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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1915:不爱学术爱美人

陈怀宇
2014-08-29 08: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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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5月归国前夕的胡适

        江勇振先生大著《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新星出版社2011年,268页)引了胡适1927年1月14日给韦莲司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在康奈尔太有名了。而我的名气让我荒废了课业。对我耽于外鹜的行为,狄理教授从来就不假辞色。其他教授,特别是克雷登教授,也很不高兴。我记得有一次我真是让克雷登教授生气了。当时,有一个研究佛教的日本教授要来康奈尔演讲。克雷登教授要我去火车站接他。我没有接受这个差使,因为我当天必须去波士顿演讲[胡适1915年1月18日坐火车到波士顿去,次日为布朗宁知音会演讲《儒家与布朗宁》]。我看得出来克雷登教授很不高兴。我很难过,因为他是我最希望要讨他欢心的一个人。”

        江先生在这部大著中通常对很多细节会进行非常详尽的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讨论,以揭示胡适当时所思、所想、所行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但他在这一节关注的主要内容是胡适缘何从康奈尔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所以在引用这封信时没有深究这个“研究佛教的日本教授”是哪一位。其实他正是当时在哈佛做访问教授的日本近代宗教学先驱姉崎正治(Anesaki Masaharu,1873-1949)。

        我参考其它资料,仔细比对了一下1915年1-2月胡适和姉崎的行程,注意到胡适两次错过和这位日本宗教学前辈见面的机会,一次在波士顿,一次在绮色佳,两次姉崎做演讲,胡适都和韦莲司在一起,实可谓“爱美人不爱学术”!胡适当时对禅学研究尚未发生兴趣,故而不曾措意姉崎的佛教讲座。可能江先生对姉崎不够敏感,所以在书中也未加提示。

        因我一直对20世纪早期中日学者在美国学界的活动兴趣颇浓,所以很想了解胡适错过的学者是谁。拙著《在西方发现陈寅恪》对姉崎正治与哈佛的关系略有一些提示,即姉崎正治1913-1915年应伍兹(James Haughton Woods,1864-1935)邀请在哈佛哲学系任客座教授,1913-1914曾举行一系列讲座,讲授大乘佛学,特别是《法华经》以及龙树的中观哲学,在哈佛吸引了很多学生,其中包括后来成为著名文学家的艾略特。1914年新学年他除了上课之外,也通过一般演讲形式,讨论了日本宗教文化及其与中、印之关联。1914年冬季,他还在波士顿美术馆做了系列演讲,用了五十多张幻灯片(The International Studio, January, 1916, pp. 9-10)。陈寅恪1919年在哈佛读书时,姉崎正治的学生佐藤胜刚好也在哈佛进修,不过上半年读完就回日本了。姉崎1915年返回日本之后,哈佛又聘了服部宇之吉接替姉崎担任哈佛访问教授两年(1915-1917),接着讲授有关日本宗教和文化的课程。

        其实,如果我们参考其他相关资料并比对胡适和姉崎的行程,将会发现胡适1927年这封信对1915年发生的往事回顾是不准确的。胡适说他不能帮克雷登教授去接日本教授并非因为他当天要去波士顿,而是要去纽约,这个“当天”应该是1915年2月13日。江先生在引文中用夹注提示了胡适离开康奈尔去波士顿演讲的时间是1915年1月18日,但当时姉崎本人仍在波士顿,并未到绮色佳来。江先生是误信了胡适的事后追忆。        

一月份胡适和姉崎正治在波士顿错过

        我们先看看胡适1915年1月份的波士顿之旅。根据胡适1月27日追记的日记(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12-20页;陈毓贤、周质平英文著作《一个实验主义者的自由精神:胡适与韦莲司半个世纪的情缘》19页引了一封胡适1月3日致韦莲司的一封信,告知她自己大约1月18日出发去波士顿参加19日的布朗宁会),他1月18日夜乘火车离开绮色佳,夕发朝至,19日凌晨到达波士顿,这是胡适第二次来波士顿。19日中午他在哈佛饭厅和一些朋友如宋子文、竺可桢等人聚餐,下午三时到凡登旅馆布朗宁知音会会场参加会议,演讲四十五分钟,晚餐在红龙楼赴吴康所设之宴。20日上午与郑莱游览哈佛福格美术馆,中午在哈佛世界会午餐,下午又和郑莱游览波士顿美术馆,遇到负责中国藏品的日本人富田幸次郎(1890-1976)。晚上赴竺可桢组织的红龙楼晚宴。21日上午又到波士顿美术馆和富田见面,品鉴该馆所藏中国名品。下午三点离波士顿,晚上九点到纽约,以电话约韦莲司等人见面。22日上午和韦莲司游览大都会博物馆。下午到新泽西访友节克生。23日晨返回纽约和哥大诸友见面。24日乘车离开纽约,在途中读到《纽约时报》上所登的日本学者家永丰吉(Iyenaga Toyokichi,1862-1936;按,胡适日记中将此人名字写作T. Iyenaga。欧阳哲生《自由主义之累------胡适思想之现代阐释》31页将此人误为伊江长)所作《日本在世界大战中的地位》一文。晚上六点回到绮色佳。

1936年波士顿美术馆东亚部负责人富田幸次郎偕夫人回日本

        姉崎并非1月18日到康奈尔演讲,他当时尚在哈佛。胡适1月下旬在波士顿短暂滞留期间,姉崎正在查尔斯河对面的哈佛。据名古屋市立大学成田兴史教授整理的姉崎正治年表,1915年春季学期,自1月22日至4月22日,姉崎在美国各地共做了21场讲座。其中1月22日姉崎在哈佛哲学俱乐部演讲“天台佛教的实相概念”。而胡适已于21日离开波士顿,晚上到了纽约,22日正和韦莲司一起逛大都会博物馆,刚好错过姉崎这次演讲。

        考虑到姉崎1914年冬季曾在波士顿美术馆做过系列演讲,而当时负责波士顿美术馆东洋部的学者又是日本学者富田幸次郎(1911年他由该部前任负责人冈仓天心介绍到任)。1月份胡适访问波士顿美术馆与富田讨论藏品时,富田很可能向胡适提及了姉崎冬季学期在这里的系列讲座。很可惜胡适的日记并未提及姉崎,所以详情不得而知。

        1月下旬,姉崎接受芝加哥大学邀请,在该校做第十八届哈斯克系列讲座(the Haskell Lecture),主题为“佛教及其对日本思想与生活之影响”,一共四次,分别以“佛教之基本宗旨”、“佛教之发展”、“佛教对日本人之影响”、“佛教在现代日本与基督教之关系”为题,演讲日期为1月29日,2月2、3、5日。当时芝大校方出版物(D. A. Robertson ed., The University Record, New Series, 1915, p. 106)将姉崎本人称为一位自由主义佛教徒(a liberal Buddhist)。值得一提的是, 1933年胡适也被邀请到芝加哥大学做哈斯克系列讲座。而1915年姉崎做这个讲座时,年仅24岁的胡适还在绮色佳读书。

        姉崎在芝加哥逗留期间,除了给哈斯克讲座做了四场演讲,还做了其他几次讲座,日程安排极满,比如1月30日他在哈佛校友俱乐部做了一场讲座,介绍自己在哈佛的角色。同一天在洛克福特大学做了题为“图说日本艺术”的演讲。2月1日在芝大雷恩堂又讲了一遍这个主题。2月2日在芝大的庭院俱乐部介绍了日本的大学生活。2月6日给芝大日本留学生讲科学精神与社会问题研究。2月9日姉崎在威斯康辛大学讲图说日本艺术,接着10日又在威大讲民主兴起时代的日本艺术。2月11日到密歇根大学讲图说日本艺术,同一天还在密大世界学生会讲人性与国际和平。2月12日又在密大讲佛教的先知,这个演讲的内容应该和在哈佛所做的讲座差不多。

        姉崎所说的佛教先知,即日莲上人。他在哈佛所做的关于日莲的讲座后来在1916年由哈佛大学刊行,题为《日莲:佛教先知》(Nichiren: The Buddhist Prophet),其出版由当时哈佛神学教授穆尔(George F. Moore)一手安排,并帮姉崎对书稿做了润色和校对。拙著《在西方发现陈寅恪》也提示了穆尔与当时留学哈佛的俞大维之间的师生缘,俞大维上过穆尔的宗教史课程,给穆尔的《宗教史》一书提了一些修订意见,被穆尔采纳。

 
美国犹他州报纸报道1914年姉崎正治在哈佛任访问教授。    

   

二月份胡适和姉崎正治在绮色佳错过

        1915年2月12日,姉崎尚在密歇根。他到康奈尔演讲的时间其实是2月13日。《康奈尔太阳日报》(The Cornell Daily Sun)先是在2月11日第四版预报了他周六的演讲信息,并对他做了简单介绍,说姉崎来自京都,毕业于东京大学,1904年起任教于东大,主讲宗教学。他虽然比较年轻(当时姉崎42岁),但已是知名作者和演讲家,曾在欧美地区广泛游历,通晓英语,已用英语发表有关佛教和其他主题的诸多论文。

        2月13日《康奈尔太阳日报》又在第五版“大学日程表”栏目提示了该日(周六)下午4:45姉崎正治的演讲信息,讲座在康奈尔大学洛克菲勒堂举行,题目为“日本人家庭生活中的艺术感”,这是文理学院系列讲座之一。考虑到他2月12日还在密歇根,而在绮色佳是傍晚演讲,很可能他是次日才抵达绮色佳。而正是2月13日这一天,克雷登教授托胡适去接姉崎。

        胡适在1927年给韦莲司的信中把十二年前的往事记成波士顿之旅了。他正好2月13日离开绮色佳出门去纽约,这一行踪可以在胡适的日记里找到记录。据其留下的日记,他2月11日收到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寄来的论文抽印本,这是他给翟林奈(Lionel Giles, 1875-1958)英译《敦煌录》所作的校勘记。2月12日记读书和看新闻所做的笔记。13日的行踪不见于日记,大概因为早上出发,一直忙着走亲访友,没功夫写。2月14日则是纽约旅行记,记录了他13-14日在纽约开会和访友的情况。他这次受本校巴恩斯先生推荐去纽约参加美东地区一些高校讨论成立限制军备联盟的会议。13日晨抵达纽约,上午十一时见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普耳。下午一点去见韦莲司,一同进餐,谈了两个半小时,又一起去赫德逊河边散步,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韦家,坐到六点半才走。所以2月13日傍晚姉崎在康奈尔演讲时,他正在韦莲司的香闺与美人聚谈。

        据胡适日记,2月13日(周六)晚上他到大学俱乐部参加限制军备会晚餐并开会,与会代表来自康奈尔、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宾夕法尼亚、普林斯顿、纽约大学等七所大学,会议讨论到深夜12点才散。最后商定成立一个组织,即放弃军国主义大学联盟,该名由胡适拟定。并选出哥大代表卡斯藤为会长。14日周日,胡适到哥大访友,又见到卡斯藤,对其称赞有加。傍晚到中西楼赴张亦农、严敬斋所设晚宴,之后离开纽约。他这次在纽约逗留的时间极短,但正好与姉崎正治在康奈尔的讲座在时间上错开,是以没有机会留在康奈尔听姉崎演讲。

        胡适1915年在一个月之内两次到美东地区参加和学术关系不大的社会活动,每次必到纽约见韦莲司,吃饭聚谈,真是忙得很。退回99年前,我要说,“适之啊适之,你这是不务正业啊!”他虽然两次错过和姉崎见面讨论的机会,但也有当时的大背景,他那时颇热衷社会活动,爱美人不爱学术,对佛教研究没有太大兴趣,与铃木大拙讨论敦煌出土早期禅学文献更是十几年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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