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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石渠县半数家庭受困高原“虫癌”,防治8年推进乏力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赵孟 发自四川石渠
2014-10-24 08:1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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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色须镇附近,一只狗跑过一处堆满生活垃圾的水塘。狗是病原体的主要来源。 澎湃新闻记者 赵孟 图

       一种名叫包虫病的传染病正在高原牧区肆虐。

        10月20日,四川省石渠县疾控中心,32岁的曲初一脸惊恐地向工作人员打听她的病情。曲初是蒙宜乡的一名村官,在前次华西医院的诊疗中,她被查出患泡型肝包虫病。

        “太可怕了,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得上这个病。”她原本以为只有牧民才会患病。

        包虫是一种肉眼无法察觉的虫卵,往往寄生在狗身上,通过与人接触、或被污染的食物、河水、甚至空气,进入人的身体,潜伏期长达5-30年。患者一旦确诊,往往已是中晚期。

        公开信息显示,青海、西藏、四川西部等地是肝包虫的高发区,受威胁人口约为6000 万左右。在海拔4200多米的四川甘孜州石渠县,这一病症的发病率长期高居国内之首,该县副县长接受媒体采访时曾透露,全县半数家庭饱受病痛折磨,2007年人群患病率更是高达14.99%,系国内罕见的包虫病高发地区,居世界之首。

        包虫病分为囊性包虫病和泡型包虫病,其中70%的泡型包虫病患者在5年内死亡,10年内的死亡率高达92%。因其高感染率和高致死率,包虫病又有“虫癌”之称。

        无法知晓“虫癌”夺走多少生命。2005年,这种牧区传染病获国家层面重视。2006年,国家卫生部以中央补助地方公共卫生专项资金的形式,启动了包虫病防治项目,将包虫病纳入了国家免费救治的传染病之列。

        四川省亦于当年启动肝包虫防治项目,按计划到2009年,将解决甘孜州5.3万人的人畜混饮问题,从而阻断包虫病病源。

        10月22日,石渠县分管包虫病防治的副县长仁孜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坦言,因为资金等原因,当地净水工程和犬类管理推进乏力,而这两项工作被视为切断虫卵源头的关键。

        10月中旬,澎湃新闻记者走访石渠多个乡镇,发现防治项目虽已历时8年,但传统的游牧生活方式、固化的思想、窘迫的财政、以及极端气候,一度让防治工作陷入困境。

“死亡家族”

        10月21日,石渠西北45公里外的挺进三村,48岁的卓玛挺着肚子站在两间帐篷外,想着自己会否成为家族中第4个不幸的人。过去的数十年里,“虫癌”带来的噩运接二连三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大家庭。

        最近几年,伴随偶尔的疼痛,腹部逐渐隆起,卓玛才了解到这种病痛的严重后果。说起已经不在人世哥哥、妹妹和表姐,卓玛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种学名叫棘球绦虫的寄生虫于1786年被科学家发现。畜牧业开始以后,它借助与人类关系较近的狗、羊等动物潜伏入的身体。几乎所有的人体器官都可能成为棘球幼虫的温床,其中尤以肝为主,肝包虫占包虫病的七成左右。

        由于感染初期并无异样反映,等到这些幼虫壮大形成囊泡,开始压迫周围器官,病情已进入中晚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并不认识这种病症,常常根据由此引发的腹痛、恶心、腹水等症状做应急治疗。

        亲人去世时,卓玛并不知道他们患的是何种病,随着自己对“虫癌”的了解,她相信家里至少3位亲人的死与此有关。

        最早离开的是哥哥,他去世是才40多岁。去年,34岁的妹妹也因肝包虫病死亡。

        最近一个因此丧命的是38岁的表姐。卓玛记得,表姐高高隆起的肚子仿佛怀孕,家里人为她请来僧人念经,试图缓解疼痛,但表姐却向僧人们祈求,希望让自己早点死去。

        4个月前,表姐在诵经声中结束了短暂了一生。按照当地习俗,她被安排天葬,可当她的肚子被剖开时,一个头大的圆球从里滚落出来。卓玛后来得知,那是已经膨胀失控的肿块。

        更让卓玛担心的是,丈夫进批最近几年出现腰痛、头晕等症状,不知道是否也已感染肝包虫。

        目前石渠究竟有多少人患上肝包虫,多少人因此丧命?石渠卫生局以疫情保密为由婉拒提供。从公开信息来看,不同版本的数据不尽相同。

        今年6月,石渠县副县长尕玫拉姆接受四川日报采访时透露,受包虫病困扰的家庭高达1.2万余户,占全县总户数的50%。2005年至2008年,石渠县因包虫病死亡401人;2007年人群患病率更是高达14.99%,系国内罕见的包虫病高发地区,居世界之首。

        甘孜州人民医院一位参与包虫病调研的医生告诉澎湃新闻,石渠县在甘孜18个县中,肝包虫的患病率一直靠前。该院一份内部文件显示,截止2011 年12 月,甘孜州累计发现包虫病患者12249例,死亡650例,“大部分集中在石渠”。

生者的守望

        比起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多数活着的“虫癌”患者仍在等待希望降临。

        数十米外,35岁的邻居降措孤独地蜷缩在帐篷里,妻子已经离他而去。降措患病十多年,已进入晚期。医生建议他做手术,但他连去康定医院的路费都无法凑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政府派发的免费药物上。

        同村不远的麦拉,和降措一样躺在凌乱的帐篷里。她不仅被肝包虫困扰,还患有肺结核。幸运的是,丈夫亚泽一直不离不弃。但长久的折磨也让亚泽失去了耐心,“都五六年了,死也死不了”,他抱怨说。

        肝包虫主要流行在广袤的牧区。石渠县幅员25191平方公里,辖23个乡镇,是四川省面积最大的县,但仅有不到10万人。牧民们居住分散,这也为“虫癌”防治带来困难。

        石渠一直是国家级贫困县,高海拔极端气候是发展的最大掣肘。石渠每年只有七、八两个多月的夏天,此外的漫长时间都被严寒占据。直到最近三四年,石渠的街道才亮起了灯,但至今仍没有自来水供应。

        在距离县20多公里外的宜牛乡,雅砻江从车批(音)家门前流过,汇入江中的小河上散落着生活垃圾,狗群和牛羊在河岸流浪,动物们的蹄印分布在河道上。与多数牧民一样,车批家只能就近取水。

        今年69岁的车批已经在床上躺了14年。年轻时,他是一名健壮的牧民,冬天放牛放羊,夏天则去挖虫草。但55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身体挪不动了,腹内不时疼痛,而后肿块长大,最近几年只能依靠家人搀扶才能站立。

        在县城周边的村庄,61岁的曲呷已被包虫摧残得变了形。疼痛已经让她忘记了羞涩,她脱下衣服向来客展示包虫的位置。在她弓曲的背上,突出一个巨大的肿块,仿佛一枚硬生生插入体内的楔子。

        这些年,政府为他们修建了安置房,但后续生活仍无更多来源,几十头牦牛有的卖掉,有的在风雪中死掉。如今,他和老伴只能依靠政府每个季度的400元低保过活。

        而曲呷的邻居,年仅都25岁的呷措病情已经恶化。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高高鼓起的肚子里已经积满了水,走路时她能感到水在晃动,“好像虫子在身体里爬一样”。

治疗之难

        32岁的曲初是蒙宜乡的一名村官,10月20日,她正向石渠县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打听病情。在前一次华西医院的诊疗中,她被查出患泡型肝包虫病。

        “太可怕了,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得上这个病。”她原本以为只有牧民才会患病,没想到自己竟遭遇不测,将信将疑的她又来疾控中心复查,工作人员告诉她,肝上的囊泡大约5.8公分,不算严重但也不轻。

        工作人员建议她做手术,但她害怕出现意外,况且手术也未必能够根治。如果切除不彻底,还可能复发。一年前,25岁的县城姑娘卓玛曾到华西医院做过囊泡切除手术,前不久到西宁复查时,医生告诉她包虫疑似又复活了。

        甘孜地区医疗条件匮乏,全州只能到肝包虫指定医院——甘孜州人民医院进行手术。对广大牧民来说,他们首先需要获得的是手术机会。但出于经济原因或信仰观念,许多患者难以走到手术台前。平时,他们只能到县疾控中心简单筛查,签字后可以获得治疗药物。

        目前,包虫病虽已纳入中央财政转移支付项目,四川省财政也下拨了款项对手术患者进行补助,只要在每个地区的指定医院进行手术,患者可以获得2.5万元左右的补助。但视病情严重程度,手术的费用不等,去掉政府补助部分,严重的患者仍需要承担不少费用,这让一些患者望而却步。

        按农村医保制度规定,剩余部分可以通过“新农合”报销一定比例。但甘孜州人民医院在对患者的回访中,发现“新农合”报销比例偏低,某些患者甚至自费承担财政补贴外的剩余费用,这也为后续手术宣传带来了困难。

        长沙贡马乡一名要求匿名的官员告诉澎湃新闻,虽然国家减免了不少费用,但去往康定的路费,以及治疗期间的生活费都让牧民们心生畏惧。加之当地宗教观念浓厚,认为生老病死皆是理所当然,甚至觉得手术去除体内的包虫也是杀生,从而放弃治疗。

        甘孜州人民医院负责包虫病项目的尼玛多次到石渠筛选肝包虫病人,她告诉澎湃新闻,每次下乡遇到适合手术的患者,都要苦口婆心进行劝勉。2007年前后,每年只能做10多例,现在观念虽有改变,但某些患者仍需要动员。

        来自甘孜州人民医院的一份资料显示,今年该院已经在中央财政和四川省财政的支持下,救助包虫病手术患者170例,其中石渠县最多,为44例。在这些已经接受手术的患者身后,更多人正在等待希望降临。不完全统计,甘孜州需要接受手术治疗的包虫病患者高达5000 余例,预计每年有新增手术病例约200 例。

防御之困

        尼玛告诉澎湃新闻,根除肝包虫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从源头上切断虫卵来源,仅仅依靠治疗无法使疫情得到彻底控制。肝包虫防治公益项目“爱牧清虫”的负责人格桑兰泽也认为,加大对疫情的科教力度,逐渐改变牧民们的生活方式,是防治工作不可或缺的一环。

        净水工程和犬类管理被认为是切断虫卵源头的重要工作,但石渠县分管包虫病防治的副县长仁孜坦言两项工作推进乏力。他告诉澎湃新闻,石渠县大约需要打200口深水井,才能解决牧区的安全饮水问题,而目前只打了三四十口井。

        “困难还是在于资金上。”他说,这种深水井需要电力抽水,打一口井大约需要20万左右。对于这个国家贫困县来说,数百万的资金缺口让工作步履维艰。

        目前,牧民们或直接取用被污染的河水,或自家打井取水。前述长沙贡马乡官员说,自家打的水井一般只有三四米深,并不能保证安全,要用上放心用水 ,水井深度一般在30米以上,目前大多数牧民都存在饮水安全隐患。

        对于犬类的管理,当地政府可谓用心良苦。牧民们忌讳杀生,政府只能将大量流浪狗豢养起来。每年冬天,每家单位根据级别不同,下派抓狗任务。但他说,这些流浪狗很难抓完,而且抓到的狗不能杀,豢养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澎湃新闻记者走访期间,县城随处可见游荡的狗,它们部分有主人喂养,更多的则是流浪狗。狗群们有时候河渠边觅食,有时躺在街道上睡觉, 无人驱赶。

        前述贡马乡官员说,每个季度,县里都要求以村为单位,至少开展一次包虫病防治方面的宣传活动。包括不要乱丢垃圾,不要吃生牛肉,不要接触犬类等。每户必须派至少一人前来学习。为引起牧民们重视,政府甚至还会请来当地高僧大德宣讲。但他感慨,牧民们多年形成的习惯,一时难以扭转。

        一些牧民仍觉得政策宣传不够,尤其在一些偏远的牧区。

        10月10日到18日,成都华西医院的专家到石渠开展包虫病诊疗活动。距离现场135公里外的温波乡,40岁的曲地(音)并未收到通知。他的姐姐已在多年前确诊肝包虫病,曲地最近身体不适,他怀疑自己可能也被感染,但已经错过了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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