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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评 | 梁文道: 被政治攫捕的足球是可笑的
【“桑巴足球”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开始变得很不桑巴了。世界杯前的骚乱、抗议都成了压在巴西身上的千金重担,举国将政治经济命脉系于一场游戏。政客商贾的宣传攻势,无形间将这支最“平民”的巴西队逼上了绝路,剩下了难以言语形容的羞愧、懊悔,以及沉默的碎片。】
任何事情,只要遭到政治的攫捕,被它强行进入,难免就得诞下奇异的怪胎。最近,美国首度为足球疯狂,有Ms. Right之称的保守派政论家Ann Coulter,却在这当口给大家示范了一次怪胎的思考方式。她说:“任何对足球兴趣的增长,都是这个国家道德沦丧的标志。”“道德沦丧”这四个字,乃是美国保守派攻击民主党左翼和自由派时最常用的词语之一,出自她的口中,不足为奇。问题是足球又怎么能使得美国“道德沦丧”呢?
原来其中一个理由是喜欢它和推广它的,都是可恶的自由派,例如希拉里、《纽约时报》、"HBO",以及女权分子。敌人向我们介绍的东西,一定十分可疑。更何况,她说,这东西还是来自欧洲的舶来品,毫不本土,毫不美国,是种“非美”运动。她接着分析,个人责任乃是美国精神的根本,而足球这外来物种却“没有MVP,没有英雄,没有失败者,没有个人责任感”,“所有人只是不停地在场上跑来跑去,然后每过一段时间,球会不小心自己跑到门里”,可见种运动的流行只会伤害美式自由经济对个人责任的重视。最后,她甚至觉得足球是种人类演化上的错误,因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除了灵魂之外,就是因为我们会用手”……
好笑吗?是很好笑。不过,我倒很能理解她的状态,因为这是一个人政治上脑的典型示范。可能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变成这样,说一些看似言之成理的歪论;只是我们很难意识得到自己的可笑罢了。
不如英超和西甲,在世界杯的舞台上,我实在说不出自己是那支球队的球迷。我不太明白为甚么会有那么多人自称“巴迷”、“阿迷”或“意迷”,到底他们在迷甚么呢?一种国家足球的风格吗?难道他们没有察觉到某种传说中的风格只不过是段已逝的历史?“桑巴足球”?巴西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开始变得很不桑巴了,大家抱怨的“功利化”根本是个持续了三十年的趋势。
“全攻全守”?八十年代之后?你甚么时候见过荷兰在打真正的全能足球?过去几年,我之所以比较喜欢德国和西班牙,就是因为他们至少打出了一套相对持续而悦目的格调。可惜,西班牙这回打了两场太过糟糕的比赛,场上那十一个人都不是真人,反倒像是他们过去自己的影子。直至最后那无关宏旨的告别赛,他们穿上黑色的队衣来参加自己的丧礼,才回光反照似地折射出昔日的真我。
托雷斯和比利亚这两个球员的入球,就像是在最后一刻哀求球迷:“请这样子记住我们,记住2008年曾经带领球队赢得欧洲杯的那个我们,那时候我们还年轻,征服世界的道路才刚刚开始。”记住一个王朝兴起时的灿烂,忘掉它颓倒时的凄凉。
但我总是记得输家,并且要像一个尽责的知识分子努力记住历史上被遗忘的败者一样,去记住从这一届世界杯十六强赛中淘汰出去的负方。智利、瑞士、希腊、美国、尼日利亚和阿尔及利亚,评述在谈到这几支球队出局的结果时,全都用上了“虽败犹荣”这个俗滥的说法。不过,它 却是个符应真实的描述。
比赛结束之后,他们全都累倒在了地上,双手掩面,流泪叹息;可在球迷目中,这却是他们昂起头来大步走出球场的另一种姿势。且看阿尔及利亚对阵德国的那一场,简直惨烈;抽筋了,站起来;再抽筋,再站起来;终于肌肉麻痹,这才无奈地摔倒,目迎那颗进网的终结子弹。一兵一卒拼到最后一刻,直到双方都必须冲破自己的极限。这岂不就是我们会爱上观看运动比赛的原因?
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忽然在某一剎那逼近了我们这个物种的极限,不断地挑战,不断地进推。极限之内,是我们熟知的人类世界;极限之外,就是一片漆黑广大的无垠领域了。在那黑暗世界的边缘,这点点高速摩擦出来的闪烁火光,一闪一闪地照出了人之所是与不是,可能与不可能。古希腊人所称美的“追求卓越”、“真我之体现”(energeia),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然后就要说到美国队了。既然我不偏好在世界杯上亮相的任何一只队伍,所以我也就能在最单纯的层面上欣赏这只球队,乃至于它的球迷;尽管我平常对这个国家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好话可说。
美国队在认知上的被低估,当然与这个国家对足球的态度有关。直到今天,还有Ann Coulter这种知名人物敢于公开暴露自己的无知,足球在这个国家的处境,可想而知。
于是美国队就成了一个古怪的"underdog",美式流行文化里头最受人喜欢的那种角色:人家瞧他不起,觉得他连当黑马的资格都不够,可他偏能以不懈的毅力与坚定的意志力争上游,一路过关,到最后就算赢不了奖杯,却能赢尽掌声人心。这真的很美国,明明是全球头号强权,但心里头总爱把自己当成这种处于劣势的underdog。
所谓的“美国精神”,只有在困难重重险阻不断的情况底下,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至;美国队那首打气战歌"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也只有用在一个underdog身上才算威武雄壮。反过来想,一个常胜的霸主还老唱"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岂不非常无聊无趣?
在满场"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和"U.S.A."的声音回响下,美国足球队与他们的球迷又给大家秀了一次美国的核心价值,再度无意地输出了一回“软实力”。加时赛输了两球,他们浑然不当回事,直把足球当成篮球来打,以为最后几秒还能反败为胜,照样拼抢,照样前进。
在我们这类总把“胜负乃兵家常事”挂在嘴边的老油条球迷看来,这种硬是不服输的乐观,并不太好理解。难怪BBC在赛后发了一篇专稿,探讨美国球迷凭甚么总是这么有信心有动力。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失败,不相信死亡;就算真的输了,他们也还会回来,直到终于获胜,终于跨越了失败的门坎。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他们真心相信,突破了那道极限之后,就是永恒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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