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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纸琐记:严格意义上的宣纸,价钱再加一个零也不贵

石建邦
2014-08-28 15:27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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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徽泾县的一番考察,令我再次深感一张洁白宣纸来之不易,如果用西方那套传统手工业劳动力成本加上无形的知识产权来精算,那么现在严格意义上的宣纸,价钱即使再加一个零也不算贵。

图为老宣纸

        大概十余年前,有一天潘总问我,说在某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看到一批宣纸,要处理掉,两元左右一张,是否便宜。这个价钱当然不贵。他说有不少品种呢,要不你来看看。

        跑去一看,原来那家国营公司改制,要把所有库存物资限期清理掉。不光宣纸,笔墨纸砚外,还有各色工艺品、真丝地毯、瓷器,甚至羊绒纱、真丝睡袍等等,光服装就有几万件。单单宣纸,就有玉版笺、虎皮宣、仿古宣、画仙纸等等,名目繁多。我先买了几种回去,请三五好友一试。那四尺两层玉版笺,五十张一卷包好,外包装上用毛笔写明A级B级,有些居然上面敲有“1974年加工”的蓝色印记。奚公子试了试说,不错,简直可以仿傅抱石李可染辈的画作。原来这纸三分熟,七分生,画水墨别有韵味。总共一百多卷,陆续全买了。

        有一种尺八屏的熟纸,云母仿古,菠菜绿色,感觉脏兮兮的没人要,奇怪古人为何要做这种颜色,怎么用啊。正好画家邵琦喜用熟纸追溯传统,结果经他妙手点染,画出来的水墨,层峦叠翠,气韵直追宋元。纸只有两箱,我几乎全数奉上,后来别的画家闻讯来讨,只有一点点“打发”了。

        为了早日清理库存,这批宣纸按照原价的七折出售。最挑战我的是一批特厚皮纸,他们说1980年代时为一个美国艺术家定制的,留下了一百多箱没有带走。纸厚如板,简直可以立得起来。他们怂恿我全部买下来,可以更便宜一点。这么多,太占地方,开始我并不在意。后来辗转一打听,据说这是美国著名画家劳申伯格1982年来安徽时定制的。那时候与陈逸飞来往密,有人鼓动他画水墨。给了他一些试用,陈先生说这种纸比水彩纸层次还要丰富,他喜欢。邵公更认真,专心试验后说这纸让他发现了元四家的笔墨呈现,现代的宣纸则很难再现他们的笔墨意趣,尤其像倪云林的笔致。这种皮纸,开始很拘谨,墨上去往往化不开,但待到水分渗透进去了,则有非常丰富的晕染效果,真可谓“元气淋漓,真宰上诉”。石涛的有些水墨作品,就是在这样的纸上出来的。

        犹豫了大半年,2004年借到一处房子,于是鼓勇将一百多箱悉数拿下,占了整个客厅。本来想优先考虑给陈先生画水墨专用,无奈一来他忙,水墨计划迟迟没有落定。孰料一年后陈先生遽归道山,徒叹“素纸长陈影逸飞”。慢慢地,先有纸商匀走三分之一,另分赠友一批。邵公最爱此纸,独得最多,记有七八箱数千枚之谱。柴一茗老师恋物成癖,也有不少。两年不到,房东变卦,令我限期另觅处所。情急之下,将剩下三五十箱及其他宣纸大件寄存在一个仓库,直到前两年乡下房子翻建好,这批纸才总算有安身之所,也终于卸下我一块心病。

        啃下这批皮纸不久,商店的林经理说,打扫仓库,最后清理出一批洒金的颜色纸,有大红、杏红、玉白诸色,更有片金、米金、真金等分别,统共几十卷。这种加工纸纸质较脆,保存稍难,而且只能写字,用途比较狭窄,一时无人看中。他说如果我要,可以半价,合下来也就一两元一张。我买下来打开一看,纸张全是手工上色,别提有多精神,至少是六七十年代的东西,或许更早一点。不久,林经理来电话,说苏锡一批画贩子听闻此纸,希望加价转让。我当然清楚,用此种纸色仿做晚清民国的名家大红对联等字件,可以说是了无痕迹。

        买完这批纸,把我对老纸的兴趣大大勾引起来,开始神经般到处打听有无老纸卖。有天奚公子通报,他在多伦路文化街的一条小弄堂里,看到有卖八十年代的红星宣,只是店主很拽,价钱很贵。我马上奔过去,说到老宣纸,老板娘一脸自信,说全中国就她囤积最多,尤其是红星。那四尺整张1986年的红星宣,她要15元一张,而且整刀卖,不还价。我先买了一刀回去,泼墨试用,果然和现在的纸质迥然不同,那种温润韵和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表。杀回去,老板娘口若悬河,和我大谈宣纸,如数家珍。抵不住诱惑,买了一整箱四尺的,不久又买了一箱六尺的。再后来,又买了好几箱玉扣纸,据她说是特地为了我从新加坡分店里背回来的。这玉扣纸是当年顾廷龙写字的最爱,如今已经绝迹不产了。无意间聊起工艺品公司那批纸,她大吃一惊,原来她一直在暗中打听,到底是谁一夜之间把那批皮纸给“吃”掉了,坏了她的好事。“林经理那里的纸你买得多,但那里的几万锭墨全被我低价包了”,后来经常听她得意地说。

        那段时间,我对纸张像着了魔一般,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一面买了不少钱存训、张秀民等人造纸方面的书看,一面去专门请教复旦文物保护系的手工纸专家陈刚博士,甚至去台湾还特地买了一批当地的宣纸回来做样本比较。上海话说“弄得像真的一样”,呵呵。不过,偶尔从书商那里买到一箱造纸专家荣元恺的研究手稿,倒是一个意外收获。

        虽然当时还没有像时下这样把宣纸炒得热火朝天,但同样陷阱多多。那时经常去北京,顺便总要到琉璃厂访纸。有一家纸铺,夫妇俩是安徽泾县的,开始卖给我的纸还好。最后一次,神秘地说有1950年代荣宝斋定做的半刀宣纸,难得啊,你要不?买回来一试,墨韵全无,再细看每张纸上的红印,竟是电脑“任政体”,顿时让我吃了苍蝇一般。还有一次在沪上某拍卖行,花两万多买了一卷清末荣宝斋定做对联纸,外包装上贴着印花税票等等,像模像样,结果也是假的,至今放在匣中,引以为鉴。

        不久前在赵员外的带领下,三五知己又去泾县考察了一番。多伦路老板娘接待了我们,她在泾县的店老纸库存最多,说话中气更足了。此番考察,令我再次深感一张洁白宣纸来之不易,如果用西方那套传统手工业劳动力成本加上无形知识产权来精算,那么现在严格意义上的宣纸,即使再加一个零也不算贵。说来惭愧,老祖宗的伟大创造,经常伟大得我们后代已经不知如何珍惜了。

        回来偶尔读到陈老莲的一首诗,《画水仙换长公泾县纸》:“泾县纸最佳,宿储者难得。长公积蓄多,乞与不轻掷。奇俊同心人,高僧与羽客。乞而索予书,赠之便不惜。珍重如是焉,唯予更不啬。予画良不易,写此聊相易。是匪爱我哉,奈何如吐核。”至少三四百年前的古人,就懂得泾县老纸的妙处并细心储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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