅标准。

        与此同时,距离李来银家4公里远、居住在大浦镇上的易新怀,他的孙子孙女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全身乏力、食欲不振、多动症。“无论多么尿急,都会尿到裤子上去。”易新怀的老伴儿毛宝珠这样形容她5岁的易万军,“这不是孩子犯迷糊,而是他全身没有力气。”

        这样的症状,甚至出现在了两岁的小孩子身上,距离易新怀家不足百米的美仑化工厂工会主席刘规开,他两岁的孙子同样如此:乏力、嗜睡、脾气暴躁。

        不得其解的两位老人最终一起带着孙子去到省城长沙检查,结果和李来银家的情况一样:血铅超标。其中,易新怀的孙子易万军血铅含量317ug/L,属于中度中毒。

        直到这时,他们才最终确定,孩子得的不是什么感冒发烧,而是重金属中毒,而中毒的源头,则是与他们比邻而居数十年的化工厂。

恐惧的校园

        3个家庭的中毒事件,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袭击了大浦镇,瞬间引发恐慌,家长们纷纷带着小孩子去医院做血铅检测。尤其是大浦镇中心小学,校园几乎空了,小孩都被家长接走,赶往衡阳和长沙做检查。

        具体检测的人数因为没有官方统计,目前已经不得而知,但光是易新怀的个人统计已经足够惊人。血铅事件爆发后,易新怀为了联合血铅家庭上访,专门打印了表格,登记那些他收集来的病例,目前已经有300多人。“你看,这厚厚的一沓全是检测报告。”易新怀指着床上的一叠A4纸说,“这还只是一小部分,真实数字肯定更多。”

        事发后,炉铺村的李来银也做了相同的工作,在他保存的一张纸上,光是签字的户主就有32人。李来银说,有一次村里去了13个小孩做检查,结果就有11人血铅超标。

        血铅事件曝光后,在大浦镇中心小学的教书的陈老师,也才解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疑团。

        陈老师称,早在3、4年前,她所教的班上,就出现了血铅超标症状的学生,嗜睡、注意力不集中、脾气暴躁,严重的还会时常肚子痛,而且不在少数,但众人并未将其联系到镇上的美仑化工厂,一家以生产电解锌、氧化锌等工业品为主的重金属企业。“大家都不懂这些,没人想到会是重金属污染,也没有这个概念。”

        “肚子痛”的学生三天两头被家长接走,送去镇上的卫生院打点滴,然后等稍微缓解的时候再送回来上课。“已经成固定频率了”陈老师说,其实卫生院也不知道孩子得的什么病,只听他们说肚子痛,然后就打葡萄糖那些简单的药物。

        而李来银的孙女李文洁就是陈老师班上的学生,也是经常进卫生院的一个。对于孙女无缘无故的肚子痛,李来银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随着患病频率的增加,他才总结出了规律,“降温变天的时候,就会有这种症状出现。”

        大浦镇共有4所幼儿园、1所小学和两所中学,学生人数超过3000人。易新怀说,事件曝光后,有学校的校长曾想组织全校师生去做血铅检测,但最终在“有关人士”的劝诫下作罢,“因为怕担不起责任”。大浦镇中心小学陈校长也承认,血铅事件出来后,因为没有上级指示,他没有组织过学生去做集体检查。

        于是学生家长只能自行去医院做检测,而检测的人数和结果的统计也就无从谈起,“反正我这边已经有300多人了”易新怀说,这一数字还只是保守估计,真实的数字可能更多。

未知的病痛

        李文洁今年只有5岁,还是在喜欢洋娃娃和向大人撒娇的年纪。但如今的她,却已经被血铅超标带来的多种并发症困扰。

        从去年开始,只有5岁的李文洁,开始频繁出现肚子痛的症状,“只要一降温变天,她的胃部左下方,就会钻心的疼。”李来银说,每次孙女都会疼得又哭又叫,满头大汗地在床上打滚,痛苦异常。

        即使在没有肚子痛的日子里,李文洁也是另外一番表现,不和别的小朋友玩耍、不说话、并且胳膊和腿不停地抖动,“摁都摁不住,每天晚上睡觉都会踢被子”而伴随着这些并发症的出现,就是她学习能力的严重下降,“上课总是趴在桌子上,什么课都不听。”李文洁的班主任陈老师说,从学习成绩上就明显可以看出,哪些孩子是得病的,哪些孩子是健康的。

        与李文洁一个班的小男孩易万军,也同样遭受着血铅超标并发症的困扰,他的奶奶毛宝珠说,与那些机灵活泛的小男孩相比,易万军明显反应迟缓,记忆力也在不断地衰退,“刚玩过的玩具,转头就忘记放哪了。”不仅如此,毛宝珠说,易万军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却因为厌食而始终营养不良,“你看他,哪像个5岁的孩子啊。”如今的易万军,个头刚过1米,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每次看到孙女发病,李来银都会抹眼泪,他搞不懂,这种病为何“残害”的都是小孩子。

        如今,位于长沙的湖南省职业病防治院里,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做血铅检查,而这些孩子,则多数来自衡东县大浦镇。在这座以治疗职业病闻名的医院里,湖南全省的各种重金属中毒患者,都会在此看到。这里曾经云集过大量的尘肺病人,而现在则是血铅超标的儿童。

        据湖南省职防医院的医生介绍,铅是已知毒性最大、累积性极强的重金属之一,长期蓄积于人体,严重危害神经、造血系统及消化系统,对婴儿的智力和身体发育影响尤其严重。而儿童对铅的吸收率高达42-53%,约为成人的5倍,而排铅能力却只有成人的30%。因此,处于铅超标的环境中,儿童更易成为受害者。

沉默的政府

        据一位不愿透露名字的主治医生介绍,血铅超标的儿童,除了进行排铅,别无他法。

        然而,传统的排铅疗法,不但无法将他们体内的铅元素全部排除,反而会进一步损害身体。“血液内含有很有多物质,除了这些不需要的重金属外,还有很多营养物质也在里面。”然而,因为无法做出仔细甄别,在排铅的同时,身体内的钙、维生素等营养物质也会一同排出体外,从而造成儿童营养不良。

        澎湃记者在大浦镇采访期间,观察血铅儿童,发现大部分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个头和身体普遍较同龄人瘦弱。

        血铅检测结果出来后,此前一直缄默不语的大浦镇政府终于站了出来,开始为超标的家庭提供牛奶和排铅药物。不过,前提是家长必须将手中的检测报告交上去。

        学生家长赵兵莲说,居委会给他们发放牛奶和排铅药物的时候,明确规定,必须以检测报告换取物资,否则免谈。于是乎,绝大多数家长手中的检测报告,最终都被政府收走。“现在我就是说我的孩子血铅超标他们也不会承认了,因为没了证据。”赵兵莲气愤地说。

        同样的遭遇在李来银所在的炉铺村也一样存在,多数村民的检测报告原件都被政府拿走,而他们得到的,则是数量不等的牛奶和排铅药物。“之前他们还承诺会报销我去治疗的费用,但后来也不见兑现了。”李来银说,他孙子孙女治疗费用的报销,至今都没有拿下来。

        而更多的家庭,则连李来银家的待遇也没有达到,不但检测治疗费用由自己负担,甚至连基本的牛奶和排铅药物政府也没有发放。“血铅含量200(ug/L)以下的,什么都没有。”炉铺村村民蒋新娥说,她的女儿血铅含量为182.2ug/L,也属于超标,但却没有牛奶和排铅药物发放。

        到底有多少孩子血铅超标,形势有多严峻,这是大浦镇居民目前亟需了解的事情。但作为当事方的衡东县政府,却一直对此事缄默不语。

有毒的村镇

        此次血铅事件最严重的地区,为衡阳市衡东县大浦镇及其周边的5个村庄(炉铺村、石桥村、新民村、油草塘和永宁村)。而之所以这几地方最为严重,则与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直接相关。

        衡东县大浦镇为湖南省工业重镇,衡阳市工业重心,素有衡东县“南大门”之称。其各项经济指标在该县乡镇中所占的比例最大,亦是当地的“利税大户”。

        2003年8月,衡东大浦工业园正式批准成立,成立后该园区先后引进中南、大化、美仑、广盛制药、创大、金镝、金宇、顶欣、合林等以化工、冶炼为主导的重金属产业。

        从谷歌地图上看,总面积近20平方公里的大浦工业园呈剪刀状布局在湘江东岸,距离江面不足4公里。而在它的周边,则顺指针环绕分布着炉铺、油草塘、新民、石桥、永宁5个村庄。其中,距离工业园最近的村民不到200米远。

        当地居民说,他们就此问题向衡东县环保局反映过多次,但环保局每次的答复都是没有问题。记者在大浦镇采访期间曾去自来水厂了解情况,但对方以没有宣传部允许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求告无门,这是目前大浦镇居民面临的最大困境,先前的农田污染、饮用水污染如此,目前儿童血铅超标也同样如此。

        易新怀说,孙子易万军被检出血铅超标后,美仑化工的副总肖可良曾登门,先后4次送给他们家22000元钱,以作为易万军的治疗费用,但条件是要他们家就此事禁言,否则他们将拒付后续的治疗费用。“他们是这么说的,但到最后,该给的治疗费用还是没有给。”于是,易新怀最终决定将此事公开。而对于是否给患者家属送钱,美仑化工方面没有任何回应。

        但事件公开后,易新怀等人的维权反而变得异常艰难。“找工厂和政府不知闹过多少回了,还打过架,但仍然没有用。”易新怀家里保存着一份伤情鉴定,据他说,那是一次冲突中,美仑化工的保安打他所造成的,那一次冲突中,他被打断了手指。

        不仅如此,易新怀说,维权的过程中,他的儿子还接到过威胁电话,对方警告他不要再就此事胡闹,否则就给他好看。为此,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污染的秘密

        而更多的居民,则选择了逃离,带着自己的子女离开大浦镇,其中就包括之前和易新怀一同去长沙为孙子做检查的,美仑化工厂工会主席刘规开。

        以易新怀居住的大浦镇交通街为例,目前这里已经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居民,很多人家都是大门紧闭,“他们要么搬去了衡东县,要么就是衡阳,或者长沙。”一位留守家中的老人说,为了孙子的身体健康,今年年初的时候,她的儿子就已经举家迁往衡阳市。

        有经济能力的可以选择离开大浦镇。但绝大多数像李来银和易新怀这样,经济条件有限的人,却只能留守老家,继续作困兽之斗。

        同湖南的很多农村地区一样,炉铺村的年轻人也多数在外打工,村里只剩有老人和小孩。李来银家便是如此,两个儿子全部都在广东打工,每年只有在春节的时候回来一次。而他和老伴儿则带着孙子孙女在家务农为生。“儿子每年给我们1万块钱,作为两个小孩的抚养费。”但李来银说,两个小孩的读书、生活、看病,1万块钱远远不够。

        村里人均不到4分的农田,因为镉超标,已全部无法耕种,作为农民,连吃食都需要购买,而这更增添了他们的负担。再加上如今老伴儿和孙子孙女血铅超标,前后的治疗费用又是几千块钱花出去了,让他压力很大。

        没有了农田的李来银,现在靠在外面打短工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建筑、家装、管道,什么来钱我干什么。”因为常年在外风餐露宿,64岁的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很多。

        不过,比易新怀稍微好一点的是,李来银家附近工业园里的化工厂已经关闭停工,污染源已经切断,算是解除了后顾之忧。而易新怀家门口的美仑化工却仍在照常开工,每晚照样排出刺鼻的烟尘和污水,他仍在担心小孙子的病情,“虽然已经吃上排铅药物了,但你污染源没切断,铅污染仍旧存在啊。”

        与美仑化工一墙之隔的大浦镇居民文女士说,4月28日这天,衡东县环保局曾去美仑化工做例行环保工作检查。而就在检查的前一天,一大清早,美仑化工里的工人便把装满重金属污水的污水池冲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放进去干净的清水,以向环保部门表明,他们的排污是达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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