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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做一个有趣而无耻的人

尚杰
2014-07-23 10:19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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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总要出名的,如果不能名声远扬,我就臭名昭著。”王尔德曾经这样说过。每个时代都有这样一些挑逗公众的人,超越界限的人,无法定义的人,如果真要定义他们,那可能是像福柯说的那样,“无耻的人”。

本文作者尚杰,中国社科院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主任,曾经赴法进修,师从德里达,主攻当代法国哲学。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1926年10月15日-1984年6月25日)。

        福柯最好的朋友是德勒兹。在一次访谈中,德勒兹认真地谈到福柯从“无耻的人”(hommes infâmes)中找到了一种有趣的概念:“做一个无耻的人,这简直可以说是福柯的梦想,他那滑稽的梦想。他笑问自己:我是一个无耻的人吗?《无耻者的一生》是一篇杰作。”以上几句话会使正经人目瞪口呆,一时回不过味儿来。这是典型的福柯-德勒兹式表白方式:看似简单的陈述,其实背后隐含着许多,它使一个按照世俗习惯去思维的人无所适从。

        解释“无耻的人”要从福柯的两篇文字谈起,一篇是他与电影导演施勒特尔的谈话,另一篇是他的文章《无耻者的一生》,后者是一篇书评。

        福柯所评论的书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无耻的人”这个概念的态度,他的旨趣、快乐、感情、笑声、惊讶、害怕,还有种种难以名状却有着巨大能量的精神状态。

“不是人”

        “无耻”所对应的反义词是什么?可能有一大堆:自尊、羞耻之心、内疚感、荣誉感等等;同样与“无耻”臭味相投的近义词也有一大堆:不正经、厚脸皮、背信弃义,等等。当然,最严重的也最明白易懂的,乃“不是人”。但福柯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人死了”。

        既然人都死了,剩下的“人”自然也就都不再是人了,因此“不是人”也就不再是一句多么严重的诅咒,它对不是人的“人”不再起任何心理作用、不再具有制造心理创伤的杀伤力,因此,“无耻的人”诞生了。做一个无耻的人,就是说,不是人,或者说,是“非人”。

        即使是一句脏话也可以被加以语义学的(或释义学的)分析:例如骂别人“不是人”的人,似乎事先已经知道了怎么做才算是人。但是国骂“他妈的”本身,却是完全反语义学的,这国骂只是在此刻宣泄一种无处释放的精神能量,与某个人的妈妈没有丝毫关系。对秽语的这种微观意义上的分析,同样适用于“无耻的人”:与其说它试图在为“无耻”平反,不如说它是反语义学解释的,它在释放某种隐藏在秘密之处的精神能量,而这些能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在文中列举了一系列“无耻的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18世纪色情作家萨德侯爵。“萨德”一词后来已经被视为“性虐待狂”的代名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法国,萨德的小说在20世纪上半叶才全部解禁,而萨德渐渐登上严谨学术的大雅之堂,俨然以思想家的面貌出现,并且赋予弗洛伊德灵感。

        “无耻的人”不是语义学意义上的,而是精神能量意义上的,德勒兹正是这样评论福柯所谓“无耻的人”。

激情?爱情?

        福柯在与施勒特尔的谈话中,区别了“激情”与“爱情”。激情是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度快乐,我们的身心完全被这快乐所充满:“这是一种总在移动的状态,从来不朝向某个既定的点。”有强感受与弱感受,起伏不定。激情是一种夸大事实的时刻,这个瞬间所拥有的总是比表面上获得的似乎多得多,但这样的多从来就没有被说清楚。

        “激情具有痛苦-快乐的品格,它又与人们在萨德主义或性虐待中所发现的痛-快很不相同,我没有在女人之间发现这样的性虐待现象,但我发现女人之间有这样的激情状态——痛苦与快乐完全无法分开的激情状态。”换句话说,激情也不是一个样子的,但不同激情之间的精神品质却是相同的。

        这样的描述,使福柯创造了一个区别于爱情的激情概念,这当然是哲学家的职责,就像德勒兹说的,哲学就是创造概念。在区分了同一激情品质下的“性虐待”与女性同性恋两种不同的痛苦-快乐状态之后,福柯等于区分了不同的快感与痛感,或者说与痛感不可分割的快感也不是一个样子的,但作为激情的例子,它们都区别于爱情。

        在爱情中,总有某个人是这个爱的承担者、一个被爱的人,但激情并不与这样的爱情重合,激情是一种同生命一样长久的并不针对某个特定个人的巨大精神能量状态。这种精神能量类似于叔本华的自由意志或尼采的权力意志,即为了意志而意志,而不是为了实现某个具体目标的意志。因此甚至不能说激情是一种自私的感情,因为在激情中已经没有了自我,自我已经沉醉于他者。沉迷于一个实质上冷冰冰但却暂时拥有极其炙热感情的人或事物之中。

        激情比爱情更加活跃、更不单纯。爱情是“自私的”或独占的、充满嫉妒的,但激情不是这样。激情是不是爱的“爱”、是超越了自私或嫉妒的爱。激情甚至是纯粹的精神孤独状态,因为激情往往与“被激情的对象”没有关系,但也可以说与之有任意的关系。与激情相比,爱情更容易一旦爱不成而滋生嫉恨。爱情之心比激情之心更加脆弱,因为爱情总是想向所爱的对象索取某种独占的东西。

        以上激情与爱情之间的冲突,并不单纯停止在词义的辨析,当艺术家有了对这种冲突的深刻理解之后,就可以把它移植到小说、戏剧、电影之中,大大激发观众的想象力,这当然同时也是对人生的思考,但这不是枯燥的哲学,不是笛卡尔式的沉思,而更像是萨德一本小说的名字《闺房里的哲学》。爱情没有了,激情仍旧存在,就像主体死了,精神贵族还在!激情比爱情更有精神力量,就像痛苦比幸福更有精神力量一样。精神要永葆力量,其发动机就是激情,它是“创造”的同义语。

思想的激情

        如果把激情与思想连接起来,那么思想就要永远处于试验或体验自身的过程之中,而不要把思想等同于去解释。思想,就是去创造、就是去设想思想的某种情景(有时间与场合,就像小说和戏剧的情节一样),而不要一味小心翼翼地去解释或模仿别人的思想。思想,就是头脑中此刻正在发生的活生生的东西。要在想象中唤起某种视觉形象,就像眼前明明的某某不是某某似的,记忆力似乎不再存在,当然,历史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同时要忘我,包括忘记自己的身份,这就能使人把痛苦压缩到最少,把生命直接融入思想,这就是思想的激情过程,也就是永远不要去判断正在发生着的事情的性质。这样一来思想就会直接成为激情或艺术状态,只有如此活着,生命才有价值。

        对于上述的思想激情,德勒兹做如此描述:“尼采说,思想家总是放出一支箭,像是无的放矢,另一个思想家将此箭拾起,射向另一个方向。福柯即是如此。”手里握的还是箭,但制造箭的材料和射箭的弓都换了,方向角度也改变了,只有激情始终如一。

        这种思想激情完全体现在精神风格上的差异,就像18世纪法国人类学家布封说的,“人即风格”——福柯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只存在于他那光头下面幽默清朗的笑声之中、存在于他走进法兰西学院讲堂瞬间所带来的无形思想气氛之中。就像相思的人存在于细雨蒙蒙之中、婚姻的喜庆融化于桃花浓艳的气氛之中、凡此种种,都诱惑思想朝向激情澎湃,而不是简单的缠绵于爱情。激情就像是即席讲演,爱情则像慢慢地品茶。

做一个无耻的人

        在《无耻者的一生》中,福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在权力制度之外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之中,他关注那些为权力制度所不容,进而历史书籍中也极少有记载的历史事实的碎片,这与他的《癫狂史》一书的旨趣是类似的,去描述那些“无耻的”被主流社会抛弃的忧郁的人与社会现象,它们丧失了存在的理由,只能躲藏在历史阴暗的角落里;它们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当事人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无比“猥琐的”,这种道德评价掩盖了在这些似乎是毫无价值的人与事之中其实隐藏着激烈而顽强的精神能量。福柯说:“我试图寻找它们存在的理由,而人们却怀着极大的热情阻拦这些贫瘠的精神在未知的小路上蜿蜒漫步。”

        在这个意义上,做一个无耻的人,成为抵抗权力体制的一句口号,去“大家一致看好”的领域之外过自己的生活、去过一种不可能的生活(有趣的巧合是,参加2014年巴西世界杯的法国队的口号是“‘不可能’不是一个法国词”)。如果大家总是选择同样的东西,“选择”这个词语本身就丧失了力量,就像当“大家一致认为”时,“认为”这个词就不再名副其实一样。在一个没有精神创造能力的社会中,就连坏人都坏不出风格来的,因为坏人都坏成一个样,一点儿也坏不出品位来,从而使社会最后残存的趣味也丧失殆尽。

        因此,德勒兹认真地调侃说,福柯的梦想是做一个有趣而无耻的人。福柯总是固执地不选择权力让他说的话,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批判权力的事业,并把这视为知识分子的崇高使命。即使福柯有时面临这样的诱惑:“如果你这样说,就会……”,他不为所动;即使福柯有时面临这样的恐吓气氛:“如果你那样说,就会……”,他也无所畏惧。即使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即使他死于艾滋病,即使在权力者眼中他是一个“无耻的”思想者,这当然是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我指的是此刻我想到的是萨德在自己死后100多年才获得的世俗荣耀,福柯尚在世时就已经获得了,这显示了时代的进步、人类精神的成熟。

        又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上述“无耻的人”不仅是一些脱离实际想入非非的人、更是一些小心眼的人。他们分不出事情的轻重,甚至毫不讲理任性地一意孤行。有些时候这是一个自虐的人,例如画家梵高在绝望中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有些时候这是一些害人的人。无论自虐还是害人,这些无耻的人之共性在于举止轻率、想法天真。甚至还有些晦涩,就像公孙龙强迫自己认定“白马”不是马。但无论在这些“无耻的人”之间都多么巨大的差异,在权力体制面前,这些差异全等于无,等于真正的无耻,为社会的共识所不齿。似乎这些“无耻的人”都患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或者忧郁症,从来没有“正人君子”真正设身处地为这些“无耻的人”着想,更无法理解隐藏在这些“古怪的人”头脑里有怎样的精神天赋。        

        在我看来,福柯所谓“可耻的人”,就是一个胡思乱想的人、颠三倒四的人、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的人、任性的人、不可理喻的人,从而在任何时代都不是“有益于人民的人”。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总是超越界限。福柯是这样说的:“人们总是对我说,不能越线、别到异域、别听来自别处的话,总要有同样的选择。人们说的或使自己说的一切,都要站在权力一边……(然而)最激烈的生命深处、聚集着生命能量的地方,就是与权力发生冲突的地方,就是挣扎着要跳出权力的地方,要利用这种逃脱的力量、要逃出权力的囚禁。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思想既是一种试验、同时也是自由、是去试错的行为。这种情形,使我想到伏尔泰曾经把人的本性描述为去犯错误,其实他想说的是宽恕错误,也就是“思想自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尽管福柯声称“人死了”并且重新书写了“什么是启蒙”,但他并没有真的背离思想启蒙。福柯所走的路,就是启蒙时代的“精神王子”伏尔泰所开辟的自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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