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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玮专栏:闲聊诺奖——缺席是常态,得了才是变态

张佳玮
2014-10-16 19:4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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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村上的书迷10月9日聚集在东京杉并区的图书咖啡店“6次元”。得知村上未能获奖后,他们纷纷失望地表示“太遗憾了”、“等明年吧”。 东方IC 资料

        话说,我是如何知道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先生的呢?

        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

        ——《万寿寺》,王小波。

        我们说,王小波本身是个自由的宗匠,与此同时,他还是一扇窗。在他的小说里,大力推广了奥威尔、昆德拉、杜拉斯、马尔库塞、卡尔维诺、萧伯纳、罗素这些名字,而终于,在《万寿寺》里,他提前二十年,致敬了一个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在感叹他眼光的同时,另一个话题:

        为什么奥威尔、昆德拉、杜拉斯、卡尔维诺们,得不到诺奖呢?实际上,这个话题近年来已经演变成了一年一度的“为什么村上春树得不了诺奖”?

        1983年,刚写了四年小说的村上春树写了篇《尖角酥的盛衰》,大意写他参加尖角酥制作大赛,发现评委是群疯狂的瞎眼乌鸦后就果断退出了。这篇文章的寓意不言自明,实际上确也不新鲜:军事科幻小说名作家大卫·德雷克、被史蒂芬·金称作“故事宝库”的尼尔·盖曼,都公开说过:“别在意世界怎么评价,只管写。”但村上春树大概料不到:写完这个“老子才不在乎评奖呢”的故事三十年后,依然有人会忙着讨论:

        “为什么村上春树得不了诺奖呢?”

        或者,中文界更普遍的论调不是“门罗得了诺奖”,而是“为什么村上没得诺奖”——好像诺奖就该村上得似的。当然,中文媒体和读者比日本人还热心,已经分析出了一堆问题:啊,村上春树太流行了;村上春树政治观点不鲜明;村上春树不够日本民族本土化……问题是:这些东西,在诺奖评委那儿,真的重要吗?

        在我们这儿,许多人有种误解,认为“某某作家因为某作品,获颁了诺贝尔文学奖”。实际上,诺贝尔奖颁给的是个人,而非作品。通常授奖词里会夸两句某作品,比如,2011年给特朗斯特罗姆先生的授奖词,在夸奖他的诗艺时,找了两首诗——《卡里隆》和《波罗的海》——的片段做例子,但那只算演示,并非得奖的原因。又比如,有许多人习惯认定,马尔克斯是靠《百年孤独》得的诺奖,但实际上,马尔克斯早在1966年就出版了代表作《百年孤独》,然后是1970年代的漫长封笔,到1981年出版《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后,1982年就得了诺奖,授奖词里不但提了这两部小说,还把《家长的没落》、《恶时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都一一点名,一个都少不了。

        当然这是近几十年的规矩。再早一点,诺奖还是会老老实实,承认“我们就是因为某作品而颁奖给某人的”,比如1902年颁奖给蒙森时,授奖词承认是因为《罗马史》;1929年颁奖给托马斯·曼时,就明说是因为他的小说《布登布洛克家族》。1965年授奖词里,把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给猛夸了一通。但自那之后近半个世纪,诺奖授奖词就老实得多了——大概也是不想免费给书商做广告?

        早先诺奖保密还做不太好时,消息容易泄露。1971年,聂鲁达身为智利驻法国大使,提前被通知自己得奖了,兴高采烈,绕巴黎到处请朋友吃饭,被问起为何破费时就神秘微笑不答。直到消息揭露,朋友们明白过来,再度欢饮庆祝。直到饮宴之时,才有人提醒聂鲁达:“你还没写授奖感谢词吧?”聂鲁达一听,对呀!急忙要了张菜单,翻个面,用他著名的绿墨水开始写授奖感谢词。

        身为南美史上最伟大的文豪之一,被公认为“作家中的作家”的博尔赫斯,活了近87岁的年纪,给了瑞典人足够的时间和机会颁奖给他,却始终没等到。虽然博尔赫斯自己一向表现得不在乎这玩意,南美人民未免耿耿于怀。智利作家泰特鲍姆说过个段子,说1976年,博尔赫斯跑去智利访问军人领袖皮诺切特,还说了些支持的话,甚让瑞典人失望:这是博尔赫斯得不到诺奖的关键。但南美另一派意见却说,当时博尔赫斯只是对皮诺切特说了句冷淡的、礼节性的话,其中自有含而不露的嘲讽——就像他那些散文和小说一样内敛而含蓄——结果却被诺奖委员会,硬生生给猜出歧义来了。

        大概2011年,美国小说家菲利浦·罗斯的粉丝等恼了,特意写了请愿信,还做成网站,题曰:“能否停止不靠谱,把奖发给罗斯呢?——趁他还没死?!”实际上,每年诺奖,都要经历这么点事。总有一批七八十岁老人家的粉丝,诸如阿多尼斯、麦卡锡、品钦们,为他们的大师鸣不平。而死去的名家,更是常被拿出来鸣冤。如果你排一个“20世纪至今被忽略的大师全明星阵容”,会发现星光熠熠,丝毫不下诺奖阵容:卡夫卡、纳博科夫、乔伊斯、普鲁斯特、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格里耶、托尔斯泰、里尔克、伍尔芙……

        没办法,配得上诺贝尔奖的人,永远比实际得奖的人多,但毕竟僧多粥少,得年年排队。所以如1999年君特·格拉斯以72岁高龄得奖、2007年莱辛以88岁高龄折桂,真是在拼工龄熬岁数——诺奖这种高龄化倾向,显然对卡尔维诺这样63岁就过世的作家,大为不利。

        因为诺奖不是一个机械的、有数据指标作为参照的、“达到什么标准,就能得奖”的东西。没有人应该被自动报送,获得诺奖,因为世上有太多大师,每年得主又只有一个。缺席才是常态,得了才是变态(此处变态,非贬义)。

        所以,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可怜之处:

        最初,那只是一个文学奖项,因为奖金高、所颁给的大师又大多实至名归,于是名动天下;而现在,它成了个公众话题,被赋予了本不该有的压力,好像它已经不是个文学奖,而是杆秤砣,必须颁给大众认为符合标准的人,才靠谱似的;问题是,连诺奖标准自己,都是大众捕风捉影猜测出来的……于是,诺奖自行其是,继续发着奖,大众继续愤愤不平,觉得诺奖越来越扯淡了,评的人都不认识!——这里有个悖论:大家知道J.K.罗琳,但如果诺奖给了她,中文读者世界一定炸锅;可是除了罗琳之外的呢,大家又不怎么肯去认识……这能怪诺奖么?

        村上春树的不幸处在于:他的确是个出色的小说家,但在中文媒体里,他那些好小说——《奇鸟行状录》、《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出镜率颇低,大家都忙着谈论《1Q84》(因为很新)、《挪威的森林》(因为最有名),然后把他当作跑步教练(啊哦……)。他的确够出色,但又不同于麦卡锡、罗斯、品钦、高银、欧茨们,乃是个人人都能插一嘴谈两句的作者,所以呢,他就先被年年都当诺奖热门,然后一旦不得,就又被大家翻弄,轮流给他做军师,好像诺奖其实是人民评选的,只要村上按着大家为他构思的路数去,他就该得诺奖了……

        其实事实就那么简单:大师那么多,不可能一一兼顾,诺奖也没有义务分产到户。没得是常态,得了才是变态。有啥不平衡的,想想到死也没得奖的托尔斯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纳博科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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