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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西行记 | 毛泽东一生为何未游黄河?

赵一凡西行记
2014-08-28 19: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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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陕西,进甘肃合水县,高速中断。看地图,青兰高速合水段已竣工,但新路未通车。旁边有一309国道,早已被大小施工车辆轧得稀烂!过太白镇,我随一部吉普车,从土路蹿上高速,保安收费20元,挥手放行。

        就像毛泽东初进陕北,我驾车狂飙,春风得意。一时又打开音响,听《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至梨树台,忽被施工队阻拦,呵斥着赶下高速。这一带山林茂密,山水下泻。可怜国道309,整个泡在水洼中!看路牌,此地是子午岭。

        

        北方为子,南方为午。陕甘边境这座山,因是南北走向,就叫子午岭。当地民谣称:陕北有棵参天柏,轩辕大帝亲手栽,陕北有条千年道,秦皇一路开过来!所谓千年道,是指经过子午岭的秦直道。秦始皇命蒙恬修建了中国首条高速路:它南起咸阳,北至九原郡(包头),全长700余公里。

        

        爬出水坑,路边有人拦车。他说他是兰州军区一排长,急着回部队。我说万一陷车,你要帮我推! 他说必须的,说着爬上后座,与媳妇拉手告别。小伙姓李,是榆林佳县人。我说佳县人爱唱信天游,唱出一曲《东方红》。他欢喜道:那人叫李友源,和我爷爷一辈!我打开音响,放一段王二妮版《东方红》:

        

        蓝格呀呀格个天上,飘来一个鞑鞑云,三哥哥今天要出远门,刮风下雨打雷声,呼儿咳呀,倒叫妹子我不放心。骑白马,跨洋枪,三哥哥吃了那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咳呀,打日本我顾不上!啊东方你就呀个红!啊太阳你就呀个升!咱们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 ——

        

        歌词土得掉渣,旋律美不胜收。我问新老2个版,哪个好?小李说新版好,里头有二妹妹,有三哥哥,还有毛主席领导咱打日本!我说你小子尽念叨娶媳妇,他呵呵傻笑。3点至蒿咀铺,停车加油,加油工说断油4天了,油车开不进来!我只好取出副油箱,请小李帮我灌20升。

        途中事故频发:一辆农用车栽进路沟,瓜菜撒一地。一台小巴侧翻,司机轻伤,龇牙咧嘴。入庆阳县境,又见一重卡四轮悬空,架在土坎上。小李说赵老师哎,咱俩命苦!守着新高速,尽走烂国道。我说国家走到眼下这一步,哪儿都一样:老路已走烂,新路却未通!小李情急道:那咱老百姓还有甚指望?俺爷指望毛主席,俺爹指望邓小平。轮到俺和俺媳妇,就指望习大大了! 这话激得我一愣:咦!费正清教授天上有知,可否同我说一说天命?

高速未修通。

        4点进庆城镇,小李下车,去赶中巴。临走又劝我:别走309国道去固原!我随部队打野外,走过那条烂道,200公里要走7小时。我说我从平凉绕行。今晚你在火车上入睡,我已到固原了!小李立正,一个漂亮军礼。

        二人分手后,我先洗车,接着上福银高速,过平凉崆峒山。天黑后,宁夏师院薛老师来电,说已定好客房。我心中欣慰,一溜小跑下了六盘山,住进固原市华祺饭店。当晚太累,顾不上写日记。2天后,我去了内蒙额济纳旗。沙海中过夜,心静若水,因又补写数段,作为这一趟考察的结语。

龙宝脱险后。

        

        关于《沁园春·雪》: 1936年2月,为指挥红军东征,毛泽东来到清涧县高杰村。7日,天降鹅毛大雪,毛随向导前往黄河岸,立在陡崖上看地形。这是毛第一次直面黄河。当晚他兴奋难寐,于是点亮麻油灯,写下《沁园春·雪》。

        1945年毛赴重庆谈判。其间,柳亚子索得《雪》词,又与毛唱和。吴祖光在《新民报》推出二词,不期惊动蒋介石。蒋问陈布雷毛词如何?陈答:气吞山河,盖世精品!蒋忿然道:我看他想当帝王,你组织人批他!

        于是《中央日报》发起围剿,重庆文人也卷入混战。当年右派攻击毛,主要说他有王霸思想,踌躇满志。自由派赞许其革命意向、文武韬略,私下也忧虑民主政治。笔墨官司一拖13年,江山早已易主。1958年大跃进中,毛亲笔批示,肯定《雪》词反封建,词中英雄人物,喻指无产阶级。

        事隔60年,我感觉当年论战多有偏颇。首先,评论者多未见过陕北黄河。其次,依照费正清晚年说法:毛作为红色中国缔造者,领导了20世纪最伟大的社会革命。可叹他一生背负历史重荷,夹缠于传统与现代之间。赵按:费氏指向毛的两重性(Duel Identity),从中我读出新意:其一,毛兼有革命领袖、开国英主的身份。其二,他领导的中国革命,自有一套局外人难见堂奥的内涵。当年重庆衮衮诸公,对此多无思想准备,他们各执一端,类似盲人摸象。这年费正清38岁,自然也难免俗。可我在哈佛听大课时,隐隐生出直觉:《雪》词透露毛的天命意识。不过直觉不靠谱,且看中外史家如何评说。

        毛泽东的黄河情结:我在榆林买到一本《魅力毛泽东》。作者刘继兴提出,毛在陕北养成一种黄河情结:他与红军结束长征,落脚黄河之滨,从此喝黄河水,住土窑洞,吃黄土地里长出的小米南瓜。8年抗战,3年内战,毛背靠黄河,游击陕北,躲过七灾八难,走向全国解放。所以他对黄河,自有一份特殊情感。然而情感并非情结!老刘爬梳史料,辛苦认证如下:

        1948年春,毛由吴堡渡黄河,前去西柏坡。此时黄河化冻,冰凌逐浪而下,咔咔冲撞渡船。登岸后,毛沉吟道:我们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此话后来一再重复。赵按:毛对黄河的敬畏,一目了然。

        刘继兴又说:解放后的毛泽东,一再念叨黄河,显得心事重重。1952年他去黄河考察水利,一路不提治河,只说要把黄河的事办好。1959年他在中央全会上宣布:我要沿黄河河口而上,一路往昆仑山去!1963年,他又指示汪东兴,在内蒙训练一支骑兵大队,准备随他考察黄河。赵按:毛如此眷恋黄河,是想当徐霞客? 当然不是。有人猜测:毛命中缺水,一生酷爱游泳。可他游遍了大江大海,始终未游黄河。 这是出于敬畏,还是另有所求?

        黄河作为天命象征:我在延川与宜川,两次目睹黄河凶猛,同时体会到:黄河与黄土高原各显峥嵘,却又相依为命,浑然一体。费正清中国革命诸论,最令我叹服一条,是他在抗战中发现:中共植根内陆农村,并因此立于不败。而中共一大发明,即组织亿万农民,横扫旧中国!赵按:美国人1949年痛失中国,接着输掉了韩战越战。他们迟迟闹不明白,一支农民军队,何以凶猛至此?

        由此想开去,我便瞥见毛泽东身后,那些衣衫褴褛的放羊娃,那些脸色黢黑的庄稼汉:一旦将其编练成军,打响腰鼓,岂非一股改天换地的历史洪流? 此处,我想提醒费先生:毛是在黄河岸边的圪梁梁上,发现了中华文明千古奥秘:黄河象征天命循环,它也代表中国革命、抗日救亡。

        毛泽东读史心迹:解放后,毛泽东孜孜钻研《资治通鉴》,反复批注《二十四史》。而我浏览其读史心得,试作以下分析:

        [1]  青年时毛与萧三聊天,说他一要通晓历史,寻求救国之道;二要周游名山大川,发现兴亡规律。晚年他读《三国志》,又加批注道:农民战争性质,与马列革命运动不同,但其相同一点,即贫苦农民梦想平等自由,丰衣足食!  赵按:在此问题上,毛与古代圣贤近似,即以民意为本,或曰政权合法性。

        [2] 对于乱世英雄,毛多有称颂。例如他为曹操翻案,又指秦始皇厚今薄古,功劳大过孔子。对于历代君主,他也各有褒贬:清康熙有功于中国统一,李世民最会打仗,朱元璋稍次之,宋太宗不知兵,隋文帝肇大祸。赵按:毛的知识结构,由此变得封闭自足。其民本信念,也逐渐滑向民粹。

        [3] 1964年前后,毛接连批评隋炀帝,宋徽宗,南唐后主,说他们能诗会赋,却是亡国之君。批判之余,他又抬举刘邦,说此人出身草莽,熟悉民众心理。一旦用人得当,便能打败贵族血统的项羽。由此下结论:老粗出能人,卑贱者战胜高贵者。对此,费正清又作何解?

        费氏将中国一分为二,即沿海中国、内陆中国。又指中国现代化的大麻烦,在于二者轮番崛起,难得平衡。譬如毛立足农村,夺得政权,但在解放后,他仍习惯军事指挥,依赖群众运动。赵按:毛偏向粗人,说明他轻视儒家治国方略,怠慢沿海中国,其中包括吴祖光这样的进步文人,马醒民一类开明地主。

        毛的自信与浪漫,进而导致一连串过激政策:穷过渡,大跃进,反右扩大化。不妨说,费正清的两个中国,也在毛手中,被分成粗细两类:沿海城市里的细人,为此吃尽了苦头。内陆乡村的粗人,也没跟着少受罪。党内矛盾激化后,他索性发动四清,继以文化革命,终令费正清瞠目结舌。

        天命离他而去:1966年,反修问题占据了毛的身心,他没有余力走黄河了。伟人的最后一幕,包括他的黄河情结,竟由一个护士娓娓道来:我给主席唱了《黄水谣》,又唱《保卫黄河》。唱完了我说,主席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他睁开眼睛说,“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这条河与我共过患难,拯救过中华民族。我没能治好它的千疮百孔,让它造福人民。我欠了黄河的情!”

        1981年我去哈佛留学,开始钻研《费正清自传》(1983,China Bound,即《中国缘》),及其晚年撰写的系列中国评论(1987,China Watch,汉译《眺望中国》)。这2本书表明,费已看清毛的局限,可他不悲观:因为邓小平复出,又让他眼前一亮。1991年辞世前,费也变得像毛晚年那样唠叨:毛让我们回忆汉唐帝国的奠基人。邓的改革,令人想起明永乐、清康熙。开国君主的统一大业,通常接续一个伟大建设时期。中国还是中国,只是我看不清下一轮!

        陕北考察启示:费正清留下一道天问,这也是我在新书《中国与美国》中,最难下笔的部分。在我看来,毛遗留的若干问题,皆与当下中国有关。若能揭破其中一二,善莫大焉!至少针对费氏天问,我要尝试作答一次。当然啦,这个题目高难,类似于哥德巴赫猜想。不过陈景润能做,我又为何不能?

        [1] 自辛亥革命起,中国持续不断的革命与改革,迄今已逾百年。其中由中共主导的2轮实验,若以运行轨迹计,大体吻合费氏说法,即毛以农村为根本,夺取政权;而邓开放沿海,以城市为引擎,大力发展经济。麻烦是中国至今未解决城乡差别、东西失衡、贫富悬殊。这里头藏了什么天命?

        [2] 费氏晚年总结中国革命,依然是“伟大、艰辛、多反复”这条三字经。他告诫研究者:首先急不得,更不可妄加干涉。其次,中美两国根本差别,在于中国拥有古老到可怕(Old as Hell)的历史文化。想想看,中国封闭自足几千年,若非身陷绝境,它又何尝愿意学洋人?所以美国稍不留神,便会面对一个满脸自尊、近乎返祖的中国。最后,近代中国饱受蹂躏,这就为中国平添了一种屈辱感、复兴梦。对此,美国应该同情,进而与中国携手,相互学习。

        [3] 费氏遗言中肯,也很睿智。接着老师的话头,我想在哈佛研讨班上,作一补充发言,可惜老师过世,我也毕业25年了。那就对着遗书说几句:我今年64岁,跟着走过中国革命大约一半的阳光道、烂泥路。总体感觉是步伐踉跄,左冲右撞,几次重重摔到,爬起来忍痛又走。

        何以一再摔倒呢?窃以为是国难当头、走投无路,导致中国人或铤而走险,或急功近利,总想毕其功于一役,并因此忘记自家传统的幽闭保守,乃至大一统千年循环。现代化在中国一波三折,至今未见落地生根。这又说明了啥?只怕是我们严重疏忽了立制度,守规则,只晓得揭竿而起、打烂重来。岂不知欧美国家,各自花了上百年,才寻出一条渐进改良之路?

        正反经验叠加,国学西学交错,让我得出一孔之见:即中国自身就有两重性,这是千年传统使然,也是百年革命结果。所以列位哈佛同学,别看中国沿海怎样现代化,西部仍是一穷二白。无论GDP能否赶上你们,中国骨子里还是文明古国。说到底,就是费正清那句名言:中国的事儿急不得。

        [4]  美国学者密切关注中国改革。但对于新政,大多谨慎观望(显然是听了费氏忠告),间或有人疑虑道:蓝图史无前例,任务太过艰巨,几乎是一无法完成的使命(Mission Impossible)。我承认,新领导压力山大,可他们也有优势:其一插队下乡,从基层干起,熟悉国情。其二知识结构改善:眼界开阔,粗细兼备。其三,毛与邓的二轮试验,为他们留下了丰厚遗产、深刻教训。

        [5]  所以应天命者,自会恪守中庸,兼顾古今中外,努力在沿海与内陆、农民与中产之间,寻求一种大体平衡的常态发展。而公平施政、常态发展,恰是中国走出恶性循环、转入可持续轨道的唯一希望。其中要紧的基础建设,我以为不过3项:即健全法治,严格环保,优质教育。

        (注:2013年5月,作者赵一凡费时5天,驾车走访了陕北18个县区,写作此文,此为第三部分。第一、二部分请见本文“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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