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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90年|600黄埔一期生曾并肩作战,也曾互相搏杀

澎湃记者 张婧艳 发自广州 澎湃见习记者 付珊
2014-06-16 10:36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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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曾多次视察黄埔军校,图为他在检阅台上与同志合影(前排右一为王柏龄,右四为蒋介石,右六为胡汉民,右七为邹鲁)。 罗林虎 供图
        

        4月的广州,黄埔军校旧址门外,一群身穿迷彩服的年轻人合影留念后,喧闹着穿过校门口两棵榕树的斑驳树荫,进校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两棵榕树枝叶繁茂,已将百年光阴甩在了后面。

        90年前,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穿过这片树荫,走进刚刚成立的黄埔军校,成为中国第一批真正具有政治思想的军人。

        如今,黄埔军校门口的小摊上贩卖着扑克牌。一共两个版本,你可以选择共产党军事将领系列或国民党军事将领系列,却没有两者混合款。

        当时的中国,处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北洋政府军阀割据,孙中山革命屡次受挫,遂联俄容共,建立黄埔军校,培育军事力量。

        黄埔一期生恰逢其时,追随各自信仰,分别加入国共两党,并迅速成为各自党派的中流砥柱。

        当年黄埔长洲岛上的600多同窗,随着国共两党的分分合合,有时并肩合作,有时互相搏杀。

        1924年,对于黄埔军校一期生来说,注定是命运的转折点。

        这年春天,刚刚中学毕业的杜聿明,在《新青年》杂志看到了一则招生广告,广州成立了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正在招生。

        这位讷言的陕北青年,随即南下考试。凭借父亲的关系,他拿到了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推荐信。

        这是黄埔军校首次招生,计划录取350人,备取150人,共500人。据公开资料,全国报名人数达到1200余人。

        学生人数初入校时500余人,随后军政部讲武堂学生120余人也并归该校,合计毕业生为645人。

        浙江的小学教师胡宗南通过了主考官毛泽东的初试,复试体检时,他因身高不足1.6米,笔试前被考官淘汰。考官将胡宗南小鸡似的拎了出来,对他说:“胡宗南,你不是干军人的料。”

        胡当场大哭,慷慨陈词反驳考官。

        党代表廖仲恺闻声前来,特批其进入笔试。廖仲恺给他的字条上这样写着:“国民革命急需大量人才,只要成绩好,身体健康,个子矮一点也没关系。”就凭着廖仲恺的这张字条,胡宗南被特许参加了接下来的各科考试。

        与杜聿明和胡宗南不同,当时的陈赓已经是湘军讲武堂的学生,看到黄埔军校的招生简章后,认为“革命青年不应分散力量”,于是退学,报考黄埔军校。

        在陈赓影响下,同校的宋希濂、左权等人也投奔黄埔军校。

        3月29日,入学考试在广东省高等师范学院进行,分数学、历史、地理等科,作文考题紧贴时局,题为《论述中国贫弱的原因和挽救之良策》。一个月后,考试放榜,杜、胡、陈、左、宋等人均如愿考中。

        6月16日,黄埔军校的操场上举行了开学典礼,五百多名黄埔一期学生,接受孙中山的检阅。因经费有限,学生们每人只有一套灰色衣服,没有袜子,赤足穿草鞋。

        孙中山或许没有意识到,台下这些衣着简陋的学生,未来将在多大程度上,改写中国历史。

左图为当时黄埔军校第四期步科一团七连连长陈赓,右图为当时黄埔军校第一期第四队学生胡宗南。  罗林虎 供图

        位于广州黄埔长洲岛上的黄埔军校校本部原是清末陆军小学堂。

        在筹办军校时略加修葺,在门前新增欧陆式大门,上悬校名。校舍分为左中右三路,上下两层,各层回廊相通;深四进,每进以天井相隔。建校之初,黄埔军校经常经费短缺,甚至几曾断炊。

        张治中时任黄埔军事研究委员会委员。他曾回忆,有次党代表廖仲恺陪军阀抽大烟、谈笑,等对方高兴了,廖就提出某地有一笔款子可以让他去收,以充次日学生的伙食费。

        虽然经济困难,但黄埔的学生们仍觉乐在其中。他们白天上课,晚上放哨,空余时间还组织话剧社,宣传革命。

        如今,黄埔军校旧址成了广州的一处旅游景点。

        穿过设立孙中山灵堂的大花厅,参观的人群可以顺着狭窄的木质楼梯上楼。见到大通铺式的宿舍,一位带着相机的年轻人感叹,“当时的共产党和国民党能这么相安无事?”

        导游解释,这是在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许多共产党人在黄埔军校生活。

        不过,在当时,校内政治观点的碰撞,也让同学在课余不断发生摩擦。

        陈赓是黄埔军校“血花剧社”的创始人之一。他幽默、风趣,还颇具表演天赋,在讽刺剧《皇帝梦》中,陈赓反串袁世凯的五姨太,扭着腰肢上场,得到一片掌声。

        矮个子胡宗南也是血花剧社成员。

        他在家乡有“狂生”之称,深得校长蒋介石赏识。排演时,他很有表现欲,但受身高所限,常扮演北洋军官等反派角色。做演员不成,他就转攻编剧。

        见胡宗南热衷于话剧社的活动,有同学让他警醒,“血花剧社”就是“赤花剧社”,“赤花”就是“赤化”,别太专注于共产党的活动了。

        “血花剧社”的领导和骨干,多半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每逢纪念节日,剧社就在军校大操场和广州市内戏院等处,演出自己编导的以反帝、反封建为题材的剧目,寓政治教育于文化娱乐之中。

        陈赓和胡宗南这两位同学政治观点迥异,还曾大打出手。

        “青年军人联合会”和“孙文主义学会”是黄埔军校两大学生组织。前者信仰共产主义,骨干多为共产党员;后者则主张三民主义,成员多为国民党员。

        此时,正值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虽然在苏联斡旋下,黄埔军校教师来自国共两党,维持着表面和平。 但因政见不同,国共双方都在争夺各自的支持者,分歧已经显现。

        陈赓是青年军人联合会成员,胡宗南是孙文主义学会成员,两派之间冲突不断,陈、胡又是各自主力战将。

        在广东大学的一次集会上,两派又开始争斗,陈赓操起凳子追赶胡宗南,后者随即逃跑,路上还丢了帽子。在当时的黄埔军校,类似故事,并不少见,直至一方开枪打伤对方,蒋介石才出面调解。

        1925年,孙中山去世。国共两党之间的分歧,在黄埔长洲岛上渐渐化为同学间的裂痕。

        1927年,裂痕终于公开化。

        中山舰事件后,蒋介石下令清除共产党员,派兵包围黄埔军校,黄埔军校校内气氛紧张,并有学生死亡。

        第五期学生郑庭笈回忆当时场景,“到大操场集合后,看到周围山头和十字路上站满了武装哨兵。各区队队长口头宣布命令:‘共产党员一律站出来,其余的站在原地不动。’”

        为清查共产党员,校方成立了清党检举审查委员会,下发《检举及审查实施细则》,鼓励互相检举。

        一时间,黄埔军校举报成风,教官只剩四分之一,课业一度停顿。有人还趁机报复,时任代校长方鼎英承认,清党后“一则热心过度,未免吹毛求疵;一则借报私怨,趁机诬陷他人。”

        如果说,清党只是黄埔军校裂痕公开化的开端,1932年的第四次反“围剿”,则将这条裂痕变为深渊。昔日同学各处深渊两侧,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此时,黄埔一期学生已经毕业8年,在国共两党的军队中,各自成为中坚力量。

        对战双方,有多名黄埔一期同学担任将领。国民党军队中有胡宗南、黄杰、李玉堂、李默庵、刘戡、蒋伏生、俞济时,共产党则有陈赓、徐向前、蔡申熙、旷继勋。

        此时,胡宗南已经是国军第一师师长,踌躇满志。他从黄埔军校毕业后,深得蒋介石赏识,并委以重任。

        这场战争,胡宗南将与红军正面交锋。对手红四方面军的总指挥是同学徐向前,参谋长则是与他排演话剧、又大打出手的同学——陈赓。

        因为实力相差悬殊,胡宗南赢得了这场战争。

        激战中,国民党军打入红军腹部,红军死伤惨烈,打了胜仗的胡宗南乘胜追击,此时,陈赓和徐向前被迫撤退,带着红军越秦岭、南渡汉水,才得以摆脱。

        1936年10月,胡宗南率军在陕北围剿红军,毛泽东以徐向前的口吻向胡宗南写了一封信,开头便称胡宗南“学长”。

        信中称:“宗南学长:黄埔一别,今已十载,回念旧情,宛然如昨。目前日寇大举进迫,西北垂危,山河震动,兄我双方亟宜弃嫌修好,走上抗日前线,为挽救国家于危亡而努力……”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国共两党确实“弃嫌修好”,开始第二次合作。抗战中,黄埔同学们在不同战场上,并肩战斗。

        在正面战场,胡宗南在淞沪会战守了6周,伤亡惨烈,4万人的部队最后只剩下1200人,感叹“黄埔部队已打完”。

        而在敌后战场,徐向前、林彪、陈赓等率部深入敌后,互相配合,取得平型关大捷。黄埔同学们又开始并肩作战,裂痕一度弥合。

        1938年春,日军沿着邯郸、长治大道,向山西长驱疾进。

        在129师师长刘伯承的统一指挥下,经过侦查和反复的研究,副师长徐向前、386旅旅长陈赓决定运用“围点打援”的伏击战,采取“攻其所必救,歼其救者”的兵法,打击这股骄横的日军。

        3月15日夜晚,陈赓拄着拐杖率部队进入神头岭。第二天凌晨,黎城的战斗打响了,八路军攻势猛烈,驻守黎城的日均连忙向潞城、涉县的日军求援。潞城日军于是派出一支援军,精兵强将,浩浩荡荡向黎城开去,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陈赓在神头岭设下的伏击圈。

        随着陈赓一声令下,神头岭顿时变成一座火山,八路军从战壕里、树丛中“飞”了出来,扑向敌群,用刺刀、达到、长矛勇猛杀敌。日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陈赓在日记写道:“敌人进至我伏击圈内,我突破而起,敌仓皇失措,乃不及展开而战,激战两小时,全部结束战斗,毙敌千余,缴获山积。”

        1939年,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曾评价,中国军队抗日力量的中心“乃是以蒋介石为核心,以黄埔军校系统青年军官阶层为主体的中央军”。

        1946年,内战爆发,黄埔同学们又站在不同战场上。此时,胜利天平已偏向共产党一侧。

        解放战争刚爆发时,胡宗南就进兵晋东南,企图肃清解放军太岳兵团。太岳兵团司令是陈赓,他以少敌多,大胜胡宗南。

        淮海战役中,陈赓身为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司令员,对手是昔日的同学杜聿明。

        杜当时是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后被解放军俘虏。

        当时的四纵机要参谋苏荣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杜聿明被捕时,他问其是否认识陈赓,杜对这位敌军将领赞不绝口:“他说何止认识啊,我们是黄埔一期同学,陈赓这个人很活跃,也很调皮,也会打仗,太好了,这个人很好。”

1960年10月19日,北京颐和园介寿堂,周恩来总理同在京的黄埔军校同学聚会。前排左三是陈赓将军,第三排右一为宋希濂。
        

        1960年,在北京四川饭店,陈赓宴请杜聿明、宋希濂等黄埔同学。

        其时,中央已提出阶级斗争理论,然而陈赓仍毫无拘束,意气诚挚,与昔日黄埔同窗畅谈、痛饮达三小时之久。

        陈赓则当时已是解放军副总参谋长,两人身份悬殊。但酒席间,这些老同学并不拘束,畅谈、痛饮。

        多年后,陈赓的儿子陈知建回忆:“父亲与黄埔的感情,一生也没断过。父亲既讲党性原则,又讲义气。这样的人大家都喜欢。”

        陈赓这一年的同窗,命运已出现巨大分化。

        淮海战役中,杜聿明在被俘虏后选择投诚,成为共和国的第一批“特赦战犯”。

        仅仅在一年多以前,杜聿明还是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徐州“剿总”副司令,统帅着百万大军,1949年1月10日,杜聿明在安徽省宿州市张老庄村被俘。

        杜聿明当时曾趁看管不注意,用砖头猛敲头部,企图自我了解,幸被及早发现。

        杜聿明被关到了功德林丁字胡同的一个单间里。目力所及,食欲外界隔绝的四面灰色围墙。

        和杜聿明一起被关进功德林的,还有同在淮海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第12兵团司令黄维。黄维于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当时被蒋介石认为是德才兼备的人才。

        进入功德林后,他们被要求写思想汇报和交代历史问题。黄维拒绝写任何东西,坚持自己“无罪可悔”。深受国民党“正统思想”熏陶的黄维,始终感念着蒋介石的知遇之“恩”,他不愿否定自己的过去。

        每天清晨,黄维准时在功德林里散步,腰板笔直,目不斜视,快步疾行,来往回复。

        与此同时,宋希濂、范汉杰、李仙洲、周振强、王耀武、杨伯涛等许多黄埔一期出身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也在各地接受改造。他们要写自传、交代自己的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要学习《新民主主义论》,写读书笔记,在小组会上谈对新、旧社会对比的思想认识。交流心得体会……

        此时,跟随蒋介石到达台湾的黄埔军人,面临着另外一种命运。

        大批跟随蒋介石去台湾的黄埔军人,住进了临时性的居住群落——眷村。他们不论籍贯何处,都被安上一个共同的名字“外省人”。

        到台湾不久,蒋介石开展了一场“整肃失职军政官员”运动。先是黄埔一期生李延年等被蒋介石下令交付军事法庭审判,接着,蒋介石曾经最信任的“天子门生”胡宗南被 “监察院”弹劾。

        1950年,胡宗南带着手下仅剩的1000人,遵照蒋介石命令苦守四川、西昌3个月后,最后坐凌晨起飞的货机赴台,成为国民党政府最后一位逃离大陆的大将。

        虽然“监察院”的弹劾最终不了了之,但这场风波对胡宗南的打击很大。当年统领千军万马、拥有现代化美式装备的“西北王”,风波过后,他的身边只剩下六名随从。余下的日子里,他深居简出,郁郁寡欢。

        在台湾,蒋介石着手“改造”国民党,以是否拥戴其父子为准绳,大动作地进行汰旧换新,培植了大批新的实力派,曾风光一时的“黄埔系”遭到清楚,军队也被重整缩编,过去的元老几乎全部失势。

        可谓时过境迁。

        2007年5月,最后一名黄埔一期学生孙元良在台湾辞世。

        

        参考文献

        书籍:

        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编:《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陈赓:《陈赓日记》,解放军出版社,2003

        徐向前:《历史的回顾》,解放军出版社,1984

        宋希濂:《鹰犬将军:宋希濂自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

        陈予欢:《初露锋芒:黄埔军校第一期生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

        王晓华、张庆军:《黄埔军校的将帅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经盛鸿:《胡宗南大传》,团结出版社,2011

        论文:

        黄爱英:《试论黄埔军校信仰教育的特点》,《伦理学研究》,2011年第2期

        李纳:《1924至1927年黄埔军校与国民党的党军关系》,《史林》,2004年第5期

        曾庆榴:《黄埔军校》,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1

        新闻报道:

        胡为善口述、李菁主笔:《我的父亲胡宗南》,《三联生活周刊》,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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