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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画室|东方画室:曾彻夜通明,灌满音乐、舞步和爱情

澎湃新闻记者 陆斯嘉 实习生 徐一超 施烨婷
2014-08-26 15:50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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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傅雷在《薰琹的梦》中写道:“人生原是梦……艺术的梦是明白地悟透了‘人生之梦’后的梦,故是清醒的假梦。”正在中华艺术宫展出的“补白•添彩——哈定艺术成就回顾展”让半个多世纪前的“哈定画室”呈现在世人眼前。从土山湾到充仁画室再到哈定画室,“画室”已经构成了一条重要的上海美术发展的历史脉络。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近期逐一走访上海、杭州受教于私人画室的相关人士及学者,希望拂去历史尘埃,走进那些艺术与人生的“追梦人”。

图为任微音和他的画室学员(二排居中者是任微音)

        距离采访已二十余日,每次途径淮海中路常熟路,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都会下意识地望一眼路口白色的大楼。这里曾经有过一间画室,这里曾彻夜通明,灌满音乐、舞步和爱情的甜酒,这里是一个画家厄难开始的地方,这里还是一个鞋匠低首了十七年的所在。当调色板与信心在这里重逢,那个饱啜人生冰激的老画家终于回到了艺术的王国。这位画家名叫任微音,他的画室叫做东方画室。

        1994年,画室主人任微音去世。20年后,他的画作完整保留。子女们呵护着父亲的艺术才华,为父亲建立了一间“任微音画馆”,落址于今天上海的时尚文艺地带田子坊。巧合的是,任微音中学毕业后就读的美术学校新华艺专就在这里,不知这可否视为另一种魂归故里。7月4日下午,任微音先生的三个孩子,长女任小慈、二子任广慈、次女任安慈齐齐坐在画馆二楼的展览厅里,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回忆父亲与画室的故事,而环抱这我们的是30多幅任先生的油画作品。

        1918年,任微音出生于昆明,在他尚无记忆时,母亲便过世了,没有享受过母爱,心情本已“很凄苦”的他,不几年又没了父亲。任微音的父亲有个弟弟,任嗣达,是中国首批官费留美学生,博士毕业后回乡创办银行,哥哥病故后,他领养了任微音。

        7岁那年,任微音的美术禀赋被婶母发现。婶母请来法国、西班牙和俄国画家为小音辅导。中学毕业后,任微音考取了上海的新华艺专,毕业后又考入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研究所主任是朱屺瞻先生,过去画西画。在日本人的炮火飞弹中,新华艺专夷为平地。1937年,任微音完成研究所学业,赴江西南昌参加劳动服务。尔后的18年间,他辗转南昌、桂林、昆明、重庆、成都、上海,画海报、当编辑、排话剧、当校长,无论身处何地,画笔相伴身旁。在重庆时,他结识了张大千、徐悲鸿、李可染等。

        1955年,任微音在上海银行附属的中国旅行社工作,任《旅行杂志》编辑记者。这一年,国家搞公私合营,杂志被并入北京团中央,任微音被转入中百公司当店员。不几日,他一纸辞呈脱了干系。

图为任微音作品《衡山路》

        不久,淮海路常熟路口的美美百货大楼顶楼外墙,立起四个红色大字“东方画室”。任微音宣告自立门户,招徒授课。500平方米的教室、5根大金条的顶金,每月180元的月租,东方画室一出世,就卓尔不群。37岁的任微音出门,身穿雪白衬衫,外套笔挺西服,头顶纹丝不乱的摩丝乌发、手牵两条小哈巴狗。他的出现便是画室自由浪漫艺术狂想的活广告。被任微音吸引的富裕青年纷至沓来,画室最多时有百来号学生。他们不仅聚集学画,探讨文学音乐,还纵情起舞。每周六晚八时,当寻常百姓准备熄灯时,美美百货顶楼的霓虹便亮得分外耀目。几十个青年男女的心跳踩着木质地板,蹦擦擦,蹦擦擦地焕发出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直至次日清晨,学生们才散去。

        大女儿任小慈记得,当年有一对中国恋人唐纳德和英吉利,常到画室学画、跳舞,“他们的家庭都有海外背景,生活气息很洋气。”还有一个男学生,长相并不丑陋,却总是追不到女伴,每每抱着石膏像维纳斯独自起舞。

        当时,任微音东方画室的学费为每月五六元,并不够覆盖租金和其他开销。任微音凭借他擅长写作的天资,广泛接受约稿,同时撰写《怎样画速写》、《怎样画钢笔画》等小册子,赚取稿酬,加上家境殷实,三个孩子相继出生后都过着富足的生活。

        1960年的一个夜晚,当任微音与学生照常舞会时,几个公安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带走了任微音。与东方画室隔街而望的公安局徐汇分局几年前就盯上了这里的“黑灯舞会”。在女儿任安慈的眼里,高调与招摇的父亲“每一分钟都在招祸”。

        短短三四天内,画室被勒令关停。任微音一家五口,远赴甘肃天水。临行前,任微音割下了一百多张油画,卷入行李。剩余的画具,他送到刘海粟家,请他代管。随后,任微音和家人坐上了列车,绝尘北去,留下美美百货楼顶的“东方画室”四个大字,孤独矗立。这块招牌直到三年后才被拆除。

        当年只有12岁的任小慈记得,天水是一片天地含糊于尘土的荒野,“饭打翻在地,就混合成一地泥浆,饿极了的邻居就趴在地上舔吃。”她还听说,冬天断粮时,有人不知从哪里搞来点吃的煮汤,喝着喝着,见到了一只小孩子的手。

        九个月后,与他们同被发配到甘肃的滑稽戏演员殒命,任微音双腿也开始浮肿。为了活下去,一家人决定冒死逃命。

        一个冬夜,任微音带着儿子广慈、妻子背着安慈,牵着小慈,分两路出逃。“幺儿,听妈妈的,菩萨在看着我们,我们能走出去。”小慈跟着妈妈这一声一声的念,闯过了黑暗。破晓时,一家五口在铁路守站老人的宿舍里团圆,第二天夜里,他们搭上南归的列车,经杭州,回到上海。

        丢了饭碗,丢了住处的任微音,被街道安排住在延庆路上一间7平方米的小屋,他的新工作是在服务站,接传呼电话、修玩具、敲核桃,最后一项是修鞋,这一修整整17年,修鞋的地方,就在美美百货的底楼、东方画室的斜下方。

        十年浩劫中,任微音再次被打倒,过去的朋友看到他“如同看到疾病”般躲避,离开上海时交给刘海粟先生代管的画具也讨要不回了。孤单、压抑的任微音只能在修鞋桌上找寻生存的价值。他在晚年的回忆文章中说:“我用一把电烙铁来消磨我的永恒。我把各种塑料原料加以应用,尽一切可能整旧如新,不想到自己在修鞋而是在搞雕塑。”

        当厄运之手覆向谁,挣扎是徒劳的,但指缝间的微光会隐约投来希望。死里逃生的任微音渴望重提画笔,可26元一月的工资只够对付五口人的嘴。一天,东方画室的一位学生上门请任微音指点,离开时落下了保护画面的包装纸。任微音久旱逢甘,就这仅有的三两管颜料,忘情涂抹。于是,肥皂盒子、牙膏壳子、硬纸板,在很多年中,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画布。由于材质的特殊,他作画,只施一层薄彩,画面轻快流动,全无早年间洋人老师作画时的“呆气”。

        “每个礼拜三休息时,父亲就外出写生。钱不够,他就坐车去,走回家。他的画以写生为主,每次出门,画箱里放2张纸,他画得快,一张还是湿的,又画另一张。他很多产,而且不卖画。”任安慈说。

        任安慈现在是美国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常年奔波于美国、英国和中国。2011年10月,任安慈为父亲任微音生前创作并保存下来的百余幅画作,在上海泰康路田子坊安了一个家。任微音画馆,原计划只开6个月,不过到今年10月,它将满3岁。停不下来的原因是,参观者由衷的欣赏和惊讶的目光。为此,任安慈每个月都要投入一笔不菲的开支。

        “我不是单纯纪念爸爸,而是纪念他的才气。他的才气需要更多人分享,这是我的责任。任微音,是从痛苦中走过来的,每个民族有不同的经历,曾经发生的事情,不能忘记。没有恨,没有控诉,只为了不要再错。”任安慈不止一次如是说。

        1994年,带着彩色的梦,任微音离开人世。上世纪70年代末,他恢复名誉,成为文史馆员,平静安宁地作画,参加展览。他曾写下:“我不再埋怨自己作画时间太少,因为在此期内我感到阳光的明媚,植物的丰茂,休假时日的快乐,眼里看出去的景物的可爱……(这)是我厄难以前所不能感受到的,我画出了许多那以前和以后都画不出的作品,在这漫长的时期中,我常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一开头说的话‘这是最好的时候,这是最坏的时候;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我感到古今中外的历史,在某些方面何其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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