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中华珠宝第一街”：中央反腐致珠宝“虚热”降温

        7月23日，云南瑞丽。连绵的店铺记录了珠宝街曾经的热闹与繁华，而今，各家门店稀稀落落地或开或关，门可罗雀，偌大的珠宝街没有了昔日宾客盈门的景象。

        店主们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即使偶见几名顾客前来，他们也懒得搭理。

        有着“中华珠宝第一街”美誉的瑞丽珠宝街让人扼腕叹息。云南瑞丽宝玉石协会常务副会长柯文聪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珠宝市场低迷已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目前，当地至少有两成珠宝商开始关门或考虑转行。

        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副秘书长史洪岳说，瑞丽珠宝业的低迷,是当前我国珠宝行业的一个缩影。

疯狂的“石头”

        云南瑞丽与缅甸接壤，曾几何时，大量的翡翠原材料开始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翡翠产地国运进来，经工匠们一番精雕细琢后，各种琳琅满目的翡翠件开始走向全国。

        在珠宝界摸爬滚打了24年的柯文聪，见证了这些年瑞丽珠宝行业的变迁。谈及当年举家从福建前往云南瑞丽经营珠宝的经历，柯显得津津乐道。

        “翡翠走向公开交易是从1992年才开始的。”在柯文聪的记忆里，这以前，大家全是偷偷摸摸搞地下交易。云南省要发展珠宝产业，处于特殊地理位置优势的瑞丽当起了先锋。

        在政府帮助下，有“中华珠宝第一街”之称的珠宝街很快在瑞丽中心城区落成，全是铁皮房子，经营户只有10余家。客户目标，仅是一些前来的珠宝收藏者。

        随着旅游市场的发展，珠宝街同样在发生变化。当地珠宝经营户每年以上千家的速度增加，铁皮房子也很快变成了水泥建筑。随着政府对外宣传的开展，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客户云集瑞丽，使该地迅速成了全国最大的珠宝交易集散地。

        柯文聪记忆深刻，2011年初至2012年年底那段时间，是瑞丽珠宝行业发展的顶峰。短短一年中，翡翠价格暴涨翻番，有的甚至翻了数百倍，珠宝商们个个赚得钵满盆满。

        偌大的珠宝街人满为患，有客户专门乘飞机前来采购，甚至一度出现过排队购买珠宝的现象。 “翡翠热”极大地推动了当地宾馆、餐饮业的发展，一时间，瑞丽城满大街熙来攘往，从四面八方赶来购买珠宝的人群络绎不绝，宾馆、餐馆常爆满。

        瑞丽珠宝街翠苑玉雕首饰行老板邝山，同样是首批扎根瑞丽经营珠宝的外地人。经营珠宝前，北京人邝山教过书，当过职业经理人。1992年，他被经营百货的深圳海音公司派到了瑞丽，当起了分公司的负责人。

        邝山清楚记得，那时他拿月薪2000元，而当地服务员仅有200元，工资相差10倍。

        一天，邝北京一位做藤编生意的朋友从缅甸到了瑞丽，带回来10粒“红营宝”翡翠，亮晶晶、闪闪发光。他花500元全部买了过来，经请示深圳总公司领导，同意他将其摆在公司玻璃柜台里卖，赚了钱归他所有。没过几天，有顾客以150元/粒的价格买走了这些“红营宝”。

        这是邝山用自己工资经营的第一笔珠宝生意，他兴奋了好几天。随后，他用相同方法成交了几笔生意，3个月赚了8000元。

        “做珠宝生意比上班强。”邝山心想。来瑞丽干了不到1年时间，他干脆辞职到珠宝街租下柜台正式开始了珠宝生涯。通过这些年的努力，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珠宝公司，还创办了玉雕培训学校，成了瑞丽珠宝商业的领头人。

        邝告诉澎湃新闻，2010年12月以前，瑞丽珠宝交易价格还算正常。但从2011年1月起，随着邻国缅甸翡翠原石公盘价格成倍翻番，瑞丽珠宝价格同样开始暴涨。

        “当时翡翠价格简直疯狂乱了套。”回忆起那段经历，邝山至今不敢相信，完全是凭感觉在喊价。一只“手镯心”在1993年批发价仅为100元，可到了2011年却可卖到5万元，价格翻了500倍；一只“无色玻璃观音翡翠”，市场上公认价格为150万元，而在2011年底可卖到500万。足见当年珠宝市场有多疯狂。

        邝亲身经历过这样一笔生意，2011年5月，他掏2万元从缅甸带回一块玉，花3000元找人镶了边，一个月后竟卖了19.8万元，而且还是一个来自广东的行家买走的。一只进价仅为300元的“貔貅”，他卖到了1.5万元。

        “类似个案在瑞丽珠宝界数不胜数。”矿山称，他此前囤积的数十只手镯同样在翡翠交易高峰期大赚了一笔，当时他购进手镯每只花了2万元，到了2012年初竟然涨到了18万元。当初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喊错了价格，直到后来看到同行都卖这一价格时，心里才算踏实了。有时遇见大客户，一单卖到两三千万元很正常。

        瑞丽珠宝业发展初期，前来经营珠宝的绝大部分是外地人，本地人很少。时间一长，他们干脆举家迁移，扎根这里了。最近几年，一些本地人醒悟过来也开始涉足珠宝生意。像邝山这些瑞丽珠宝界的“元老”到底赚了多少钱？接受采访的这些珠宝商只是笑了笑，不愿透露数额。

        这些价格不菲的珠宝到底去了哪里？一名珠宝商透露，购买者中什么人都有。他曾经对此进行过分类：家里有闲钱买翡翠做投资的；自己买来佩戴作为装饰的；还有就是那些有灰色收入者，不便于存放金钱，只好买翡翠保值。其中，歌星和影星等高收入人群购买居多。

        这一说法，瑞丽宝玉石协会常务副会长柯文聪给予了证实。他称，这当中，确实用公款购买送礼者居多，而真正自己购买这些高等级翡翠的较少。随后，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副秘书长史洪岳告诉澎湃新闻，珠玉石确实往往成为了“送礼”、“行贿”的工具。

催生上万个富翁

        疯狂的“石头”让很多人几乎在一夜间暴富。暴涨价格的不仅仅是翡翠，还有那些形态各异的赌石。

        一次，有位珠宝商花20万元买来一块赌石，用100元雇请一名工人切割，一刀下去大失所望，什么都没有。气急败坏的这名珠宝商当场让工人将其当垃圾扔了。

        两天后，这名工人不甘心，把赌石找了回来，再次切割了一刀，一条色带显露出来了，激动得跳了起来。有人现场给他出200万元买走，先前那名珠宝商闻后，追悔莫及。

        同样是在2011年，一名珠宝商花8万元从缅甸带来一块56公斤重的赌石。这是一块上等玻璃翡翠料，割开加工后卖了30万元。可没过多久，加工后的这块“石头”又被人辗转拿到了香港，卖了7000万元。

        翡翠带来的巨额利润让菜贩也如流水般涌入这一行列。

        瑞丽市政务管理局副局长汤富生曾负责管理过农贸市场。他告诉澎湃新闻，那段时间，农贸市场许多菜贩纷纷改行，到商店里买一把照射原料的强光电筒，背一个布包，便算开始了翡翠生意。

        起初，他们也仅是买些小毛料找人加工，然后兜售给过往游客。随着资金和翡翠成品的增多，他们开始扩大规模，最后选择进入珠宝街租赁货柜或门面固定下来。如今，他们当中的一些珠宝商依然坚守在岗位上，成了千万富翁。

        在瑞丽珠宝行业里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一个致富例子。2010年，一名男子从云南龙陵县来瑞丽拉黄包车谋生。一天，他看到市场上有人卖一种叫“黄龙玉”的石头。由于这种石头刚刚上市，为云南龙陵县所产，少有人关注。

        “我老家也有这种（指黄龙玉）东西。”发现财富的黄包车男子暗自高兴，连夜乘车回到龙陵县，从自家承包林地里刨出了很多这种“黄龙玉”运到瑞丽卖。

        最先价格不贵，他干脆把这些从地里刨出来的“黄龙玉”囤积在家里，等待时机出手。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到2011年下半年，这种“黄龙玉”价格同样跟随翡翠一样疯涨，一块可卖到几万至十多万元，这种无成本生意让这名男子身价倍增。短短两年时间，赚了4000万元。

        据瑞丽珠宝商们不完全统计，这些年来，瑞丽珠宝业催生了上万个千万富翁，资产上亿的也不少。行走在瑞丽市区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宝马、奔驰、奥迪、凌志、宾利等名车。

珠宝生意如抛物线般滑落

        如此好景并未持续多久。

        火爆的市场行情终止于2013年。今年年初开始，这一行情更如抛物线般滑落到了底谷。市场低迷，很多高价进来的翡翠成了烫手山芋。

        如果选择退出将囤货抛售，成本都收不回来；如果选择继续坚守，每个月不到2000元的利润，连房租都不够。最近，珠宝商陈龙海陷入了这样的尴尬。

        去年底，陈龙海借钱进入珠宝行业，但半年过去了，满怀希望却不得不面临这样的现实：大半年来，撇开成本，每个月的收入也就两三千元，有一个月还亏了5000多元，远远不如外出打工收入强。

        “现在我都不敢进货，更别说囤货了。”陈龙海说，如果市场一直低迷下去，他决定考虑转行，即使亏本也认了。在瑞丽珠宝街，像陈龙海这样的经营户不在少数。他们最近一直很纠结：要么选择转行，要么选择关门。

        曾经火爆的珠宝市场一下子变得冷清了。柯文聪经营的珠宝店以前一天有上百万元的销售额，现在一天不过一两个顾客来光顾，来者还是熟人，一天下来不过几千元的销售，有时候两三天不开张的情况都有。

        究其原因，柯文聪分析，这主要跟旅游市场疲软和国家重拳反腐有关。来得人少了，生意自然不好做。

        他说，很多人是抱着收藏的心理购买的，这当中，公款购买送礼者居多，而真正自己购买这些高等级翡翠的较少。

        此外，消费者也越来越趋于理性。前些年，消费者更多的是跟着舆论走，市场看好，消费者盲目迈进；舆论唱衰时，消费者也在观望。而现在，消费者已经开始由盲从走向理智，从无知走向认知了。

        部分珠宝价格也开始回落，比如2011年高峰期可卖200万元/公斤的“玻璃翡翠料”，现在已回落到了25万元/公斤。但大部分高等级翡翠价格依然坚挺未动。

        瑞丽珠宝业的衰落，从航班的状况也可见一斑。以前，德宏州开通各地的航班机票从不打折；如今，机票降至一折，仍有许多位置空着。可见，前来瑞丽的旅客锐减。

        “一件翡翠就有数十上百万元的，没几个人舍得自己掏腰包。”柯称，不比人们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几天前，他参加了一年一度缅甸举行的翡翠公盘交易，原料又暴涨了50%。

        “一方面是原材料暴涨，一方面是低迷的消费市场，你说这生意咋做？”在珠宝界身经百战的柯文聪很担心翡翠市场会继续下滑。两天前，柯文聪得知这样一件事，有3名刚刚试水珠宝行业的经营户，由于市场低迷，钱全部压在了货里，连续两个月没有一单交易，生活费没有了，吃饭都成了问题。

        “听到这一消息我还不相信，经核实确实有这样的事情。”柯文聪称，这是瑞丽珠宝业发展以来最难熬的一个阶段。

        如今，他所在的瑞丽珠宝街里，客流量与往年相比少了90%左右。以前生意好时，珠宝街晚上11点仍是灯火通明，现在下午6点左右就关门了。柯文聪统计，珠宝街5000经营户，有关门或转行意向的就有1000家左右，占了总经营户的两成。

        公开信息显示，为大力发展珠宝产业，瑞丽市政府几年前在辖区规划成立了多个珠宝交易市场。

        7月16日下午，澎湃新闻打探发现，除瑞丽珠宝街有经营户坚守岗位外，该市“站前珠宝城”、“德龙珠宝城”、“华丰珠宝城”空空荡荡， 90%以上铺面空置，卷帘门紧闭，犹如一座空城。

        数据显示，翡翠在2013年就遇冷，多数企业销售业绩较2012年降低30%—60%。

珠宝界面临重新洗牌

        柯文聪称，市场现状将会让整个云南境内的珠宝商面临重新洗牌。

        目前，云南省境内有大小珠宝经营户23000家。柯文聪等数十珠宝商预测，那些盲从的、不专业的、小资本的珠宝商将会在这场激烈竞争中被淘汰出局。

        云南省珠宝产业协会秘书长宿楠告诉澎湃新闻，一场骗局（详见澎湃新闻7月22日报道《伪富豪诈骗10亿翡翠，建国以来最大翡翠骗局震撼云南玉商界》。地址：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7326）“让云南几百年来延存下来的诚信交易体系崩塌了，行业交流基础被摧毁了。令云南玉石生意雪上加霜。”

        浙江、上海、江苏等多地经销商以及行业协会人士告诉澎湃新闻，珠玉石销售处于低迷状态，价值上百万，甚至更高价值的珠宝，目前几乎销不动；而此前，这些被视为“礼品”或“藏品”的高端产品，往往处于炙手可热的状态。

        宿楠说，中央重拳反腐，先前一些买大额高档品的买主，几乎从云南的珠宝街上消失了。

        宿楠等行业内资深人士称，反腐倡廉之后，消费者对高端珠宝石产品的消费“回归理性”。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副秘书长史洪岳认为，珠玉石往往成为“送礼”、“行贿”的工具，在反腐加大力度之后，收礼送礼大大收敛，让经销商们感触明显。

        这一说法，得到了上海、北京、江苏、广东等多地珠宝玉石协会负责人的认同。上海、云南等省市珠宝行业协会人士指出，过剩危机氛围中，珠玉石消费者逐渐走向饱和，而且也回归理性，重新调整消费群体定位。

        上海市珠玉石产品经销商们眼下正在着手调整消费策略和路线，准备走适应市场需求，淘汰劣质产品，转向针对大众消费范围。上海市宝玉石行业协会秘书长包富梁说，这是大环境下的一种适应性调试。

        宿楠说一些玉石商们也重新调整消费群体定位，将产品和定位客户从高端转向中低端转。“2014年上半年，经销商感觉比2013年糟糕。”史洪岳称。

        “珠宝市场不可能一直低迷下去，我们在等待翻身的机会。”瑞丽一名珠宝经营户对未来仍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