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欧洲并非向右，只是欧洲怀疑主义抬头

        法国前总统萨科齐被拘之后，他所在的人民运动联盟（UMP）陷入困局。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法国两党选情和欧洲怀疑主义抬头等问题采访了旅法中国青年学者宋迈克。

        澎湃新闻：UMP目前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困局？

        宋迈克：UMP这个法国最大的反对党目前面临着生死存亡的问题。

        首先需要回顾“Bigmalion事件”： Bigmalion公司是由UMP前主席科佩的朋友创立的一家公关公司。从今年2月开始，媒体陆续曝出该公司在2012年大选期间为萨科齐组织集会获得了“超额报酬”。在法国，一个总统候选人的竞选花销是有法律上限的，这些花销应该在专门的竞选账户上，受到国家机构的审查。而萨科齐阵营为了组织更多集会同时又不超过这一上限，便和Bigmalion公司串通，把组织竞选集会的开销从竞选账户上转移到UMP的账户上。

        这一事件在欧洲议会选举结束后被进一步曝光，科佩被迫辞去主席职位，UMP改由三位前总理拉法兰、朱佩和菲永临时领导。三人组决定对UMP账户展开审查。审查结果显示UMP面临着7000多万欧元的巨额债务，同时，媒体获得了审查报告的细节，许多UMP重要人物的各种离奇花销成为了焦点：前总理菲永30万欧元的机票、科佩夫人2.4万欧元的机票、前司法部长达蒂每年1万欧元的电话费等等。丑闻曝光后，不仅舆论猛烈批评讽刺，UMP的要员之间也互相攻击。

        去年UMP党主席选举的闹剧已经让UMP的形象严重受损，今年这一系列丑闻又让UMP雪上加霜。民众眼中，经济不景气是政府无能，而反对党除了内斗意外竟还如此腐败，这让所有主流政党的形象大打折扣。

UMP将进一步分裂

        澎湃新闻：萨科齐是否还能回到UMP中？

        宋迈克：萨科齐自2012年总统大选败选以后一直隐退，他身陷多个案件之中，这些案件错综复杂，案中有案。这次萨科齐以“主动腐败”和“滥用影响力”为罪名被正式立案调查的背景是“监听事件”，而这一案件又是由利比亚政治献金案、贝当古夫人案引发的。

        简单地说，从2013年起，检方怀疑萨科齐从利比亚独裁者卡扎菲那里获得了5000万欧元的资助，用于2007年总统竞选。去年9月，检方决定开始监听萨科齐及其几名亲信的电话。监听显示萨科齐试图利用一名在最高法院任要职的法官阿齐贝尔获取与贝当古案的内部信息，而阿齐贝尔则希望通过萨科齐的支持，获得一个在摩洛哥的优越职位。一同被立案调查的还有萨科齐的律师埃尔左格和另一名高级法官。

        被立案调查当然不意味着有罪，但这一程序表明，检察官找到了支持被调查者涉案的“严重或连贯的形迹”，这对萨科齐非常不利，给他今后复出政坛的可能蒙上了阴影，也因而对UMP今后的发展产生了影响。

        萨科齐担任总统期间，UMP完全围绕萨科齐一人运转。在2012年奥朗德战胜萨科齐之后，UMP一下失去了它的领导人。在2013年进行的党主席选举中，两名主角科佩和菲永之间上演了一场闹剧：科佩率先宣布获胜，随后双方互相指责作弊，互相攻击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这一风波在几个月后才算平息，双方决定由科佩担任主席，科佩和菲永双方各出几个人组成领导集体。

        这一事件暴露了UMP在失去萨科齐之后面临的困境：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萨科齐成为令全党信服的领导。

        UMP今年10月将举行党主席选举，对于2017年总统大选候选人的决定程序，各方还没有敲定。UMP内部的几股势力——萨科齐、菲永、朱佩、新生代的力量——都在为争夺党的领导权、为2017年大选的准备而暗中较劲。今年秋天的党主席选举如果再次上演像去年科佩-菲永之间的那种闹剧，UMP可能真的无法延续了。

极右翼政党不大可能赢得2017年法国大选

        澎湃新闻：奥朗德的民调支持率也陷入低谷，在UMP和社会党都让民众大失所望之际，对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FN）来说，似乎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法国国内对此有担忧吗？

        宋迈克：对极右势力，或者准确的说，就是“国民阵线”壮大的“担忧”，自上世纪80年代他们崭露头角以来就一直是法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这次欧洲议会选举是第一次FN得票第一的全国性选举。结果公布之后，自然引起哗然。

        一方面，欧洲议会选举确实不是最重要的选举，而且这次的投票率不算高，并不能预测未来选举中FN是否会持续强势。另一方面，FN在这几年中的扩展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在选举结果上还是在媒体的曝光率上。它已经越来越被视为一个和社会党、UMP类似的“正常”的政党，该党领导人玛丽•勒厐的“去妖魔化”策略应该说是相当成功。

        对于FN壮大的现象，各界的评述、研究非常多。FN的意识形态中所包含的民族主义和民粹思想，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成分，配上老勒庞时不时冒出极富争议的有关二战或移民的言论，确实可以让人感受到一丝法西斯主义的影子。但FN作为一个在宪法框架下积极主动参与民主选举，遵守并利用代议制规则的政党，与法西斯主义的所作所为是相去甚远的。无论从政治策略还是它的主要选民的社会构成来看，都很难说FN是法西斯主义在法国的最新变种。

        澎湃新闻：FN获得2017大选的可能性有多大？

        宋迈克：我认为FN不可能赢得2017年大选。

        回顾FN这些年的得票率：在总统选举中它从未得票超过20%，即使在2002年老勒庞进入第二轮的那次，他第一轮的得票率也只有不到17%。而在大区议会选举中，FN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也一直在12%到16%之间徘徊。这次欧洲议会选举，FN的得票率达到了25%，比上次翻了三倍，但在执政党无力振兴经济，反对党丑闻缠身的背景下，欧洲怀疑论的声音集中在了FN身上，使得它获得这样的票数，但很难说这是一种可持续的扩张。

        我无法想象这25%在2017年变成超过50%。即使FN成功进入了第二轮，那么也只可能重演2002年的局面。法国总统选举两轮制决定了最终获胜的不可能是一个非主流政党的候选人。

        不过，FN否能像2002年一样进入第二轮，是一个可讨论的问题。这一方面取决于从现在开始到2017年间执政党、各反对党在政治领域的表现，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对选举结果有更决定性意义的，是各党在2017年时推出的选举策略。对此需要更为细致的选情分析。

        2002年勒庞在第一轮中出乎意料地胜过若斯潘而进入第二轮，得益于左派的过度分裂——每个党派都单独推出候选人，这极大的分散了左倾选民的选票。如果本次大选像上次一样，都各自推出独立候选人（左翼阵线甚至可能分裂，进而推出两位候选人），那么左倾选民的选票的分散将使得FN进入第二轮的可能性大幅提高。

        右翼的情况是：如果UMP还能继续维持，那么将自然只有一个候选人。

        中右派的民主与独立派联盟（UDI）如果不和UMP联盟，也单独推出候选人的话，也并不会威胁到UMP的候选人进入第二轮。但如果UMP一旦分裂，就没法预料后果了，FN只会从中受益。

欧洲并非向右，只是怀疑主义抬头

        澎湃新闻：不止法国，整个欧洲都有向右的趋势，英国独立党也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大获成功， 您怎么看这背后的原因？

        宋迈克：这次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中最重要的现象就是欧洲怀疑主义（euroscepticisme）的扩张。这些党派因为势力分散主张不一，没能在欧洲议会组成党团。

        大多数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可以被归为右派，不过，这也不是全部情况：意大利的“五星运动”（M5S）很难算得上是右派政党。

        如果我们考察欧洲议会中主要右派党团“欧洲人民党党团”（PPE）和中右派党团“欧洲自由和民主联盟党团”（ALDE）的得票率，就会发现真正的右派势力并没有扩张反而缩水了：PPE的得票率从35.9%降到了29.4%，ALDE从11.3%降到了8.9%。而主要左派党团“ 欧洲社会党党团”（PSE）的得票率基本和上次持平。所以说，不存在 “欧洲集体向右”，而是“欧洲人开始怀疑欧盟”。

        这是一个需要厘清的事情：人们对待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态度与传统的政治光谱并不重合，至少在法国是如此。左派和右派中，历来都有欧洲一体化的拥护者和欧洲怀疑论的信徒，只是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推进，左右主流政党中的欧洲怀疑论信徒不是被边缘化，就是渐渐放松、转变了立场，使得如今代表欧洲怀疑论的声音几乎全部来自FN。

        这是FN在这次欧洲议会选举中大获全胜的重要背景：不是“法国集体向右”，而是“欧洲怀疑论的声音都被FN代表”。

        至于欧洲怀疑主义这些年为什么在法国乃至欧洲扩展如此之快？我认为周期性和结构性的原因都存在。周期性的原因自然就是经济危机。经济危机使得各国的主要党派也就是曾经执政的党派的声誉受损很大，而欧洲怀疑主义党派往往是新生党派，以反体制的形象出现，是经济危机的受益者。

        结构性的原因有两个层面，欧洲自身的和世界的。欧盟发展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是最直接的因素。

        经济上，欧元的推行实现了货币一体化，但财政一体化还步履蹒跚，这加剧了欧元区内部国与国的差异。同时，欧盟经济政策的过度自由化渐渐使得各个国家丧失了对国内经济走向的掌控力，更直接地面向欧洲乃至世界市场的残酷竞争。经济衰退的责任于是便会被许多民众归结在欧盟的身上，而这种看法很难说完全没有道理。

        政治上，欧盟机制的繁冗和不透明一直为人诟病，普通民众很难感受到这些官僚机制与他们的实际生活之间存在什么关联，这种脱节是反欧盟情绪的重要催化剂。在全球层面上，全球化的步步深入给欧洲这块旧大陆带来了许多挑战，一方面，欧洲人对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霸权地位颇有微词，另一方面对以中国为首的新兴国家的崛起也不乏恐惧。反美的情绪、要求更多保护主义的呼声，都被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吸纳，和对欧盟官僚机制和自由主义政策的反对一道，融合成一种很难辨别左右的保守意识形态，吸引着越来越多欧洲选民。

        澎湃新闻：.如果欧洲怀疑主义进一步扩张，对中国会有怎样的影响？

        宋迈克：经济上最容易预计的似乎是：或许未来的欧洲会适度加强贸易保护主义，这将对中国的出口造成一定影响；政治上说，倒是可以想象欧洲因为与美国之间的摩擦而不时在重大事件上选择与中国更为接近的立场。但这都是预测，最重要的是，欧洲怀疑主义是否会进一步发展壮大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