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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昼寝”的日本人如何学汉文

王瑞来
2014-06-23 09:3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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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本,上午上课,前往教室途中,路过一个梯形大教室,刚好从窗外看见一位老先生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的两个大字,老先生就这两字正在解说。

        这两个字是“昼寝”。老先生我不认识,自然不是讲授东洋史,也不是教授与中国有关的课程。而“昼寝”二字,显然也与他讲授的课程没有直接关系。

        关着门,我无法也无暇听老先生在说什么。然而映入眼帘的两个大字却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

 课堂上的《论语》

        估计是因为在老先生的大课上睡觉的人很多,于是他便在上课伊始,先对学生施以教诫。

        让我感兴趣的,是老先生教诫的内容。他没有白话直言不应上课睡觉,也没有阐述种种好好学习的意义,只是简洁地写下“昼寝”两个字。我猜想,接下来老先生讲的一定是《论语》故事: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可以想象老先生会是这样教育他的学生:你们上课睡觉,就不会学到东西,就会没出息,就像是孔子骂过的那样,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杇的粪土之墙。如果学生能够听进老先生的话,我想肯定会很震动,精神起来,不会再在课堂入梦。

        拿儒学经典来教育学生,在21世纪的日本让我眼为之亮,心为之动。

教科书里的古代汉语

        从明治维新时期开始,日本走了一条脱亚入欧的道路。然而,伴随着汉字而传入的中国文化,已经像基因一样深深植入了日本人的精神之中。不仅《论语》之类的儒学经典曾经是日本人的基本教养书籍,中国文化的染色体,就像日本人的黄皮肤,任凭如何脱亚入欧,也改变不了,常常在潜意识中主导着日本人的言行。

        其实,战后的日本并没有一味走一条脱亚入欧之路。尽管不像明治维新以前那样追求和魂汉才,但从小学开始的国语教育中,便有汉文的部分。日本所说的汉文,就像当于中国的古汉语。选择纳入教科书的汉文,皆为先秦典籍和《史记》等一些经典的古代汉语。这种教育一直持续到高中。

高考题里的《苦竹记》

        日本高考入学的国语考试,也一定有汉文题。在我们大学高考入学判卷,我一直负责汉文的部分。不仅像我们这样的私立大学自行出题有汉文试题,每年全国统一考试的国语试题,汉文也占很大比重。

        观察今年日本全国统一考试的国语试题,共有四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一篇论说文的解读,第二部分是对一篇小说的解读,第三部分是古文解读。日本的古文是指日本的古典,今年出的是《源氏物语》的一部分。第四部分就是汉文解读,出的是明代后期陆树声《苦竹记》的一段:

        江南多竹,其民习于食笋。每方春时,苞甲出土,头角茧栗,率以供采食。或蒸瀹以为汤,茹介茶荈以充馈,好事者目以清嗜,不靳方长。故虽园林丰美,复垣重扃,主人居常爱护,及其甘于食之也,剪伐不顾。独其味苦而不入食品者,笋常全。每当溪谷岩陆之间,散漫于地而不收者,必弃于苦者也。而甘者至取之或尽其类。然甘者近自戕,而苦者虽弃,犹免于剪伐。夫物类尚甘,而苦者得全。世莫不贵取贱弃也,然亦知取者之不幸,而偶幸于弃者,岂《庄子》所谓“以无用为用者”比耶?

日本高考汉文试题。

        日本没有统一的国语教科书,选择哪个出版社出的教材,公立学校由县教委决定,私立学校则自行决定。因此,高考国语汉文部分的出题,也无非考虑教科书的范围。这样一来,所选汉文的文章,基本是由出题老师自行决定。

        今年出的明代陆树声的这篇文章,虽说是名文,亦非人尽皆知。从网上调查看,浙江的一些高中曾把此文作为高考自测模块题。不知日本人选用此篇作为试题,是不是受到了中国的影响?无论如何,对于完全没有读过此文的考生,解读时要全凭平时对汉文知识的积累和训练。

        高考试题汉文占了四分之一,这一比重高过国内高考。而另外四分之一的古文中,也类似文言文,解读也需要用到汉文知识。两个四分之一相加,古典文的比重居然达到了一半。由此可见日本对汉文教育的重视。

大学里的汉文专业

        学生进入大学,甚至读了研究生,有些专业依然要学习汉文。我在我们学校和早大的两个研究生班,都是读汉文史料。十多年来,我前后指导学生读过《归田录》、《通鉴问疑》、《棠阴比事》、《省心杂言》等宋人的著作。所以,老先生援引《论语》来教育学生,学生并不会感到突兀,而是似曾相识,甚至是耳熟能详。

        日本的这种汉文教育,不仅仅是技能性的知识学习,在潜移默化之中,汉文的内容已经深入到学习者的头脑之中。这其实是在延续一种文化的血脉。在日本,有一部分人一直在呵护这一血脉。

        前几天看到,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院里,竖着一块广告牌,上面通知日本全国汉文教育学会第30届年会在最近的开会日期与报告题目。日本的汉文教育学会尽管是民间学术团体,但仅就这次年会的后援看,就有文部科学省、早稻田大学、东京都教育委员会、新宿区教育委员会、全国高等学校国语教育研究连合会和汉字文化振兴协会。由此也可见日本对中国古典教育的重视。

        从这次汉文教育年会的日程看,即将在5月31日和6月1日周末、周日两天举行的会议,第一天的日程是面向高中一年级的研究授课、研究协议和史迹考察,第二天才是正式会议。在开幕式之后,分为小中高之部和大学之部,共有6位学者,在早稻田大学的两个大教室做研究报告。现将报告题目移译如下——前者为:《读〈定婚店〉:兼谈对文言小说的解读》、《高中汉文教育实践报告》、《孟浩然〈春晓〉新解:试探艳诗的可能性》;后者为:《蓝泽南城的折衷学:关于〈论语〉解释的特质》、《古代白话的解读:以〈朱子语类〉译注为中心》、《三国时代的国际关系与文化》。在两场分科会之后,还有两场专题演讲会,一场是以汉文与日本史的关系视角来考察训读的历史变迁,一场是讲杜甫的诗与山上忆良的诗。最后是闭幕式。会议的报告者、演讲者和组织者,有高中教员、研究生和大学教授,不少是我熟识的友人。

汉文教育学会广告牌。

        从日本使用的年号,到政治家时而对汉文的引经据典,无论愿不愿意承认,绝对难以否认,日本人精神结构的深层,拥有中国文化的底色。

        今天映入眼帘的“昼寝”,让我再次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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