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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向右|小城耶拿历险记

特约撰稿 杨不风
2014-06-24 09:5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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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路过耶拿。这座历史名城在冬日的阴霾和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没有时间去参观耶拿大学,更来不及去寻访黑格尔的足迹。1806年拿破仑率领法军与普鲁士在耶拿会战,大败普军,带来了欧洲历史的转折。这一年黑格尔完成了他的《精神现象学》。据说,黑格尔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了拿破仑骑在白马上的英姿,激动不已。不过,他的激动不是因为对伟人的崇拜,而是因为在拿破仑身上“看到了世界精神的显现”,印证了他的历史哲学。因为黑格尔的缘故,耶拿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一位哲学老师,当年到德国访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耶拿。然而,我多年前从他那里听到的耶拿故事已经跟黑格尔没有一点关系。

        他的故事并不有趣,反而是让人很不愉快,乃至愤怒的回忆。也是耶拿的一个夜晚,我的这位老师独自乘坐巴士回家。车上上来几个面貌不善的青年,向他索要证件查看。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权,但还是顺从地交出证件。几个青年看到他姓名迥异于德语的中文拼音拼写,一阵嘲笑,嘴里嘟哝着“多么愚蠢可笑的名字”,顺手就给了我的老师一个巴掌。老师立刻惊呆,但他知道,自己遇上了新纳粹,而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求助。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原位,没有声张。好在几个新纳粹就此罢休,没有再纠缠他。我在耶拿街头徘徊的那个晚上,所幸没有碰上任何麻烦,约见的朋友也没有谈到糟糕的经历。然而几个月之后,新纳粹恐怖组织国家社会主义根基盟(Nationalsozialistischer Untergrund,简称NSU)连环罪案在慕尼黑高等地方法院开庭审判,几个嫌疑主犯全部来自耶拿。那时我才意识到,老师的遭遇完全不是巧合。

        如今仅仅以卡尔蔡司总部所在地为世人所知的耶拿,所处的图林根州和东部毗邻的萨克森州一直是新纳粹势力影响较大的地区,有纳粹主义倾向的德意志民族民主党(Nation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NPD)在萨克森州议会就拥有8个席位。这块统一前属于东德的地区,与我居住的南德相比,无论是城市、乡村还是原野,都有一些不可掩饰的衰败。1964年建立的NPD在统一前一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党,但跟纳粹党借助底层民众上台一样,两德统一后,NPD在经济较差的原东德地区吸引了为数不少的支持者。不过,尽管在德国的这几年不时可以看到纳粹和反纳粹的游行新闻,甚至纳粹和反纳粹人士会在街头发生暴力冲突,但在我眼里,已经建立完备的自由民主宪政的德国,完全可以通过内部的辩论遏制与消解新纳粹主义的毒瘤。只是这一次,NSU犯下的一连串谋杀和其他暴力犯罪,让人不免惊讶。

        NSU是2011年随着一起银行劫案的发生才浮出水面,为世人所知。该年11月4日,NSU的两个头脑乌维•蒙德洛斯(Uwe Mundlos)和乌维•别恩哈特(Uwe Böhnhardt)抢劫了图林根州艾森纳赫市的一所银行,随即逃窜。警察在追捕他们的过程中,发现他们藏匿在一辆旅行箱车之中。一番交战之后,二人点燃了箱车,饮弹自尽。警方随后一连串的发现,方才揭露了一连串震惊世人的暴行:自2000年至2006年,乌维•蒙德洛斯、乌维•别恩哈特及其他NSU成员先后犯下9起针对外来移民的谋杀案。案情轮廓逐渐清晰后,也就是2012年,在德国各地的一些公共场所,人们开始看到一张纪念海报,上面是9名被NSU谋杀的受害者照片与姓名:8位土耳其裔,1位希腊裔。这一连串在德国各地犯下的谋杀案,当年被发现时曾被戏称为“肉夹馍谋杀案”,因为土耳其移民在德国的一大营生就是经营以土耳其烤肉为主料的德式肉夹馍,而被害者中两人是肉夹馍店的员工和店主。在谋杀案的种族主义背景浮现出来之后,人们发现,“肉夹馍谋杀案”这个名字已太过戏谑而不庄重,因此被德国媒体在2011年选为应当禁止的“脏词”之一。

        现在,人们知道,两个碰巧同名的乌维都是耶拿人,蒙德洛斯生于1973年, 别恩哈特生于1977年。两德统一前后,尚在中学的两人就先后成为右翼光头党的活跃分子。1991年耶拿开了一家名为Winzerclub的青年俱乐部,两人在此结识,一起认识的还有后来成为NSU成员的比雅特•沙珀( Beate Zschäpe)、胡尔戈•格拉赫(Holger Gerlach)等人,其中的比雅特是一位女性,她是后来NSU谋杀案中除两个乌维之外的主要嫌犯。这家青年俱乐部成为右翼分子聚会的场所,他们在那里结成右翼同志会,身穿仿纳粹制服,将纳粹首脑、希特勒《我的奋斗》的执笔者鲁道夫•赫斯(Rudolf Heß)奉为偶像。1994年图林根州形成联合的反-反法西斯团体,并在1996年发展成为图林根家乡保卫团(Thüringer Heimatschutz),鼓吹“图林根州的纯洁”,反对外来移民带来的国际化,成员在顶峰时有170人,这些右翼青年都是该组织耶拿小组的成员。90年代他们参与了一系列极右翼活动,包括将佩戴犹太大卫星的玩偶悬挂在耶拿的高速公路入口、攻击反对者等等。逐渐的,他们的活动开始向暴力恐怖活动转变,开始发送邮件威胁、私藏武器、制造炸弹。2000年9月9日,乌维•蒙德洛斯和乌维•别恩哈特犯下了第一起谋杀案,受害者是一位花店商人。2006年4月6日,最后一位受害者遇难,这一次,是一位咖啡店业主。

        恐怖分子蒙德洛斯与别恩哈特自杀之后,警方在搜查行动中发现了一张录有视频内容的DVD,两个嫌犯在录像中声称自己是国家社会主义根基盟,并狂妄地供认了一切罪行,除了9起谋杀案之外,还有2004年6月在科隆一条土耳其购物街上利用碎钉炸弹制造的爆炸案,造成22人重伤,以及2007年杀害了一位22岁的图林根州女警官。视频最后是他们的政治宣言,他们宣称只要德国的政治与言论状况得不到根本改变,行动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清除所有有移民背景的德国人。警方后来发现,比雅特•沙珀将这份录像寄给了多家机构和媒体。

        NSU审判2013年5月6日在慕尼黑开庭,被告除了两个已死的乌维,还有比雅特和其他四名嫌疑人。审判如今已持续一年多,预计将在14年年底审理完毕。德国媒体给予了高度关注,案件自然也在土耳其引起了巨大震动,在开庭之初,就因为媒体旁听席席次安排引起巨大争议。之后,《慕尼黑晚报》和一家土耳其报纸被授权对审判进行全程报道。

        很多中国的评论者常常担心,认为欧盟各国的福利政策和移民政策引来大量移民潮,将引发新的族群矛盾,一些人甚至因此宣称福利国家将因此破产。的确,这些评论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无论是反移民的右翼党派在欧洲各国影响逐渐增大,还是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右翼党派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都显示出欧盟各国所面临的困境。相比其他国家,经济一枝独秀的德国,右翼势力一直受到限制,但必须承认,德国民众对外来移民,尤其是对最大的外来族裔土耳其人虽然绝对不存在普遍的歧视,但文化和习俗上的隔阂也显而易见。一名德国政客萨拉青(Thilo Sarrazin)几年前著有一本《德国在自取灭亡》的小书,历数土耳其人的不是,警告德国将被土耳其人占领,引起许多德国人的共鸣。NSU的谋杀案则反映了德国排外势力中最丑恶的一面。

        像NSU这样的新纳粹主义组织的出现,让人们有机会去再一次审视纳粹主义、种族主义产生的根由。新纳粹组织和其他右翼政党与希特勒的纳粹党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没有获得精英阶层的支持。并不是说,现在德国的精英阶层囿于政治正确的准则,不敢发表排外的言论,而是社会的进步、科学的昌明以及德国如今所取得的历史地位,使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产生一种要为德意志民族崛起提供基础的种族主义理论。以NPD现任主席乌多•帕斯托(Udo Pastörs)为例,这个钟表匠出身的右翼政客谈不上有任何理论主张。NSU的成员虽然奉鲁道夫•赫斯为偶像,但这些不少连中学都没有毕业、曾经因为小偷小摸被捕入狱的暴力分子,可能连基本的理论理解能力都缺乏。他们既不是基督徒,对传统的德国文化也没有任何了解,面对外来文化,他们所谓的“图林根州的纯洁性”实在是一个可笑的口号。于是,纳粹主义、种族主义就还原到它最原始的本来面目:狭隘、封闭、盲目的地方主义。

        13年的秋天,我又一次前往柏林。在东柏林的一个地方寻找一处地址未果,正不知如何解决时,一个被我们问路的魁梧德国大叔主动表示,愿意开车带我们到要去的地方。我们欣喜万分地上了车。当时正值德国大选,沿路在车上看到路旁的社民党竞选广告。心想大叔住在东柏林,应该怀有对社会主义东德的回忆,便问他是不是投了社民党或者左翼党的票。大叔表示否认后,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他投了NPD的票。一听到NPD的名字我和同行的伙伴都吓到浑身一阵激灵,我们自然而然地觉得,凡是和纳粹沾上边的,必然非常恐怖和邪恶。一边担心大叔把车开到哪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下毒手,一边不得不故作镇静跟他搭话。大叔倒没有对他的政治倾向多做解释。车子也很快到了目的地,一处繁华的市区,我们安心地下了车。好笑的是,大叔最后向一位同行的女伴所要电话号码。我只好说,我们不住在柏林,只是路过。

        于是,我现在倾向于这样的认识:剥去德意志民族主义、反犹主义这样独特的历史酵素,纳粹主义、种族主义呼应的是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族群因为最基本的利益、习俗和文化隔阂带来的矛盾和冲突。19世纪末,欧洲和美国经历的是第一次全球化,伴随着工业革命的,是大规模的移民迁徙和自由贸易,那个时候,种族主义不仅在德国,在法国、美国和其他各国都普遍存在。如今的全球化程度,更加深远宽广,种族主义又在以同样的方式重演。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种族主义最基本的受众都是跟那位德国大叔一样的、受到外来移民最直接冲击的底层民众。正如19世纪末的美国人会因为华人劳工抢了他们工作而推动排华法案,如今缺乏竞争技能的底层德国人在被土耳其人抢去低端工作机会后,也容易成为排外势力的拥趸。所以我们看到,和纳粹德国的每一个村庄都在驱赶那些普通的犹太人相似,NSU受害者都是从事普通工作的无辜弱者,他们发起的是弱者针对弱者、歧视弱者的可耻战争,他们要点燃的是人性中固有的那种独占自己地盘、歧视外来者的仇恨。还好,人类已经经历了第一次全球化的创伤和洗礼,人权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欧美各国也都有健全成熟的民主和法律机制来处理这些冲突和争端。而NSU案这样的案例则让人们对那些最极端、最丑恶的右翼恐怖主义保持警惕,也是对一般人心中可能存在的排外倾向的一番敲打。

        (作者系德国图宾根大学哲学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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