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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新潮︱在弱肉强食的近代世界,必须“向野蛮看齐”

段炼
2014-10-20 15:1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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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史偏偏打上门来”

        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当中,女主角盛九莉曾经抱怨道:“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偏偏打上门来。”“不喜欢”源于文化优越而产生的自负,而“偏偏”一词则又意味着不得不接受的那份屈辱。强烈的情感落差当中,连接着因西力东渐“打上门来”,却又无力还手的一段痛史。

        女学生当日那种复杂心绪与敏锐感知,较之当日士大夫笔下“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熟语,或许更为真切。通商口岸与不平等条约,带来了小女人的叹息和大时代的新陈代谢,也让“门里”的读书人重新打量“门外”的世界。

鸦片战争时期的世界地图。在晚清民国,一张世界地图在知识分子心中激荡的涟漪,恐怕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天下”裂变为“万国”

        对于晚清士人而言,糅合了地理观念与政治认知的外部世界,其实不完全是陌生的概念。但或许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当道光皇帝盘问“英吉利到回疆有无旱路可通”,“与俄罗斯是否接壤”的时候,传统的“天下”观念才由战争打开缺口,裂变为对于“万国”的新鲜体验。

        梁启超回忆,18岁那年(1891年)经过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作为晚清以来广泛传播的新学之一,地理知识也从沿海向内陆逐步扩张,在读书人心头划下深浅不一的痕迹。1908年,在江西萍乡读小学的张国焘,除了“确信地球不是平的,而是球型的”,还知道“圣人不仅出在东方,也出在西方”。四年后的1912年,毛泽东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修时,“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地图,怀着很大的兴趣研究了它”。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巨大的地图上,中国只是偏居一隅,长沙不过一个小点。而自己的老家——韶山,在世界地图上竟然根本就找不到。

        据湘籍历史学者陈旭麓考证,在1858年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当中,“洋”开始取代“夷”,出现在正式文本当中。较之古代中国以“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称呼周边族群,“洋”字的客观表述,已让鄙薄之意大为淡化。或许可以说,从那时起,至少在政治外交场合,晚清中国开始尝试与“万国”平等对话。

        然而,同一时段里,战争胜利者“打上门来”的“世界”步步进逼,反衬晚清中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外来的这个“世界”面前节节败退。钱钟书为钟叔河编订的《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所作序言,最为精妙:“中国‘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国;咱们开门出去也由于外面有人敲门,撞门,甚至破门、跳窗进来。”

        如果说,从“夷”到“洋”的退让,还只是放低身段、委曲求全的话,到了晚清士人也不得不承认,西方诸国为“文明”,而自己为“野蛮”之时,“世界”带来的观念震荡,的确相当剧烈。

        因此,在中国“走向世界”的吁求背后,其实是自身旁落于外部“世界”的现实。难怪钱钟书说:“‘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无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

黄白合种,方能救国

        晚清读书人破天荒地以“千年”这一长时段,描述门外“世界”天翻地覆的巨变,的确独具眼光。既然“世界”无法回避,中国如何在“世界”这一尺度下自我修正,以期被“世界”所接受,也就变得迫在眉睫。

        当时一种极端的看法甚至认为,中国人在人种上不如西方,未来只有与西方人士“合种通教”,方能转弱为强,融入世界。1902年,梁启超兴奋地宣称,20世纪将是“两大文明结婚之时代”,“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

        易鼐也在《湘学报》上,极力宣扬通过“黄白合种”提升国民素质:“如以黄白种人互为雌雄,则生子必硕大而强健文秀而聪颖。”与此相对,伴随义和团运动而起的彻底排外,则代表了另一种对于“世界”的极端看法。

        周作人曾经回忆:“我最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它表示是赞成义和拳的‘灭洋’的,就是主张排外。这坏的方面是‘沙文主义’,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与反帝国主义的,但它又怀疑乃是‘顽民’,恐他的‘扶清’不真实,则又是保皇思想了。这两重的思想实在胡(糊)涂得很。”中西新旧之间,同一时空中不同读书人心中的那个“世界”的形象,竟然如此纷繁多歧,确实远超后人想象。

“如来佛是骑着白象到中国的,耶稣基督却是骑在炮弹上飞过来的。”

“向野蛮看齐”

        不过,正如蒋梦麟所看到的,“如来佛是骑着白象到中国的,耶稣基督却是骑在炮弹上飞过来的”。所以,中国人虽然极力“走向世界”,但对于这一目标仍心存疑虑。

        湖南湘潭人杨度注意到,当时世界诸国“对于内则皆文明,对于外则皆野蛮”。其实,这并非杨度的个人观感。游学欧洲的王韬早前就说过:“西人在其国中,无不谦恭和蔼诚实谨愿,循循然奉公守法;及一至中土,即翻然改其所为,竟有前后如出两人者。其周旋晋接也,无不傲慢侈肆;其颐指气使之概,殊令人不可向迩。……彼一味驾驭中国之人,惟势力可行耳,否则不吾畏也。”章太炎也斥责这些“始创自由平等于己国之人,即实施最不自由平等于他国之人”。因此杨度索性主张,中国也不妨“向野蛮看齐”,来实现“并立于野蛮世界”的目标。

        然而,支配“野蛮世界”的是“弱肉强食”的逻辑。因此,这样的世界注定是一个铁血横行道义沦丧、只认成败不讲是非、崇尚蛮力漠视文明的“丛林世界”。

        1914年,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的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世界主义者,爱国主义柔之以人道主义者也。”在胡适看来,世界固然由“万国”铸就,但是,为了“我之国须陵(凌)驾他人之国,我之种须陵(凌)驾他人之种”,无视“国中人与人之间所谓道德、法律、公理、是非、慈爱、和平”的行动,背离了文明的普世价值,既是“狭隘的国家主义”,也是世界之“大患”。而真正的爱国者,必然相信“万国”之上有人类,强权之上有公理。青年胡适将古老中国比拟为“睡美人”,而不取拿破仑眼中“醒时,世界应为震悚”的“睡狮”,也正是相信“东方文明古国,他日有所贡献于世界,当在文物风教,而不在武力”。

        胡适作《睡美人歌》过去百年,在20世纪大潮中载沉载浮的中国,今天已经发出“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咏叹。回望百年以来,由“打上门来”的现代史所引发的对于“世界”的想象、体验与言说,中国读书人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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