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凯尔经》中的图像学

包慧怡
2014-08-02 23:1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包慧怡,生于上海,现居爱尔兰,中古英语文学博士在读,研习中世纪神秘主义诗歌及8-14世纪手抄本。出版有译作《好骨头》、《隐者》等八种,著有诗集《异教时辰书》。

        “你可以在其中凝视圣洁瑰丽之物的面庞,以奇迹的方式呈现;亦可以凝视福音书作者神秘的肖像,一忽儿生有六翼,一忽儿是四翼或双翼。你将在这里看见鹰,那里看见牛犊。这里是人类的面孔,那儿是狮子脸……如果你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扫上几眼,你会认为它们是信手涂鸦,并非精心构绘。当一切皆极尽精细,你就见不到精细。但若你肯花费心思仔细看,用你的双眼洞穿其手艺的秘密,你会注意到这般有趣的细节,这样精致而微妙,这般紧密地簇拥交织,彼此拥叠,色彩如此栩栩如生,你将毫不犹豫地宣称:这一切绝非出自人类之手,而是天使的杰作。”

        这是《海波尼亚地形志》的作者、十二世纪编年史家威尔士的杰拉尔德(Geraldus Cambrensis)1184年在爱尔兰目睹《凯尔经》真容后发出的感叹,约一千年后,昂贝托·艾柯有个同样著名的描述:“(《凯尔经》是)冷血幻象的产物”。只需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长厅”尽头的玻璃柜驻足哪怕一刻,你会知道这两种说法同样真实不虚。如果黑暗中尚有天堂可言,那么天堂或许就是《凯尔经》手抄本圣名文织页(Chi-Rho page)的模样:熠熠生光却并非金碧辉煌、密集恐惧却让人移不开目光、每一道藤蔓与卷须的缝隙间都蛰伏着魑魅魍魉。

        成书于八九世纪之交的《凯尔经》(Book of Kells)并非因其文字内容而成为爱尔兰的瑰宝——它不过是又一册以“岛屿大写体”(insular majuscule)抄就的拉丁文福音书,经文基于圣哲罗姆的《通俗本圣经》(Vulgate)及更早的古拉丁译本——却是因为它令人咋舌的奢华装帧以及标志着凯尔特传统艺术最高成就的岛屿纹饰。据估计,其书写材质——340页对开牛皮纸(vellum)——取自185头小牛犊,由于用青柠汁或粪水浸泡牛皮随并以月刀去毛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若是制作时间紧张,这一数字可能激增至1200头。

        彩绘所需颜料来自世界各地,若你看过动画片《凯尔经的秘密》,一定会记得小僧侣在树精的帮助下深入森林采集浆果制作染料的不易。其中最昂贵的为深蓝色,以天青石制成,这种矿石在中世纪只能在阿富汗东北部一处矿源取得,另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蓝颜料取自菘蓝、槐蓝等植物;其次是金色,来自雌黄粉末等,正是这种黯淡的金属色泽代替黄金令手抄本在暗处微光灼烁;紫红及褐紫来自地中海染色巴豆;白色来自白铅与白垩;红色和橙色来自红铅,但某类特殊的胭脂红却必须从一种珍奇昆虫怀孕的雌体中萃取。根据现代画家马克·凡·斯通的试验,装饰两页繁复程度远不及《凯尔经》的抄本约需120小时,而手绘“圣名文织”(34r)这般美轮美奂的彩页大概需要一个月,考虑到依赖日光因而严重受制于天气的中世纪书写环境,以及画家与抄经员之间的合作,整本书的制作需时可窥一斑。

        

34r, 圣名文织页。

        

        这一切都完成于苏格兰西海岸外一个长5.5公里、宽2.5公里的弹丸小岛上。在“教堂之鸽”圣科伦基尔(Colum Cille)的主持下,爱奥纳岛(Iona)上的修道院自六世纪起就成了中世纪早期兵荒马乱的西欧大陆上硕果仅存的信仰与知识的灯塔。关于爱奥纳岛上生活的一手资料主要来自七世纪爱奥纳修道院长阿多南所撰写的科伦基尔生平。不妨自行脑补艾柯《玫瑰之名》中那座修道院中的日常生活:以缮写室(scriptorium)和图书馆为心脏,僧侣们日复一日维护和生产着中世纪文明最重要的物质载体——手抄本书籍。除却主持圣事和传授文化(并不局限于神学与教父作品),修院还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社会共同体,农夫、牧羊人、猪倌、铁匠、园丁各司其职,维持这个小小灵性团体的运转。

        爱奥纳修院制度的成功使它很快在爱尔兰全境与英格拉北部有了大量效仿者,爱尔兰中部蜜斯郡的凯尔斯(Kells)就是其中之一。当无依无凭的孤岛爱奥纳于806年遭到维京海盗致命的洗劫(始于八世纪末的一系列洗劫中最具毁灭性的一次),幸存的僧侣便漂洋过海来到凯尔斯,在它原有的教会基础上重建家园,随身携带的属灵宝物中据说就有尚未完工的《凯尔经》(当时还叫《爱奥纳经》)。

        据《厄斯特编年史》载,此后一个世纪内凯尔斯与爱奥纳的修院共享一位院长,直到后者825年再遭维京人洗劫,圣布莱斯马克(Blathmac)因拒绝透露修院创立者科伦基尔圣物匣的下落,被海盗在祭坛台阶上飞起板斧砍成碎片,布莱斯马克由此作为坚贞不屈的圣物保护者被封圣。匣内有“教堂之鸽”的骨灰等圣物,或许还有《凯尔经》(圣书完成前曾迁徙往返于爱奥纳与凯尔斯两地)。持反对意见的学者认为由于年代晚近,奢华夺目如《凯尔经》在当时不能算是圣物,地位远在圣科伦基尔的苍蝇拍之类的遗迹之下。时至今日,《凯尔经》的来源、制作与历史仍笼罩在重重谜团之中,一切至多是有根据的推测。

        但呈现在我们眼前光怪陆离的图像世界却确凿无疑。《凯尔经》的图像学融汇了基督教圣像传统(iconography)与更古老的凯尔特民俗纹饰,本身就是对经文的一种无声注解。艾柯说过:“图像是俗众的文学(laicorum literatura)”,类似地我们也可以说,图像是俗众的解经法(exegesis)。除去“圣名彩页”,全书最醒目的要数同样为独立彩页(不含经文)的四福音书作者肖像或其象征符号,如28v, 290v, 291v, 129v等。此象征传统源自《以西结书1:4》以及《启示录4:2》:人代表马太、牛犊代表路加、狮子和老鹰则分别是马可和约翰的象征,四者皆生有翅膀。圣格列高利在布道文中将它们与基督的生、死、复活、升天联系起来:耶稣生而为人、死如献祭之牛犊、复活如威仪之狮、升天如鹰——作为唯一能直视太阳的飞禽,鹰是强调圣灵(“太初有道”)、“高于”三本对观福音书的《约翰福音》的有力符号。譬如27v上象征约翰的老鹰就抓着一本书:逻各斯或《约翰福音》本身的象征。

        而在129v上,尽管人(亦作天使)、狮、牛、鹰分别被框在独立的光环内,狮子下方却有背对彼此的一对小牛与小鹰,鹰下方有一对小牛与小狮,牛上方有交缠的小鹰与小牛(应为小狮,此处的错误可能是画家开小差的结果),象征对观福音与属灵福音之间的统一和张力。同理,书页不起眼的角落里星罗棋布着诸多“杂交兽”,尽管这些狮腿牛身鹰翼人手的“四不像”隶属一个更宽广的、极盛于十四十五世纪的动物寓言集(bestiary)图像传统,当它们被平行安插于福音书文本之间时,就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圣经学涵义。

129v, 四福音书作者。

        圣餐礼意象也遍布全书。圆盘状(有时中央有十字)的圣餐饼往往隐匿于本来就位于书页一隅的狮子口中(如29r)、牛犊小腿上(如27v)、两只耗子相接的嘴中(如34r),占全页面积不足两百分之一,给细心和好视力的读图者增添了侦探的乐趣。48r的两行经文间,一只身形更像兔子的斑纹猫抓住一只比它更大的老鼠的尾巴,后者嘴里衔着金灿灿的圣餐饼。学界对其含义多有争论,历史派认为它反应了现实层面的焦虑:在鼠患成灾的中世纪,教堂中如何保证圣餐面包幸免于难向来令司祭们头疼不已。饥不择食的老鼠有时还会啃坏手稿,时不时可以在一些抄本空白处看到抄经员信手涂下的诅咒:“该死的老鼠,愿上帝毁灭你!”以苏珊娜·刘易斯为代表的注经派则认为猫捉耗子的画面是对其上下两行经文的阐释:“你们祈求,就给你们”;“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马太福音》7:7;7:9)老鼠是否被允许吃下经过祝谢的圣餐,即象征性地吞下基督的身体,亦是当时神学家争论不休的问题之一。

        另一项圣餐意象,指代基督宝血的圣酒杯,在《凯尔经》中若不是以握在人物手中的高脚杯(看上去更像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或蝴蝶结形)的形式出现,就是化身为动物口中咬啮的葡萄或者葡萄藤,抑或是两者的结合:从高脚杯中喷涌而出、乃至形成参天大树的、错综交缠的藤蔓。此外,长柄驱蝇扇是一个略显意外的圣餐意象,与东方诸教会不同,在四季凉爽、几乎没有蚊蝇的爱尔兰,这个形似仪仗羽扇的器具丧失了它的原始功用,而主要成为驱除肮脏、精神洁净的象征,醒目地出现在27v和129v等福音书作者肖像的背景中,向日葵状的扇面下还绑着铃铛。事实上,前文提到的圣科伦基尔的驱蝇扇直到1034年失踪于一次航海旅行前一直被教会尊为圣物。

48r细部,猫和偷圣餐饼的老鼠。

        基督本人的图腾包括鱼、蛇、狮子、孔雀等,它们都一一巧妙地织进了《凯尔经》的首字母装饰或分隔经文的饰带或拱肩中。有时,S型饰带本身就由一条变异的、脑袋像龙的长蛇构成,蛇身内盘旋着更多交缠的动植物图腾或者“杂交兽”。鱼的缘起始自词组“耶稣基督,神子,救主”,其首字母组合即希腊文“鱼”(icthus)一词。蛇因其蜕皮重生的能力自古被视为原始自然神的象征,在基督教语境中,正统教父作者首先想起的当然是伊甸园中诱人作恶的蛇,作为撒旦象征的蛇,在同样古老的诺斯替派中,蛇却是上界异乡神派来启蒙人类脱离邪恶创世主桎梏的灵知使者,其形象就是基督本身。在爱尔兰基督教之特殊语境中,高十字架上盘旋的蛇纹是基督受难的象征,这一地域传统在《凯尔经》中得到了延续。

        狮子则不必多说,据中世纪头号“畅销书”之一,伊西多尔大主教(Isidore of Seville)的《词源学》记载,幼狮崽出生时是死胎,三天后经由狮爸爸往它们脸上吹气或狂吼才会复活。无论七八世纪的彩绘师买不买“伪科学”的帐,狮子形象确实是受难三天后复活的耶稣的一个有力象征。

        同样地,据昔人眼中的百科全书式学者、今人眼中的段子编纂大师伊西多尔记载,孔雀不会腐烂;该说法在民间源远流长,据说奥古斯丁曾在迦太基取烤孔雀胸脯肉做实验,一个月后毫无异味,一年后不过是脱了一点水;更早则有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记载人类首次食用孔雀的实例,并指出孔雀羽毛在夜间比白天更光辉夺目——到了《凯尔经》的年代,孔雀已成了基督不朽之身的象征。《凯尔经》中的孔雀若不是一只咬着另一只或自己的长尾巴组成漩涡纹饰,就是酷似雉鸡、鸽子乃至野鸭,几乎可以泛指“鸟”。

        然而基督的形象还有更隐晦的表达:在200r一角,一名卷发男子左手持盾右手持矛蹲坐,仔细一瞅,长矛下露出了一整套生殖器!用黑墨水勾边,周围还有一圈红点——这在一本拉丁文福音书里可谓石破天惊。伯纳德·米罕认为这帧小图象征基督的诞生与死亡(长矛让人想起朗基努斯之枪),与紧邻的《路加福音》开篇基督家谱经文相合。我觉得这一解释多少有些牵强,考虑到该男子杂乱的发型和跋扈的胡子,以及《凯尔经》成书时欧洲大陆的历史背景,说这名亮出生殖器的汉子象征蛮族入侵的威胁也无不可——前述杰拉德《海波尼亚地形志》的插图中也有类似表现,只不过这回是将爱尔兰人画成露出阳具与山羊交媾的蛮族——出现在基督家谱侧畔,它可以泛指异教信仰的威胁。

        

200r细部,露出生殖器的持矛人。

        

124r, 《马太福音》局部,似龙的“杂交兽”狮子体内盘旋着更多动物。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我们的脑补。《凯尔经》的迷人处之一在于,你无法确凿地说出哪儿是纯装饰艺术的终点,哪儿又是“图像解经”的起点。《哥林多前书13:12》曰:“我们现在是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九世纪爱尔兰大儒埃里金纳有言:“世界是一场盛大的神显”;十二世纪法国神学家丽伊的阿兰曾写下诗篇:“世上的万物于我们/都如图画、镜子和书本”——这的确是典型的中世纪世界观,《凯尔经》也不例外,这本彩绘福音书作为“神显”的一部分(爱奥纳的僧侣们很可能就是怀着这般信念,历尽艰险地制作了这本书并将之假托于“教堂之鸽”圣科伦基尔名下),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同时它又是象征的载体,只不过谁都无法断言说破解了其中所有隐匿的信息。没错,部分图文之间存在较为确凿的彼此阐释的关系,比如253v“一个仆人不能侍奉两个主”(”Nemo seruus potest duobus dominis seruire”,《路加福音》16:13)中首字母N由两个撕扯着彼此胡须扭作一团的男人构成;或者68v“这些都是耶稣用比喻对众人说的话”(”Haec omnia locutus est ihs in parabulis ad turbas”,《马太福音》13:34)中首字母H是一个身体扭成圆圈的、嘴巴被自己乱蓬蓬的卷发塞满的人。但在诸如96r《马太福音》“喜宴譬喻”的经文畔(基督在这里讲了一个人因为穿得破破烂烂去赴喜宴,而遭主人驱赶的故事)画着一个双腿打结、脖子扭向背部、双手扼住一只孔雀或者野鸭脖子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考量上下文语境,它可以指法利赛人正在试图诱捕基督(若把人看作法利赛人,孔雀看作基督),可以指基督坚守信义(若把人看作基督,孔雀看作基督的图腾),也可以指故事中喜宴主人将衣冠不整的客人逐出家门(若把孔雀看作野鸭)——考虑到这则寓言的寓意(主人就是天主,一个人的服饰就是其行为,衣着不净者没有资格面见主),最后一种可能性实际上部分地涵盖了第二种可能。

        

253v细部,首字母N中两名男子互相撕扯胡子。

        

68v细部,首字母H中满嘴头发的人。

        

96r细部,扼住孔雀脖子的人。

        

        在早期教父解经法中,一段《圣经》文字通常有四重涵义:历史义(字面义)、寓言义(类型义)、道德义和类比义,它们同时存在,相互流动渗透,使得经文能因材施教,向不同的读者群传递不同的信息。类似地,我相信《凯尔经》也包含一个动态自洽的图像解经系统,容许数重可能的理解同时运作,并籍此彰显图文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与今天我们读到的插图故事书中的图文张力并不相似,因为前者的独特背景是早期基督教圣像传统、凯尔特装饰艺术传统与中世纪动物寓言传统之间的争锋与杂糅。

        回到09年那部美术风格特出的动画《凯尔经的秘密》,其中有一幕是主人公进入密林,去邪灵的巢穴中寻找传说中的“科伦基尔之眼”,“没有它,什么也画不成”。所谓“魔法眼”的现实来源可能只是一枚具有光学放大功能的水晶球——对于《凯尔经》这样在发丝上极尽微雕之能事的彩绘抄本,某种形式的放大镜大概不可或缺。但我更愿意相信,“魔法眼”的真相就是所有人都拥有的那双眼睛,只要勤于擦拭,这本璀璨夺目的福音书就会在我们的注视下不断增厚,信息日益丰富,一如其中不断涡旋的卷须花纹之海,直到成为一座万镜楼台,映出每个人心中的宇宙。

        

32v, 王座上的基督。

7v, 圣母与圣子。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