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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施展儒家“功夫”对付红卫兵,同时赢得了群众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2014-08-15 20:55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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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次政治运动中,梁培恕看到的父亲都“不记仇”,梁漱溟说:“正己再正人,而不是抱怨。这就是儒家功夫。” 一个红卫兵头头后来向梁漱溟承认了错误,很恭敬。他调动工作前,还交代过接替者,不要为难梁漱溟。

梁漱溟与长子梁培宽(右)、次子梁培恕(左),摄于1936年。

        86岁的梁培恕和哥哥梁培宽在退休以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收集、整理父亲梁漱溟的精神遗产,这套由他们整理的《梁漱溟日记》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两卷本的《梁漱溟日记》刚刚由世纪文景在上海书展上首发。8月14日,梁漱溟次子梁培恕来到上海长宁图书馆参加了文景艺文季活动,精神抖擞地做了20分钟的讲演。

        8月15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按照约定的时间去跟梁培恕先生见面时,梁先生首先抱歉地说,能否把见面的时间缩短一点,“昨天演讲有点累,晚上见了民盟的老朋友有点兴奋,回来休息得太晚,吃得又太油腻,现在精神不是太好。”梁培恕在过去的20多年和今后的时间里,都要整理父亲梁漱溟的资料,“事情一直很多。”

梁漱溟之子梁培恕。澎湃记者 高征 图

日记很少写感想

        在聊天中,澎湃新闻记者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前只知道,您父亲梁漱溟先生在‘文革’中扫大街、扫厕所,结果翻开日记,真的是如此。他还很细致地把每天扫大街的情况都写下来了。”

        “其实扫大街的事情,我们也只是知道而已,但不知其详。因为当时本单位的运动也很紧张,当时家兄在北大,我在建国门,爸爸在新街口,骑车都得一个小时,挺远的。‘请假去看看父亲’这个理由就不好,这是不积极参加革命。所以尽量避免去看他。‘文革’刚开始的三四个月很少见他。”

        梁漱溟经历红卫兵第一次抄家是在1966年8月24日,他在日记里这样记录:“约八时红卫兵来抄家。两儿曾应其电话来家一次即去。政协来人两批,对我夫妇有斗争,书籍文稿及衣物均被拉去,用具多被打碎。是夜开始宿南屋中间一间,因灯光太强,睡不好,然心境尚平。”

        抄家被斗细节,梁漱溟在日记里没有详细记载。“日记里,父亲都是记账式的,不太细谈别人和事情。偶然特别注意的时候,多说几句,通常就是某某人来了。他的很多事情,就是备忘形式记录,很少写感想。”

对付红卫兵的办法就是少说话        

        “第一次红卫兵到我家破四旧,父亲被斗,我在场。那天,我正在机关开会,正好有电话过来说,我们是太平庄123中学的红卫兵,我们在斗梁漱溟,你回来一下。我就告诉我们那的‘文革’小组领导人,然后骑车回家,有一个多小时路程。到家时是下午两点,批斗我父亲是从上午9、10点开始的。我到的时候,政协的十几个造反派也来了,他们开着卡车来,是来拉东西的。”

        梁培恕后来知道,其实是政协造反派通报了太平庄123中学,告诉他们一个线索,谁谁住哪。所以红卫兵去斗梁漱溟,也就几句话,“因为不知道他是谁,干什么的。那个时候,红卫兵也很忙。一天要走好几场。”

        梁培恕到的时候,院子很乱,都没有下脚的地,被褥、衣服、书籍、报纸、家具、碎瓶子撒满了院子,根本没地方走路。“这是红卫兵最放肆的时候,好好一个家具、收音机跟‘四旧’有什么关系,要以砸碎为快。那时,几十个红卫兵正在斗他,向他喊:‘你知道你有什么样的错误吗?’”“我父亲的态度就是几乎不回答。我觉得他有聪明应付的地方。比如红卫兵不许他戴眼镜,把他眼镜没收了。后来红卫兵找出个东西要他念,他就说:‘我看不清!’其实他还不至于看不见。这样就把眼镜还给他了。总之,他对付红卫兵的办法就是少说话,不采取对抗的态度。”

        梁培恕在队伍里,看着别人喊口号,“我想的事情是他们(父亲和继母)晚上怎么吃饭怎么睡觉,因为厨房的东西全被砸烂了,床也被砸了,被褥也全扔在外面了。”因为在想这些问题,居然忘记和红卫兵一起举手喊口号了。有一个政协工作人员看到了,就问:“你怎么不喊口号?”然后梁培恕才意识到,坏了!只好说实话,对他们说,“我在想他们俩晚上的吃睡问题。”最后没有被揭发。

        哥哥梁培宽比梁培恕晚到几十分钟,他们商量了策略,觉得还是用诚恳的态度跟红卫兵谈。“我还提了意见,‘你看所有的书都被扔在院子里乱踩,这里有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不要踩。还有政协发的预算文件,是保密文件,别流传外去。’他们不甘心,但也没办法不接受。最后我问,‘我们可以走了哇?’他们说,‘可以!’。”

红卫兵头头暗中帮忙        

        在抄家后的头两个礼拜里,梁培恕没有去找父亲,也没通电话。当时没人照顾梁漱溟,挨斗的那天,梁培恕的继母还被人打得流血了,“可能她与邻居有些纠纷,有人乘机报复揭发了她。但我父亲没有挨打。”

        后来时间够长了,梁培恕才写了一封信给父亲。“他被斗后禁止出门,连柴米油盐都不能去买,报纸当然也不能看,他没有任何获得信息的渠道。所以他不知道,红卫兵的行为是遍及全北京全国的。在信里,我首先让他知道,这是普遍现象,别紧张。”写完信,梁培恕不敢直接寄给父亲,晚上带到继母的妹妹家去,让她带过去。“她有点为难,因为刚去过,所以我让她过几天送。送信的时候让她带了一罐六必居酱菜。父亲看了信后,就好多了。”

        梁培恕说,父亲梁漱溟的应付方法是,采取合作诚恳的态度,让红卫兵知道,他不坏。“这就缓和了关系。第一次抄家过了六七天,两个女红卫兵还进屋问老太太,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红卫兵也很想知道,这两人被斗后有什么想法,结果发现,他们没有抱怨也没有反对文化大革命,“我父亲还劝我母亲,这是反修防修风刮得大才这样的。他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释红卫兵的狂躁。”

        一个红卫兵头头后来几乎向梁漱溟先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跟梁漱溟谈话时很恭敬,到后来甚至带有请教的性质。“他离开的时候,还对父亲说他调工作了,以后这里由某某负责。意思是,他已经交代过了,不会为难你。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了,一直坐到半夜,一直想说,但又好像欲言又止。”

不记仇,没有仇恨心      

        即便被抄家了,周围的邻居也知道梁漱溟是好人,所以尽可能少骚扰他。“比如有个王大姐,一起劳动抬土,抬了两框后,大声说,您歇着吧,岁数够大的!邻居们也都知道,这是给个机会让他走。虽然只是一句话半句话的保护。但说明红卫兵能改变,邻居更容易改变。”

        后来梁漱溟不被允许住在新街口的院子,就搬到鼓楼的小杂院,都是平民居住的地方,房子矮小,很热不通气。但时间一长,大家还是觉得这是好人。“那个时候‘深挖洞广积粮’,他们还排队去远处去挖洞。有一次两点钟集合,但没有赶上大家的队伍。结果回来日记里写:‘怅然而返’。他不是庆幸没去,而是怅然。”

        这些细节都是梁培恕从《梁漱溟日记》里看出来的,“看日记要耐心看,不要觉得这篇没意思,那篇没意思。我一直说,要研究我父亲就一定要看日记,看多了,就知道了。”

        在《梁漱溟日记》里,提到毛泽东的次数很少,而且也仅仅是提到名字而已。“他不太谈毛泽东,即便谈也是称赞。”

        梁培恕还记得中共八大(1956年)的时候,梁培恕告诉父亲,“我们机关已经传达,八大不要铺张,只要写经验总结就可以了”。梁漱溟听了很高兴。“那时候,中国正跟着苏联反对个人崇拜。他听到这个情况,在日记里记下这么句话:毛公可谓贤矣。但是他其实并不知道内情。”

        梁漱溟1956年在北戴河的时候曾打算写一本书叫《中共何以拯救中国》,但他后来没有写。“这是他从他的角度拯救中国,他写,一定是跟中国文化连着,跟中共后来的历史连着,跟毛周的成功连起来,还要把群众写进去,主要写自己要写的东西,不是(为党)宣传。”梁培恕说。

        从历次政治运动中,梁培恕看到的父亲都“不记仇”,“但他还说,‘我认识阶级斗争的道理,但我要说句老实话,仇恨心在我心里起不来。”

        梁培恕说,在他父亲看来,人是互通的,感情是可以交流的,“用儒家的话说,正己再正人。在这种特殊状态下,要知道如何先正己,我的反应如何,我如何用好的影响改变他们,而不是抱怨。这就是儒家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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