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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先读|格非用小说语言解读《金瓶梅》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2014-07-30 18:58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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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家格非新作《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8月16日,格非将到上海书展为该书首发做宣传。在这本新书里,格非以他特有的小说语言对《金瓶梅》涉及的问题进行了考证。以下文字选自这本书,经译林出版社授权发表。

《金瓶梅》明崇祯版插图。

        

        格非/文

        

        《金瓶梅》是一部激愤之书,也是一部悲悯之书。在中国小说史上,无论是世界观、价值观、修辞学,还是对读者所带来的令人不安的巨大冒犯,《金瓶梅》都是空前的。时间的流逝从未减损它的“毒素”或魅惑力。然而,在《金瓶梅》的阐释史上,虽说产生了一代又一代知音般的读者和研究者,同时也积压了越来越多的误会和曲解。

        在反复阅读《金瓶梅》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如果不把《金瓶梅》放置于十六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去考察,如果不联系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脉络,《金瓶梅》中涉及的许多重大问题,都得不到很好的解释。当今中国社会状况的刺激以及这种刺激带给我的种种困惑,也是写作此书的动因之一。《金瓶梅》所呈现的十六世纪的人情世态与今天中国现实之间的内在关联,给我带来了极不真实的恍惚之感。这种感觉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我甚至有些疑心,我们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视线。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或许正是四五百年前就开始发端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大转折的一个组成部分。

        为了让那些没有读过《金瓶梅》或不喜欢《金瓶梅》的读者也能了解本书的大意,作者有意借用了随笔体和例话体的写作方式。当然,如果读者对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背景没有兴趣,也可以跳过卷一和卷二,直接阅读后半部分的文本解读。

清河

        《水浒传》写至第二十一回末尾,武松始出场。叙事由此转入武松正传,至三十一回作结,被称为“武十回”。武松是山东清河人士,在家乡酒后伤人,躲在柴进庄多时。武松遇见宋江后,忽然思念家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武大。路过阳谷县景阳冈,打死猛虎之后,他在阳谷县做了都头,探望兄长一节就此耽搁了下来。不意三二日后,武松于县前闲玩,遇见了卖炊饼的哥哥。原来武大因武松外逃,又娶了招蜂引蝶的潘金莲,在清河县“安身不牢”,已搬至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

        由此可见,“武十回”的主要故事,均发生在阳谷县,与清河无涉。那么,既然故事发生的地点在阳谷县,施耐庵又何必多写一个清河?在传统的章回小说中,这种实写一个、虚备一个的技法,通常被称作“陪笔”。所谓写一个,陪一个。惟其如此,叙事方显得阔绰自然,不至于板滞。这样的例子,在《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中比比皆是,此处无需赘言。

        《金瓶梅》虽被称为中国章回体小说中第一部虚构之作——它不以历史故事为叙述对象、具有明显的虚构性、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讲史或历史演义的羁绊,但其主要故事仍由“武十回”敷衍而来。或者说,“武十回”构成了《金瓶梅》叙事展开的重要契机。简单比较《金瓶梅》和《水浒传》即可知道,《金瓶梅》对于“武十回”多有择取和增益,但主要人物和事件一仍其旧,连叙事的语调也一脉相承,甚至在许多地方照录《水浒传》的文字,一字不差。当然,《金瓶梅》对“武十回”也有诸多的修改,其中最使人不可理解的地方,是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由《水浒传》的阳谷县改回到了清河县。此处改动,表面上看或许属于细枝末节,但在我看来实则关系重大。

        《金瓶梅》 的作者做这样的改动,或许有他的借口。因为在《水浒传》中,施耐庵通过阳谷知县之口,明言清河、阳谷两地“近在咫尺”,写阳谷,或者写清河,似乎在两可之间。问题是,《金瓶梅》保留了“紫石街”这个重要地名。我们知道,“紫石街”是武松杀嫂、潘氏勾技、王婆贪贿、郓哥搅局的场所,而作者刻意将原属阳谷县的紫石街,移至清河县中,究竟有多大的必要?由此,作者不欲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置于阳谷县的用意十分明了。《金瓶梅》刻意要用清河来取代阳谷,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作者意图”?

        换句话说,为何一定要写清河呢?

        查阅宋明两代的相关史料,在山东省境内,并无清河这样的县名。也就是说,《金瓶梅》 的作者,似乎是随手从《水浒传》中借用了清河这个地名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点。《明史·地理志》中确有一个清河县,也有一个临清州。清河县远在南方的淮安府,与阳谷县相距遥远,这里暂且不论,倒是原属山东的临清(今属河北省)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值得认真推究。因为《金瓶梅》中的清河县与临清距离极近,甚至互相重叠。

        元代大运河正式开通之后,临清是运河航道最重要的枢纽之一,是经济繁盛、商埠云集、船只汇聚的大码头。《金瓶梅》对清河的虚构自然是云霞满纸,但对于临清的描述,却与历史上的临清若合符节,经得起严格的历史检验。《金瓶梅》作为中国唯一一部描述十六世纪商业活动与市情伦理的章回小说,临清显然是一个更为理想的舞台。《金瓶梅》行文中正面或侧面描述临清的文字甚多。到了后二十回,作者干脆将主要故事移到了临清。

        小说中写陈敬济自清河出发,去临清码头照料酒店的生意,一天可以往返,说明清河距临清很近。而《水浒传》中与清河近在咫尺的阳谷县,属兖州府东平州(今属聊城地界),距离临清至少两百华里。若说朝发夕归,以当时的交通条件疾走四百华里,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姐夫”,即便是“神行太保”戴宗,亦非易事。如上所述,《金瓶梅》中的清河,实为距离临清很近的一个县城,可以确定无疑。小说改阳谷为清河,其目的之一,在于拉近清河与临清的距离,为正面描述依托北运河而兴盛之北方商业经济社会,而选择一个相对可信的地理位置。如此而已。

        《金瓶梅》中的清河不是一个普通的县城,也是一个设立了包括卫所在内众多衙门的所在。守备、指挥、都监、提刑等大小官员在这里驻扎;皇亲、太监等各类达官贵人也息影于此;漕运发达,南北交汇,商业兴旺,店铺林立,街市阜盛;巨贾豪商、贩夫走卒熙来攘往;院中妓女、伶优、戏子、吹拉弹唱之徒招摇过市;南北商人、帮闲掮客、地痞无赖游走其间。种种物事,绝非一个地处穷山僻壤且有猛虎出没的小小阳谷县所能容纳。作者改易地名的这番苦心,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若说《金瓶梅》故事发生地就是今属河北的清河县,似乎也有不小的问题。且不说《水浒传》中本来就有一个清河县--《金瓶梅》故事的起点,源于对《水浒传》情节的袭用,单从情节线索来说,《金瓶梅》中的武松,于阳谷县打虎之后,即在紫石街安身,并未远徙。如果说河北的清河县就是故事的发生地,那么小说中的阳谷县及其周边的地理脉络又如何解释?

        由此看来,若依照历史或现实的实际地理状况来按图索骥,则不能不说,《金瓶梅》的地理设置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与悖谬。研究者要考证出故事的实际发生地,就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小说中的地理与实际地理状况不合,自无足怪。小说家,尤其是传统章回体小说的作者,使用烟云模糊之法本来就是一大特权。在这一点上,《红楼梦》的“假语村言”更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而研究者通过小说来“复原”相应时代的地理和社会状况,也不能胶柱鼓瑟、削足适履。无论是古典小说,还是现代小说,作者当然会透过自己的经验描述或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状况,但同时,这种描述又具有强烈的虚构性——它是一个“既是又非”的结构。

        而《金瓶梅》的两难在于:一方面要沿袭《水浒传》的故事展开叙事,不得不受到原作的限制,另一方面又希望摆脱传统章回体的既有框架,在描述社会现实方面另开新局。比如说,它将故事的实际地点,移至北方经济重镇临清,表明作者在呈现明代经济商业活动影响之下的社会现实和伦理方面,有了全新的考虑。小说地理设置方面出现矛盾乃至悖谬,也反映了章回小说在发生蜕变时的复杂状况。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的清河县,与《水浒传》中的清河县一样,都是虚构的,实际上并不存在。作者沿用《水浒传》中这个地名,并结合自己的经验和见闻对它加以改造,既有“俟河之清”这样的隐喻性暗示——与小说中纵情声色、吏治腐败、人伦败亡的污浊构成一定意义上的反讽,同时作者也基于自己的叙事目的和需要,整合自己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调动文学想象力,拼合并建立了“清河”这样一个特殊的故事发生地。    

        

清河国

        除了《水浒传》中所虚构的清河以及现属于河北省的清河县之外,历史上还有一个“清河国”。西汉时即有清河郡,后多次改为清河国。汉永光后仍为郡,至东汉桓帝建和二年,清河王刘庆改清河郡为清河国。曹魏时,复为郡,至西晋又置清河国。

        值得注意的是,自西汉至隋代,清河郡、清河国之迭易屡屡发生,但治所大多设在临清或临清周边。既然临清本身就暗示着清河国的存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临清就是“清河”。《金瓶梅》写至最后二十回,似乎也有意将清河与临清混为一谈,或者说将临清与清河两地重叠在一起。这也从另一个侧面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金瓶梅》的作者不仅对古清河国的历史沿革十分了解,且有意借用这个早已不存在的古郡国名。也就是说,作者以《水浒传》中的清河县(与阳谷县为邻)为基础,重构“清河”这个特殊环境的同时,也考虑到了古代清河国的存在。

        这也从反面衬托出临清的重要性。

        实际上,在《金瓶梅》中唯一重要的、经得起历史和地理考证的地点,正是临清。而作者不直接写临清,一方面是受到《水浒传》情节的限制,另一方面在地理的考虑和设置上,似乎也开启了《红楼梦》真中有假、亦真亦假的先河。

        

 临清

        《金瓶梅》第九十二回,陈敬济凑齐五百两银子前往临清贩布,小说首次正面描述临清:

        这临清市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这里的“三十二”“七十二”之数,当属虚指,并非实际数目,意在点出临清在明末的繁华与奢靡。这与历史上的临清作为北运河咽喉要冲的地位以及“户列珠玑,家陈歌舞”的盛景遥相符合。明代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过临清时,也曾留下“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的诗句。据史料记载,明万历年间,临清仅布店和缎店即达百余座之多。 至于南北商船往来之密,宴饮珍馐之频,商铺码头之多,构栏娼寮之盛,歌舞管弦之喧,《金瓶梅》中多有描绘,兹不备述。

        《金瓶梅》对于临清的描述,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为实写临清。主要是后二十回。小说故事的地点由清河转为临清,小说中所涉及的临清闸、广济桥、晏公庙、临清码头等都是临清实际地名,至今仍可查考。

        二为实指临清。主要为前八十回。故事地点虽在清河,但前八十回提及临清的文字,多达十余处。

        三为移花接木的挪用。作者将许多原来属于临清的街巷、官署、卫所、寺庙等一并挪入清河(如清河县的手帕巷和砖厂以及众多守备、卫所之衙门,据考证也位于临清),以至于清河、临清互为混杂。这也是导致许多研究者判定清河就是临清的缘由之一。

        这似乎足以证明,词话本作者对临清的地理、文化、环境、社会状况极为了解,且很有可能在临清长期生活过。

        虽说在前八十回中,作者笔下的清河,与历史上的临清多有重合相仿之处,但也不能将作为主要故事发生地的“清河”一笔勾销。否则的话,作者为何不干脆取消清河,直接写临清呢?更何况,《金瓶梅》中的清河地理、街道、商肆名称与北京相符合者也多达十余处,那么我们是否就可以认定,《金瓶梅》笔下的清河就是北京呢?

        顺便提一下,还真有学者经过多方“考证”,断定《金瓶梅》中的清河实际上就是北京,西门庆即为明世宗。其立论之轻率和异想天开,自无待详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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