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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前的哈尔滨粉尘爆炸噩梦:青春,终结于20岁

澎湃新闻记者 张中江
2014-08-10 09: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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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3月15日,哈尔滨亚麻厂爆炸现场。

211医院的医护人员为轻伤员洗头。

        他们从未有过青春。

        27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粉尘爆炸,让他们的青春在20岁戛然而止。

        连哈尔滨本地人也开始遗忘。当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问起民生路与和平路的交汇处,年轻的出租车司机马上会报出某个高档楼盘的名字。那里楼入云端,是全城最贵的小区之一。他不知道的是,那正是当年事故的发生地。一路之隔的两栋旧房子里,伤者还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他们鲜花一样的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凋零到尘埃里。生活在继续,日复一日。表面看似乎已经波澜不惊,然而内心深处,仍有未抚平之痛。

记忆:“脸都烧着了”

        1987年3月15日。凌晨。哈尔滨亚麻厂。

        年轻的庄洁,和往常一样,在前纺车间的流水线上忙碌着。细小的粉尘,飘舞在车间里。“灰大”,她和同事们习以为常,再加一顶棉口罩就是了。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可以下班,在大浴室里嬉笑着洗去鼻孔里、发梢上的飞尘,然后坐着通勤车回家,等待另一个班次的到来。

        没有人察觉到,灾难正悄然来袭。

        2时39分。

        “轰”的一声巨响,庄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巨大的火球击倒在地。“口罩和脸一下都烧着了……”

        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不愿提及那段痛苦往事。爆炸造成她三度烧伤面积87%,全身烧伤92%。治疗过程自然是漫长而痛苦的,手术、植皮,她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期间还曾到西安治了四个月。对于救治过自己的医生,她始终心怀感恩,还托记者打听其中一位医生的下落。

        庄洁还不是最重的伤员。同样年轻的赵亚丽,全身烧伤95%,至今还躺在病房里。她几乎无法站立,也没有家人可以照料,二十多年从未离开过医院,只有墙壁与她为伴。

        准备车间的老刘,当年32岁。爆炸当时,他正想躺到一辆车里休息一下。突然间停电了,还没等他喊出来“停电可以休息了”,“咣”一声,像闪电一样,连车带人被甩出十来米远。腰椎骨折的老刘,在黑暗的车间里,凭着纱锭着火发出的亮光,爬到了织布车间门口,被人背到了医院,两天后才醒来。

        他年仅25岁的徒弟赵丽华(音),则没能躲过一劫,“再过一个多月就结婚了。我离她不到4米,就阴阳两隔”。

        据后来统计的数字,截至4月30日,那次粉尘爆炸事故共造成58人死亡(包括孕妇3人),177人受伤,其中重伤65人。曾经辉煌一时的万人大厂,也随之走向衰落。

往昔:“苏联式”荣光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建厂的亚麻厂,曾经是哈尔滨的骄傲之一。作为当年苏联援建中国的156个项目之一,刚建厂时,它是世界仅有的四个大型亚麻厂之一,世界第二大,亚洲第一大。它还曾是国家确定的512户重点企业之一,产品60%销往国外,且在欧洲市场免检。

        最辉煌时,哈尔滨亚麻厂日产亚麻布8万米,年创利润七千余万元,职工人数达到上万人,家属区仅职工住房就达到130多栋。一套亚麻西装曾经可以换回五套日本西装。

        那时亚麻厂工人的待遇也好,令人羡慕。职工偶尔可以享受福利,有机会买到本厂的亚麻制品。但是大多数时间他们穿的还是当时流行的“尼龙绸”。没人会想到这种相对耐磨的面料,竟成了他们日后的梦魇,“一着火就粘在身上了”。

        那次爆炸事故之后,虽然第三天就恢复了生产,由于体制等问题,老亚麻厂一蹶不振。产品积压,甚至都堆到了厂区的柏油路上。

        困境中的老亚麻厂开始改制重组,一家来自台湾的企业中标。一部分老职工在新厂重新上岗,但当年烧伤的工人成了大家都不愿接手的“包袱”,最终由政府财政拨款解决所需经费。

        而今老厂房早已被开发成高档住宅,大门口两栋作为保护建筑被留下来的苏式小楼,粉刷一新,从里到外已经没有了丝毫历史气息。让老职工骄傲的厂区绿化,也成为商家招揽客户的手段,“保留了原来的两万多平米绿化和两千多原生树”,“我们珍视大自然的赐予”。

        路另一侧的家属区,还能看到昔日的很多景象。亚麻广场以及周边的店面依然在售卖亚麻制品,曾经令工人们骄傲的“哈麻双鹤”,躺在货架上静静等人选购,但是顾客寥寥。

        最能反映历史原貌的,要数据说是由苏联专家设计的亚麻厂宿舍楼。统一的三层小楼,典型的苏式风格。虽然历次粉刷,红色墙面依然有些斑驳,老旧的门窗,令人恍若隔世。

        曾经人头攒动的亚麻体育场,今天成为附近居民散步健身的好去处。场地中央,大妈们随着《小苹果》的旋律翩翩舞动。周围的木质看台已经有些腐朽,隐入郁郁葱葱的草木中。

安抚:每年的那一天,是我们的节日

        在周围一片红楼中间,淡黄色的伤员安抚楼看起来有些突兀。墙面经过雨水多年冲刷,已经有些褪色。两栋楼之间,一侧是为伤员洗澡方便建的平房浴室,另一侧是活动中心。“L”形的楼和附属建筑,呈合抱之势,将这一方小天地包裹起来。

        院子当中有三棵树,人们在树之间系上绳子,晒焯过的豇豆。一旁的石桌上,也有人晒着茄子菜干(把菜晒干,便于保存同时获得不同风味)。一条灰黑色的小狗被拴在院子里,有人走近就摇摇尾巴。

        八角形的伤员活动室位于院子的东北角。屋檐上满是烟熏的痕迹,据说前不久刚刚曾经失火。门外有一张铁质的四方桌和旧椅子。大门平时挂着锁,工人装修时才会打开。目前已经装好了中央空调,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开放。窗口的一架葫芦长得十分茂盛,密密地结满枝蔓。

        在哈尔滨八月和煦的阳光照耀下,这些楼和平常的居民楼没有任何分别。传说中的“鬼楼”、“幽怨歌声”、“窗帘紧闭”,看不出一丝痕迹。哈尔滨今年的夏天格外凉爽,在院里坐上一整天都不会让人躁动,更多的是一种平静。

        这些楼是在1987年爆炸后,亚麻厂为了安置伤员建成的。由于建设速度快,也被称为“百日楼”。和那个时代建设的房屋类似,户型都很小,每家两个房间加起来也就三四十平米的面积。房屋还有漏雨的情况,年年都要进行维修,今年也不例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伤员们都是楼里的租户。十来年前才办了房产证,真正有了自己名下的产业。

        在浴室的旁边,就是安抚办的办公室。2009年面向社会后,与亚麻厂再无关联。目前是挂在社区下,由财政支持。办公室工作人员不愿意接受采访,他只是表示安抚办的工作就是保持稳定。

        在每年的3月15日,这个有些敏感的日子里,伤员们都会被统一组织去旅游,他们称之为“我们的节日”。因为工资低等问题,他们曾经上访过。而今年纪大了,人的心态也已平和很多,也看得更开。

生活:麻将和电视

        暂时失去活动室的居民们,将休息空间转移到了院子东南晒不到阳光的角落。他们用铁架木棍撑起一个简易的遮雨棚,平时就在这里打麻将,喝茶聊天。

        洗浴室隔天开放,人们的习惯是一般早起整理整理去洗澡。到十点多的时候,陆续有人来到临时的活动地点聊天。凑齐四个人开始打麻将,不打的人在一旁观战。

        他们打的是哈尔滨麻将,赌注不大,一块钱底。从上午十一点左右,一直能打到下午四五点,中间可以不喝水不上厕所,之后回家吃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又是如此。

        这里基本每个人都会打麻将。很多人的手在爆炸中被烧伤,程度重的手指已经变形扭曲,失去劳动能力。打牌成为他们最大的乐趣,也被看成是一种智力训练。

        除了打牌,他们也并没有太多的爱好。在那个火热的年代,他们不计报酬地工作,三班倒四班倒,生活就是工作。休息的时间也不多,一年只有春节放三天假。才出校门没多久的他们,甚至还没有养成一个爱好,人生就急转直下。

        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江革,把房子让给父亲,自己住在了外面。他还是常常开着自己的捷达,带着三岁多的小儿子,回来和老朋友们一起玩。小男孩长得清秀可爱,院里的人都逗他。孩子两岁前都不会说话,让家里人好一顿着急。

        今年六十岁的老刘,是大家口中的大哥。他多才多艺,会吹口琴、拉葫芦丝和二胡,还是象棋高手。在口琴界,老刘是很有名气的老师。这两天他本来受邀要去外地交流,但因为患上结核性脑膜炎没能成行。

        当年21岁的朴弋,以前的爱好就是游游泳。最近这些年,他爱上了徒步,还参加了网上的徒步爱好者QQ群,最远一次走了28公里。他有一台相机,没事就喜欢摆弄。最近两个月,他去过贵州、徐州、丹东等地旅游,拍下了途中的快乐瞬间。

        但是更多的时间,大家还是在家里,和朋友们一起聊天打牌。境遇的相似让他们变得很团结。有人过生日了,会一起外出庆祝。7日恰好是曹洁的生日,五六点的时候大家就穿戴整齐出门。到八点回来,又在楼下继续喝。酒量不大,图的就是个高兴。

        并非所有人都喜欢热闹,庄洁当天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外出。当年受伤比较重的她,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一天能看五六个小时。她对于新闻、体育和农村题材的节目非常喜欢。尤其喜欢看女排,从郎平时代一直喜欢到现在。

        世界杯她也看,说起梅西得奖有些不平。但她不能熬夜,四五点的场次可以看,看完就去早市转一圈。去早市是她每天的功课。有时候她也会在下午和姐妹们出去买菜,为买到了两块五一斤的小柿子而开心一小会儿。

        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因为自卑而不愿意出门的他们,已经坦然许多。只是一些人不友好的目光和议论,依然会刺痛他们。偶尔有小孩说一句“真吓死我了”,还是会在他们心底掀起波澜。虽然平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拿伸不直的手指比作“兰花指”开玩笑,但对于外界的目光,仍然保持着防卫的姿态。

爱情:“她不要礼物”

        容颜骤变,对每个人来说都难以接受,何况正是二十来岁最好的年纪。受伤之初,照镜子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很多人不敢也不愿意看到变化的自己,甚至有一位漂亮姑娘当时就精神失常了。

        当然急迫想看看的心理也同样存在,曹洁就是其中之一。当她看到别人被烧得“黢黑,头发都粘到脑袋上”时,马上想看看自己的脸啥样。

        那些被烧坏面容的姑娘们,经过多次整形、植皮后情况好了很多。而今人到中年,甚至当了奶奶之后,他们对美的追求依然没有改变。烫发、染发、描眉、首饰,一样不会落。回趟家的功夫,可能又换了另外一套衣服来打牌。因为失去,所以更加珍惜。

        在这个问题上,男人往往容易被忽视。20岁的时候,因为工厂需求,朴弋照了一张相片,成为当年唯一留下来的图像。照片上的他精神帅气,略显青涩。看到自己烧伤的容貌后,他整整两年都没有出门。

        对于年轻人来说,最需要打扮容貌的时候莫过于谈恋爱。为了让烧伤工人能够迅速解决婚恋问题,厂里当年用“城市户口+解决工作”的条件,吸引了农村地区的青年。二十多年过去了,离婚的有,再娶的也有。我们采访中的一天,就看到一位二婚回来办事的伤员。大家看着他们的背影会讨论,“这女的会对他好吗?”“有钱还不对他好。”讨论点到即止。

        一周前的8月2日,恰逢七夕。朴弋在微信上晒出手写的祝福:“一个你,一个我,一心一意,爱就是这么简单”。附言:老婆大人,七夕快乐。字体秀气,真情流露。但妻子并没有回复。

        这一天他也没有送礼物,“送也不要。”

        因为受伤,爱情在他们心中成为一种奢望。自卑的他们,更切实关心的问题是“他们会对我好吗?”即便配偶当年或多或少受到了城市户口的诱惑,最终还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生儿育女。“她要不烧伤能找我农村户口的吗?我要是市里的能找她烧伤的吗?我想开了,她想通了,(也就好了)。”一位家属并不讳言当初的想法。

愿望:家属涨钱 儿女成婚

        外貌的影响,甚至影响到了下一代的婚姻。不止一位伤员表示,儿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真到见家长的时候,吓着人家怎么办。而且生了小孩,自己也没有能力给带一带。

        传统中国人为孩子买房置产的观念,同样让他们困扰。伤员家属们2009年前后离开了亚麻厂,现在每月只领一千多元的哈尔滨市最低工资。两人合起来四千多元的收入,尽管比之前已经多了不少,但抚养孩子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家属们一般都会外出再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攒钱给孩子办婚事。所以他们非常希望家属们的工资能提高一些。这几乎是目前最大的诉求。

        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他们身上的伤,还是会时常“起包”,一不小心有可能感染。心脏、肾等内脏功能也不好。当年因为输血,不少人还感染了丙肝。“还能多活几天”,是他们常常会开玩笑的一句话。

        他们的手机里,存着孩子下载的歌曲,有《小苹果》,也有金志文的《肩上蝶》。

        “青春都给了亚麻厂,我们一辈子没青春”,庄洁这么说,“现在过得还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 庄洁、曹洁、江革、朴弋均为化名,本文厂史部分参考《生活报》、《新晚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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