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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守望者”青年翻译家孙仲旭弃世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2014-09-03 13:4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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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CFP资料

        8月29日晚10点半,和在广州的南方都市报前文化记者雷剑峤打了个电话,彼此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也都知道要提什么事,“我和远帆再商量下,今晚公布消息还是明天早晨。”挂了电话,过了10多分钟,雷剑峤还是把那个让大家悲痛的消息挂了出来:“本人受家属之托,向诸位友朋沉痛通告:青年翻译家孙仲旭先生于2014年8月28日在广州辞世,享年41岁。”

        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曾长期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

孙仲旭的最后一条微博

        孙仲旭在微博上的最后一条微博发于8月4日,内容是他翻译的哈罗德·布罗基《情感教育》一文。在雷剑峤正式发布信息前一个小时,他的读者和网友自发地在这最后一条微博后面点上蜡烛。孙仲旭的好友们也是在8月29日下午陆续得到朋友辞世的噩耗。雷剑峤说,孙仲旭的家人希望低调处理后事,“但我们应该会在广州为仲旭办一个追思会。”

        孙仲旭的突然辞世令他的朋友、编辑震惊,今年7、8月的微博上,他还在晒喀麦隆出差的照片,把以前翻译的奥威尔作品里的金句重新回味,推荐他正在看的好片子。认识他的几位朋友都说,他那么热爱生活、热爱美食、热爱翻译、爱说话,怎么可能得抑郁症呢?可确实是抑郁症击垮了这位勤奋的青年翻译家,他迄今已经翻译了30多本英文文学作品,包括塞林格的,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动物农场》、《上来透口气》、《巴黎伦敦落魄记》,理查德·耶茨的《恋爱中的骗子》和《复活节游行》,伍迪·艾伦的《门萨的娼妓》,麦克尤恩的《梦想家彼得》,卡佛的《火》,以及奈保尔的《看,这个世界》等等。

《火》(雷蒙德·卡佛 著,孙仲旭 译 译林出版社)

《恋爱中的骗子》(理查德·耶茨 著,

孙仲旭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 著,

孙仲旭 译 上海三联书店)

        孙仲旭在翻译上多产,译文保持着非常高的水准和质量,同时他也喜欢这些原作和原作者。“他能选择去翻的,就说明了他翻译的态度。”这是一位读者、写作者在微信上私下里说的,因为相近的文学趣味,他常在网上跟孙仲旭交流互动,“一切微博上的交流都觉得他不可能得抑郁症。”

        8月29日晚11点,雷剑峤的消息发布仅隔了不到半小时,孙仲旭辞世的消息令更多读他翻译作品的普通读者、作家、翻译家们哀痛,他们在微博和微信上表达哀思。

        作家阿乙说,“读过孙先生五六本译作,受益很多,广州见过一次,谦卑之人,就活在书本上吧。”作家荞麦说,“大概越自省的人活得越痛苦,但您翻译的书还有写过的字,都会留下来。”出版人楚尘说,“希望不是真的,我们的两本书刚刚译毕,还说非洲回来找机会相聚。”法语翻译家余中先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很喜欢孙仲旭的译文,给他做过编辑,一直以为他很年轻,很有为。前年年底还去广州跟他一起逛街吃饭。愿他安息。”还有一位他的翻译同行说,“他明明说等我去广州请我吃牛杂的!”

 孙仲旭的豆瓣他还有3本在读的书,9本想读的书,再也没机会读了

        孙仲旭在豆瓣上的最后留言日期也是8月4日,那一天他在豆瓣上说了很多话,三篇是跟文学和阅读相关的帖子,三篇与即将读初三的儿子Mickey的对话。在这些年里,大家都跟着他的豆瓣和微博看Mickey长大、成熟。有一次孙仲旭很焦虑地在网上说,Mickey开始读村上春树了,他有些担心。过去几年,孙仲旭有时会去非洲出差一长段时间,他觉得对儿子有愧疚。在这最后跟Mickey有关的帖子里,作为父亲的孙仲旭这样记录到,“前天晚上Mickey看我情绪不好,主动提出跟我一起在电脑前看部电影,就看了《好家伙》,我们好久没这样做了。他又说他记得我俩一起观影最愉快的,是看那几集《武林外传》时。可是我有个贱习惯,就是经常一部电影会至少分三次看完,他则不喜欢这样,所以就一起看得少了。”“在一个平和的时刻,我跟Mickey说:‘以前我打过你,现在跟你道歉。’他:‘嗯?我不记得了。是跟你学《新概念》的时候吗?’唉,我真是嘴欠,让他一直有个‘我爸爸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指头’的概念不是好得很?”还有,他写到他们父子间的一段简短而沉重的对话:“I:别放弃我。Mickey: 我不会,就像你没有抛弃过我一样。”但你还是放弃了自己。

        8月初,孙仲旭结束在喀麦隆的4个月公务回到广州,他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说自己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问题,不过会积极治疗,可能去住院。因为之后正好是上海书展,孙仲旭在译林出版社的朋友张远帆和陆志宙直到上海书展结束才先后抽空去广州的医院探望正在恢复中的孙仲旭。8月19日去的张远帆在医院见到了孙仲旭,在这个半封闭的医院,孙仲旭那天被允许外出。“医生允许他出来走走,这也说明他恢复得不错。”张远帆说。2天后,陆志宙也来到广州,“他说状态不好,不想见人。所以没有见到。”之后几天,孙仲旭的病情恢复不错,医生也建议可以回家治疗,而且医院的环境也不是太好。可就在8月28日,已经回到家的孙仲旭选择一个人回到医院,在那里悄悄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在这个时候再去追问,为什么是孙仲旭得了抑郁症并选择主动退出这个世界,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知道的是,这两年的孙仲旭确实并不快乐,现在的生活不像几年前那样简单。有一阵子,他着迷于他已经完成翻译并已经出版的卡佛和理查德·耶茨作品,反复把书中的句子贴在网上。卡佛和理查德·耶茨都是灰色的。

        在翻译奥威尔、塞林格的那几年,他待在相对清闲的公司办公室,下班之余翻译文学,当时Mickey也还小。这两年从交往中,从网上留言中,明显看出他对儿子教育的焦虑,他对工作更为复杂和繁重的厌烦,甚至他对翻译本身的怀疑。“前两年开始,他的状态就不太好,以前他的生活更平稳,他个人也比较单纯,现在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了。”张远帆说,得病后他总觉得自己成了负担,对工作、对翻译等现在都无法胜任了。

        “大家都不觉得他是会做这样选择的人。”孙仲旭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朋友李玉瑶说,“他是个积极主动的译者,会主动地推荐那些他喜欢的作品。今年在非洲的4个月,他的翻译推进地很顺利。”但也是在这两年,孙仲旭开始对自己的翻译也产生了怀疑,他一直追问,翻译那么多干什么?“以前他会说,这么多好书,我不翻谁翻?”李玉瑶说,“他对自己和翻译产生怀疑,我们也一直鼓励他。”张远帆说,孙仲旭对因为身体原因暂时无法继续翻译和工作非常愧疚,“我对他说,你才40来岁,已经翻译那么多好作品,已经够了,顶得上别人一辈子的工作了。”因为意外辞世,孙仲旭的夫人委托他身前好友负责帮忙处理翻译上的后事,比如那些还没完成的翻译如何推进下去。

        7月19日,孙仲旭在微博上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7月20日,在电脑上看《霍比特人:史矛革之战》的孙仲旭截下了影片中的一句台词,“你不能现在放弃。”他曾经没有放弃过,为家人,为自己,为翻译。现在只能说,再见Luke,“麦田的孩子”。

        
【孙仲旭译文选读】

《麦田里的守望者》J.D.塞林格 著

孙仲旭选了其中他最喜欢的14段加了小标题,以下是其中两段。

消失

        总之,我就顺着第五大道走啊走啊,也没打领带。突然,有件很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每次我到了街区尽头走下破人行道时,我有了种感觉,就是我再也到不了街的那一边。我想我只是往下走,往下,往下,没人会再次见到我。乖乖,我真是吓坏了,你想像不出。我开始出汗出得一塌糊涂——整件衬衫内衣什么的全是汗。接着,我做起另外一件事:我走到街区尽头时,就装作和弟弟艾里说话。我会跟他说:“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求你了,艾里。”我到了另一条街边没消失时,就会谢谢他。然后一到下个街角,就全部重演一遍。

        

快乐

        乖乖,下起大雨了,向上帝发誓,雨下得瓢泼一般。那些当爹当妈还有别的所有人全一窝蜂去站到旋转木马的棚下,免得被淋得浑身湿透还是怎么样,可我继续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我几乎被淋透了,尤其是脖子和裤子上。说起来,我的猎帽真的起了不少保护作用,可我还是浑身湿透,我无所谓。看着菲比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突然感到太他妈开心了。说实话,我他妈几乎要大喊大叫,感到太他妈开心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菲比太他妈可爱了,就是她穿着蓝色大衣,在木马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的样子。天哪,我真希望你也在场。

注:孙仲旭的译文小集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父与子】

孙仲旭记录了许多他和儿子Micky之间的趣事,以下摘自《我和Mickey》  

    

        这次回老家前,我语重心长地跟Mickey谈了一次,要他多留心、多体会,毕竟老家也是他的根。回来后我问他:“怎么样?收获大吗?”他说:“大!”我正感欣慰时,他开始数起来这位长辈给他几百,那位长辈给他上千,算下来有几千元了,然后要求我尽快存入他的私人账户。

        前天在家议论什么事的时候,我顺口说:“我在海外的时候——”Mickey马上打断我的话:“什么海外?就是非洲嘛,说那么洋气干吗?”这小子说话真是太直了。

        Mickey学校里禁带手机,不过据校长说,70%学生还是会带手机,于是给他买了功能最简单的199元Nokia手机,每晚睡觉前会打回电话。昨晚我说了两句后想让他早点睡觉就挂了,可是他马上又打过来,笑着说:“你挂得真快,忘了说‘I love you’。”我说:“是哦。Good night, I love you.” 他重复一遍挂了。

        Mickey来我房间,瞥到我又在微博卖书,不屑地说:“自恋模式。”自恋怎么了?多正常啊。迈克说:“自恋有点像生命里的甜品,没有它,生活不成问题,有了它,特别多姿多彩。”不过我有一个这么爱打击人的儿子,我还真不会自恋到哪儿去。

        Mickey目前英语一般,他把部分原因归咎于我以前对他的“家教”。的确,教自己孩子容易发脾气,既影响感情,效果也不好,所以古人讲究“易子而教”。另外至今他还有误解,因为前几天他还说:“你那么抓我的英语,是不是想让我子承父业?”天地良心!文学翻译这么苦逼的事,我指望他也来做,我有病不成?

        据说摩羯座的心底同时蕴藏着两种相反的气质,一是强硬又坚韧的悍将风范,另一则是压抑又悲观的冷将风格。昨晚当我的后一种风格占上风时,突然向Mickey发问:“Do you love me?”Mickey反应倒也快,朗声说道:“I always love you!”嗯,我放心了。

        跟Mickey一起坐公交车,他看《电脑报》,突然他让我看一个他不懂的词:“鸡肋”。我来劲了,先给他讲曹操与杨修的故事,然后讲到曹丕如何迫害曹植,后来再讲到“建安七子”——这时Mickey终于忍不住了:“你让我接着看报纸好不好?”

        前年赴非前我内心忧惧,有天跟Mickey说:“儿啊,为父交待你一件事。”打开电脑,“这个文件夹里有我十几年来译的四百万字。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就是我的文学遗产,你经营得好,可以在老家盖座平房,娶个媳妇。”他说:“呃……干吗不能在广州?”我说:“在这儿不行。只够买个卫生间,媳妇没了。”

        要说现在传统教育缺失,导致下一代不够尊重长辈还真是个问题。例如去年有一次我跟Mickey聊天,说我最近发现兰蔻有款香水原来就是我在非洲闻到过而且很喜欢的,我也想去买一瓶。他看着我,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说:“你?买香水?闲得蛋疼了吧?!”我马上批评他用词极其不当。我到底没有买成香水。

        翻到09年Mickey写过的一篇小作文:“我的家,可以说是一个和谐又温暖的家,其中包括了爸爸、妈妈和其他亲人,他们对我的爱我都记在了心里。比如有一次,爸爸和妈妈为了一点家庭小事吵了起来,爸爸为了不让我听到,就跟我说让我去关上门睡觉,而爸爸和妈妈吵得面红耳赤,这让我感到了爸爸对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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