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专栏：孤独的中国凡高

        大桌山房主人高欢半夜里发了一条长的短讯，两千多字，早晨醒来，断断续续地看着，又拷贝到电脑上细读，读罢无限感慨。在遥远的美国，画画的柯明先生走了，享年92岁。柯明与高欢的父亲马得同行同事，也是老朋友，是看着高欢长大的前辈。关于柯明，作为一个也是画画的小辈，高欢有很多话可以说，他的两千字手机短讯，在我看来还是太短了。

        我父亲也认识柯明，他们的出身背景相似，一个官二代，一个文二代，年轻时都追求进步，都向往革命，都学艺，父亲学导演，柯明学绘画，都是肄业。他们的出身让他们有一种自信，读书最后有没有文凭无所谓，人活着得凭真本事。

        父亲生前，常说要跟柯明要画。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他的画。不是说我们家有很多名人字画，而是实在太乱了，找起来不容易。刚刚去翻了一下，天太热，立刻浑身大汗，为了不打乱文章思路，不再找了。反正凭他们的交情，讨一张画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没记错，父亲八十年代初期编《方之作品选》，封面就是柯明设计。他是出版社美编，经常有打交道的机会。

        柯明的故事在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画好，说起江苏画家，当然要数画院的那些老家伙，要说傅抱石钱松喦吕凤子，再年轻一些，特别是还活着的，人太多，究竟谁最好谁更好，基本上说不清楚，只能各取所需，讨论谁的价格高，谁现在最有钱更有钱。柯明在江苏画坛，属于另类的宗师，八十年代我所熟悉的一批年轻人，都喜欢他的画，都喜欢跟他玩，高欢之外，还有朱新建，还有原小民，还有汤国，岁数略大的还有速泰熙。我对绘画是外行，所以觉得柯明的画好，显然是受一起玩的这些朋友影响，我不懂，我的朋友个个内行。

        柯明就像高欢说的那样，“第一可敬的是为人，第二是他的才华，还有就是他的幽默”。不是所有的前辈都喜欢跟小辈玩，柯明喜欢玩照相，喜欢玩录音机，喜欢养鸟，是邓丽君的忠实粉丝，也愿意跟年轻人交流。记得有一次在原小民的《南京日报》办公室，柯明，还有高欢和原小民，三个人轮番向我推荐当时刚出现的傻瓜相机，怎么好怎么好，就像苹果手机刚风行一样。谈话过程中，柯明一直在玩那个小相机，这玩意不像今天的数码机，里面没装胶卷，只能噼里啪啦地空拍，他拿着那个空傻瓜机不停地给我拍照，真所谓马齿徒长而童心依然。

        很长一段时间，柯明住在我的后楼，我们不在一个出版社，却属于同一系统，经常见面，经常打招呼。这是他在国内的最后住所，两室一厅，依现在标准无疑太简陋。不过当时也很正常，出版社已是福利好的单位，再熬几年，肯定还能分配更大的房子，毕竟柯明资历在那，应该算出版社的老前辈。当时就知道他一门心思出国，年轻人想出国无可厚非，像他这样即将退休的老家伙，也把出国当作追求，可以说不多见。

柯明2013留影于匹兹堡寓所。

        结果真的出国了，不容易，起码在当年不容易。童心又一次起作用，到美国会怎样，未来日子如何，虽然有过纠结，烦不了那么许多，去了再说，走一步是一步。新世界吸引力巨大，未知的事情才有趣，作为一个玩画的，柯明有过不错的各种俗名，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出版了不止一本画册，江苏美术馆和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个人画展，有一群有出息的弟子，想在国内混好绰绰有余，然而他还是准备出去看看，准备到国外定居。

        如果是国内平安退休的贪官，完全另外一个结局。外国银行存一大笔，买栋豪宅，子女先送出去，小三趁机扶正，或者大小老婆一起摆平搞定。柯明只是个拿退休金去国外养老的中国老人，他的画，他的艺术趣味，跟美国佬没任何关系。出国前也没经历商业洗礼，连画商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和出国打拼深造的年轻艺术家不同，柯明世界观已形成，已到了人生的黄昏。不是谁都能成为齐白石，一把年纪开始革命开始变法，最后还能成功修成正果。条件不同环境不同，结果也会不相同。

        一句话，柯明在美国的生活谈不上有多好，跟中国画家的暴富相比，说潦倒也不夸张。常会听到些比较负面的消息，传闻不一定确切，可是大家一致认为，他要是在国内定居，应该会比在国外更好。晚年的柯明住老年公寓，享受美国人福利。美国佬很死板，生活水准是固定的，数字化的，不能超过多少。刚开始，国内退休金远比不上美国的养老金，渐渐地，这边的退休金涨了，如果拿全额，那边总数就会超，换句话说，生活质量永远不能改变。

        不仅如此，住老年公寓还不能卖画，对于一个画画的人来说，应该是件最难受的事情。过去很多年，我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假设，因为没有画商，没有市场，柯明十分孤独地在老年公寓画画，远离世俗尘嚣，这种特殊经历，很可能会造就了一位大师。人们整理遗物，突然发现一堆惊为天人的艺术作品，这是柯明先生留给后人的，中国的凡高和高更，竟然是在美国的老年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