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评日本首相：一个晚节不保，一个死在任上……

        在日本的宪政体制当中，政治家为竞选而走上街头进行宣传是他们最平常的功课。政治家直接面对选民发表演说，这是民主社会的生活常识。其实，这种与民众面对面的交往，还有许多想不到的效果，比如，政治以及政治家的去神秘化。国家领导人无秘密可言，内政外交也不再显得神秘兮兮。

        我曾碰到过几次竞选宣传，不过每次都没有驻足细听。对于我这样一位过客而言，这些其后成为首相的政治家都是平常人；他们竞选时卖力讲演的情形，甚至让我觉得他们挺辛苦。他们也的确辛苦。当然，他们不会说自己“辛苦”、“繁忙”之类的话，否则尖酸苛刻的政治评论就会到来——“缺乏常识”、“没有责任”是常见的说辞；而不客气者，就会说“下去休息吧”，等等。在日本国民看来，政治行为可以进行这样简化：你行你就上，你不行，那就换人。当然，为了保证这个逻辑的实现，选举无论如何必不可少。

        在我留学期间，日本先后有六位首相上台执政，他们正好构成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自民党政权的几位末代首相。由于2009年大选上台执政的民主党的两届首相、即鸠山一郎与菅直人此前作为在野党的领袖一直活跃在日本政坛，这样算来，我对日本先后八位首相都留有某些直观的印象。

        1998年1月我初到日本，时任首相是桥本龙太郎（1937-2006）。桥本给人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他的发型——始终修理得整整齐齐，打着发蜡，甚至油光可鉴。加之他个头矮小，有时甚至给人以“油头粉面”的印象。不过，这倒成为他有别于其他政治家的特定标志。

        翻阅一下桥本的简历，就可见其不凡的政治履历。同大多数政治家一样，桥本也属于日本政治家的二代：桥本的父亲桥本龙伍曾出任日本厚生大臣与文部大臣。1962年11月，桥本龙伍因喉癌死去，时任众议院议员。在翌年举行的大选中，桥本龙太郎在其父亲的“地盘”即选举区出马竞选，成功当选国会议员。

        从1978年初次入阁担任厚生大臣开始，桥本龙太郎先后担任过运输大臣、大藏大臣、通产产业大臣等要职，最终于1996年1月出任日本第82代内阁首相（“第一次桥本内阁”）。当时他打出的口号是：“重建强韧的日本经济”、“建设长寿社会”、“外交自立”、“行政、财政改革”。在他强力的推动下，日本行政制度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同年11月7日，他再次被众议院指名为首相，成为日本第83代内阁总理大臣。

        在1998年7月举行的日本参议院第18次通常选举中，他领导的自民党失利，议员席位大幅减少。在党内的批判声中，他承担责任，辞去了首相职位。2000年，时任首相森喜朗的国民支持率萎靡不振，他应邀力挺森喜朗，出任行政改革担当大臣兼冲绳开发厅长官一职，再次入阁。这让人想到可以用“两朝开济老臣心”这句诗来形容他。由于桥本政绩不俗，当时人们甚至认为他有望接替森喜朗，第三次拜相。不过，在翌年四月自民党举行的总裁选举中，桥本意外惨败给小泉纯一郎。小泉主政后随即邀请他加盟入阁，但遭到了谢绝。

        桥本在日本有“政策通”的声誉，对许多领域的政策非常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成功主导了日本1990年代中后期的行政制度改革，为日本经济的复苏重新确立了高效、健康的行政环境。行政体制进行自我改革，这在许多国家都是难题。

        令人遗憾的是，日本政坛的这位数一数二的“老臣”晚节不保。2004年，桥本陷入政治献金丑闻，国民将严厉的目光投向了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在媒体的批判和责任追究声中，他不得不从政界隐退。这不是日本国民的无情，而是现代文明政治生活的本性使然。两年后，桥本因败血症死去。

        桥本的座右铭是“诚”与“勿忘初心”，兴趣是剑道、登山等。他曾经支持过日本的一些登山队展开活动。据说，桥本的一处墓地坐落在尼泊尔国，那里可仰望珠穆朗玛峰。

死而后已的小渊惠三

        接替桥本龙太郎出任首相的是小渊惠三（1937-2000）。小渊的父亲曾是众议院议员，因而同样属于政治世家二代。在其父亲于1960年突然死于议员任上后，仍在大学读书的小渊开始积极参加各种学生社团与社会活动，砥砺参与政治生活的技艺。三年后，日本举行众议院第30次议员选举，他在自己父亲留下的地盘上一举当选，时年26岁，仍是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

        1979年，他被任命为总理府总务长官兼冲绳开发厅长官，首次入阁。其后，小渊表现波澜不惊。他留给日本国民的印象，源于两次“死”：一九八九年日本昭和天皇的驾崩与2000他自己在任上的突然死去。

        昭和天皇驾崩后，1989年1月8日，新天皇即位，日本年号随之变更。小渊时任官房长官，在当日午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以平淡的口吻宣布：“在刚刚结束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改元的政令，如同第一次临时内阁会议后告诉大家的一样，本日予以公布。新的年号是——平成。”小渊边说边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平成”二字。

        同日本其他天皇的年号取法于中国儒家经典一样，“平成”取自中国古典《尚书・大禹谟》中的“地平天成”的说法。此外，《史记・五帝本纪》中有“内成外平”的说法。据说，这个年号源于日本著名的阳明学者本冈正笃的提议。小渊手举书写着“平成”二字白纸板的情形，成为日本进入新时代的象征，至今仍不时出现在日本电视台制作的各式回忆性节目中。

小渊手举书写着“平成”二字白纸板的情形，成为日本进入新时代的象征。

        1979年，小渊出任桥本内阁的外务大臣，时隔数年后重新回到日本的政治中枢。翌年，桥本龙太郎引咎辞职；与桥本属自民党同一派阀的小渊接替首相职位，走向政治的巅峰。当时参加自民党总裁选举的候选人，除了小渊外，还有前任官房长官梶山静六和厚生大臣小泉纯一郎。

        以心直口快著称的田中真纪子评论说，出身军官学校的梶山是“军人”，小泉是“怪人”，而小渊则是“凡人”，即平凡之人。这个评价非常犀利，瞬间成为媒体界的流行用语。另外，小渊还被讥讽为“凉比萨饼”，即被认为是过气人物。不过，在自民党派阀政治下，他最终胜出。日本媒体对自民党的派阀政治不满，在其上任之初就要他“尽快下台”。

        好景不长。2000年4月1日，自由党与自民党决裂，退出了执政党联盟；翌日，小渊突发脑梗塞，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他自此陷入昏迷不醒状态，一个多月后的5月14日撒手人寰。在首相大位上死去，他留给日本国民一个寂寞的结局。据称，小渊本来就有心脏病，由于一方面要处理政党竞争，另一方面要处理国事，繁重的工作最终导致了他的突然死亡。

        小渊在任中提出的国家建设口号是“富国有德”。时值日本经济陷入泡沫经济崩溃后的谷底，重振经济自然是其工作的重中之重。不过，“有德”的说法倒显得暧昧了些。人们或许可以从他执政期间通过的、饱受争议的《国旗国歌法案》略见一斑。人们通常认为，这个法案标志着日本向保守主义的大幅回归。小渊似乎怀念的是日本传统的道德吧。他未意料到的是，“有德”成了他自己的画像。

        中国有脍炙人口的说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以表彰为国家、为人民尽忠尽责的政治家。这句话用于小渊，完全恰当。不过，日本国民虽有此心意，却并不如此表达。或许在国民心中，作为国家的领袖即使累死在职位上，也不足为奇。当事者政治家本人或许也做如是想。

        这些看法虽然显得冷冰冰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是当然：政治家为国事劬劳，还有什么比这更正常、更自然的吗？如果觉得自己健康状况不允许自己担任首相或其他要职，那么诚实的做法就是谢绝出任，甚至放弃一切政治活动；相反，如果已然决定走上领导国民的政治舞台，那么健康问题就不再是任何意义上要考虑的要素。在国民看来，首相上任后借口健康问题而无法履行职责，那不过是对国民信用背叛。这里面是纯然的现代政治逻辑。这也是文明政治的逻辑。对日本国民来说，这或许连逻辑都不是，只是生活的常识。

        小渊猝死于任上后，在自民党的安排下，他在美国读书的次女小渊优子随即终止了学业，被自民党推荐为其父亲“地盘”上的国会议员参选人。在两个月后举行的众议院议员选举中，她以绝对领先的优势击败了其他候选人。小渊优子的胜利虽然延续的是日本政治世家的故事，但也显然包含着选民对其父亲的追思和缅怀。在这个意义上，群众的眼睛还真是雪亮的。

        地平天成，死而后已，这可以说是小渊的墓志铭。

森喜朗：悄然登场的烦人首相

        日本的民主政体早已成熟，绝不会因在任首相的突然去世而发生混乱。不过，幕前幕后的政治斗争却每每因意外事件而激烈展开。“凡人”小渊之后，一位“烦人”首相悄然登场。“悄然登场”，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小渊意外离世后，时任官方长官的森喜朗（1937-）成为最大的赢家，接替小渊出任日本第八十五代内阁总理大臣。据媒体报道，森喜朗能出任首相，是自民党最有实力的五位议员——被讽刺为“五人帮”——密室商议的结果，而没有严格遵循党内总裁选举程序选出。这种出身成为森喜朗的一种污点，也间接导致了支持率的持续低迷。

        与这些变故相比，更让国民一次次感到错愕的是森喜朗频频的“失言”——即失口说出了一些不符合首相身份的话来。日本各大媒体通常揪住他的失言不放，冷嘲热讽一番后，断定森喜朗不具有“总理资格”。这位身高一米七五、体重达一百余公斤的大块头首相在其同侪中显得“异类”，同其前任小渊一样，无法讨得媒体的欢心。有评论家说，像森喜朗这样饱受媒体攻击的首相，日本无出其右者。事后证明，在他上任伊始，日本媒体就形成了“粉碎森政权”的默契。

        媒体的做法也并非恣意妄行。2000年5月15日，在“神道政治联盟国会议员恳谈会”成立30周年的纪念会上，他在讲演时说：“日本国正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神国，希望国民诸位好好了解这一点。”媒体将这次失言概括为“神国发言”而痛加批判，因为“神国”正是1945年以前日本帝国意识形态的核心说法。由于类似的失言频繁被报道，他的形象每况愈下。令人哑然的是，嫌恶森喜朗的媒体不惜捏造他的“失言”来尽挖苦之能事。

        2000年7月，西方国家七国集团在冲绳召开峰会，一道消息这时传播开来。日本《周刊文春》有如下的报道。       

        本来，期待我们的总理有国际感觉就是没门的。今年五月召开的日美首脑会谈时，他得到的建议是对克林顿总统说“How are you?”（你好）、回答“Me too.”即可。然而真正见面时，他竟说成了“Who are you?”（阁下是谁？）。克林顿总统苦笑一下，以为他是在幽默，就回答说“I'm Hillary's husband.”（我是希拉里的丈夫）。可是我们的森首相竟然回答说“Me too.”（我也是。）

        这则报道的主旨是讽刺森喜朗不学无术，在最基本的英语对话上也出现了错误。由于描述得有板有眼，许多日本国民信以为真。据说一年后还有知名作家认为这个传闻是事实。

        无法忍受长期保持秘密，这可能是人性的弱点。2004年8月，日本每日新闻社的记者高畑昭男供认说，他就是这则笑话的杜撰者本人。笑话的主人公原型是韩国的金泳三总统。据后来《周刊朝日》分析说，由于在冲绳峰会期间森喜朗没有被抓到失言的把柄，在媒体正感到失望的时刻，这则谎言恰逢其时，顺势就传播开来。

        后来，有好事者进行了事实考证，结论是森喜朗与克林顿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中规中矩：“在此繁忙时刻能与您见面，非常感谢。”毋庸说，这则笑话被误以为真的背后，则是这位首相频频“失言”的事实。更严峻的事实是，国民对他毫无敬意可言。

        2000年11月21日，在野党提出了“内阁不信任决议案”。如果获得通过，依据宪政规则，森喜朗或者主动下台，或者解散国会，提前举行大选。虽然在众议院占少数的野党的不信任议案通常无法通过，但森喜朗却面临着政治生涯的危机时刻。事实上，当时自民党的两位实力派人物加藤紘一与山崎拓见猎心喜，看到绝大多数国民支持野党的不信任决议案，便宣称届时将“造反”，率领他们派阀支持野党的决议。不过，在森派会长小泉纯一郎、自民党大佬野中广务等的猛烈反击下，造反派分裂，森喜朗艰难地渡过了一个难关。

        然而，他还是在劫难逃。翌年2月10日，日本高中生的海上实习渔船“爱媛丸”被美军潜水艇撞沉，这起事件成了压弯其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该事件导致九名日本国民丧生。据后来公布的记录显示，事件发生的当日上午10时50分，正在打高尔夫球的森喜朗获得了关于事件的第一次报告。在接到第三次报告的正午12点20分前的这一个多小时中，他一直在打高尔夫球，而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森喜朗的上述行为经媒体报道后，“欠缺危机管理意识”的批判扑面而来。尤其是他打高尔夫球的画面——事后证明那是他前年打球时的场面——被各家媒体反复播放，引发了国民性的反感。因为在日本，媒体与政治家从来都是按照“邦人安危至上”精神行事。在解释打高尔夫球的行为时，他的对应更是左支右绌，连番出错，让人感觉惨不忍睹。媒体的批判愈发辛辣起来。最终在4月26日，即其政权成立满一周年之际，森喜朗宣布辞去相位。

        退任后，他有一次与朝日电视台著名的新闻节目主播筑紫哲也在友人的结婚典礼上同席。筑紫看到森喜朗在场，于是在致辞时述怀道：“今天，我们也看到了森前总理。在森政权时代，想来我们‘粉碎森喜朗’的战略有些过火了。一国的总理与媒体之间需要某种程度的紧张，媒体要进行一定程度的批判。可是，回头看来，我们对森喜朗先生过火了。”在场的森喜朗听到这番表白，内心自然不是滋味：“事到如今说这番话，还有什么用啊。”

        媒体与国民不喜欢森喜朗，表面的理由是他失言频频，让人怀疑他的资质；但森喜朗自己却认为，这是源于自己出身的自民党派系的缘故。

        同其他首相显赫的出身不同，森喜朗可以说是一位平民首相——他的父亲只是做过石川县能美郡根上町的“町长”，也就是一个小镇的镇长。他能成功走向日本政治中枢，可以说源于自助努力。

        1969年，在做过新闻记者、议员秘书后，他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选议员。当时自民党干事长田中角荣讽刺他为“泡沫候补”，认为他旋生即灭，从而拒绝推荐他代表自民党参选。不过，森喜朗通过他曾做过秘书的关系，间接找到了前首相岸信介。岸信介为人豪爽，亲自赶到选区为其摇旗呐喊，这为他凝聚了不少人气。选举获胜后，森喜朗视岸信介为恩公，显示了终生不忘的姿态。后来岸信介的外孙安倍晋三荣登首相职位，他在背后的辅助功不可没。

        另一则故事则更表明了他的过人之处。当初森喜朗的父亲和其他族人多不同意他竞选议员。在选举开始前召开族内会议时，近邻的一家突然失火。这个意外的事故成为转折点。据说，森喜朗得知邻人失火的情况后，立刻不顾安危地跳入火海，将邻人家的佛坛抱了出来。当时他的选区位于日本北陆地方，当地佛教信仰深厚。他的这一行为改变了町内人们的印象，人们认为他可资信赖。于是在选举时，人们倾巢而动支持他竞选。最终，民意战胜了一切，森喜朗马到成功。

        在涉及中国事务上，森喜朗同其前任小渊一样，开始显示出冷淡的姿态。2001年4月，中国台湾地区前领导人李登辉以养病名义申请赴日签证，森喜朗指示放行。当时的外务大臣河野洋平认为日本发放签证有违对“一个中国”的承诺，坚决反对，并以“如果发放签证就辞职”相威胁。时任官房长官的福田康夫也表示强烈反对。这样，事关日本外交活动的三位领袖中的两位表示了反对。尽管如此，经过数番折冲后，森喜朗最终还是决定发放签证。

        意味深长的是，一向对他百般挑剔的日本主要媒体，这次却没有反对森喜朗。不过，他应该知道，这种态度不过表明了中日关系已然实质性地发生了变化。森喜朗或许是偶然抓住了机会；而他的后继者小泉纯一郎则看到并主动利用了这一点，从而持续凝聚了高度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