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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培恕:我的父亲梁漱溟

澎湃新闻记者 张茹 田春玲
2014-11-04 17: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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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讲人:梁培恕(梁漱溟次子)

        主题:我的父亲梁漱溟

        时间:2014年11月1日

        主办:世纪文景、凤凰网读书会

        【编者按】

        11月1日,梁漱溟次子梁培恕应《梁漱溟日记》出版方世纪文景、凤凰网读书会之邀在北京出席读书沙龙。梁培恕从父亲所经历的“知识分子的春天”讲起,袁世凯去世后,各派系纷争,刚好给了知识分子在思想和学术发声的机会。他讲到梁漱溟先生是“非常关心国家社会的人”。他受梁启超影响最大的时候,把梁启超的著作放在床头,甚至直接当作枕头睡。        

        梁漱溟钻研佛教时曾想过出家。当时家里丝毫没有反对,但最终因为对社会问题放心不下,未能遁入空门。当时梁漱溟先生在北大任教,自由开放的风气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他从印度哲学,转而设立孔子研究会,又开设佛法课程。     

 
梁培恕在北京出席读书沙龙,谈及父亲梁漱溟的经历。

        以下是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整理的演讲摘录及现场问答:

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      

        我想讲一个什么事呢?大家都知道中国有一个军阀混战的时期,这些军阀轮流跑来当政,干几年被推翻了,然后又换上一个人。当时的北京或者叫北平有过一个形式上的中央政府。 在这样一种环境下,一直到了后来出现了所谓北伐打倒军阀,知识分子得到一个机会,发出他们自己的思想和学术的声音。 

        我父亲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一个非常关心国家社会的人。按照他自己说的,他受梁启超影响最大的时候,把梁启超的著作搁在床上,有时候当枕头入睡。但是他当时并没有受到梁启超思想的约束,又有他自己的一套。不管怎样,他的成长和这个时期大有关系,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按照自己的兴味读书的人。他还说过一句话,他说我看什么书,总是心里先有问题,然后再去找书看,找书看的目的基本上不是充实自己的知识,而是要证实我想得对不对,这个是他读书的一个特点。从这里可以看出来,这个人的自主性比较大,看书是用来证实自己想得对不对。        

        他第一阶段,对佛教发生兴趣,其结果就是要出家,但是后来没有成功。没有成功不是受到家里的阻拦,我的祖父一点都不阻拦他,是他对社会问题、中国问题放心不下。他说他一方面想出家,一方面又记挂着社会上的很多问题,他说我的感情和思想分成了两半,这种日子不能过,在一两年内我必须选择其一。最后他选择了留在人间,不当和尚。从这个选择上就可以看得出他思想的方方面面,大家不要以为他放弃了佛学,放弃了出家思想,他是把这个思想、这种情感转移到关心具体的人类社会。所以他的最后一本书是《人心与人生》,就是说明按照他的一生的思考,人是一种什么物种,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他把自己的一生从离开这个世界变为用终生的时间来认识人类社会,包括自己。这个转向和一般人生活上有什么遭遇完全无关,这是他的一个特点。        

        有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他写的一篇文章叫做《究元决疑论》,那个时候还不到20岁。这篇文章在当时最著名的杂志《东方杂志》刊登了,大家看了,说写得很好,大家以为他是对佛学或者哲学问题有很多研究,把他看得比他实际情况要高。所以蔡元培当时出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时候,让他去讲印度哲学,他说我没有研究过印度哲学,我就是看了一些佛书,对佛教有一点认识,那只是印度哲学的一小部分。蔡元培说,现在既然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那就先教你的,一边教你一边自己学。      

        他就觉得蔡先生这个意见是不可推辞的,没有要你现在就讲得怎么样,自己边学边讲,那他就接受了。这个接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和他最终选择了不当和尚也有关系。他说他到了北京大学以后,就进了知识分子的堆,知识分子之间就容易有一种竞争,思想学术上的一种竞争。这种竞争是会激发人的,人在他生活的环境当中会受到影响,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这个知识,都有这个经验。竞争环境对人是有影响的,他在知识分子的堆里就产生了知识分子之间的竞争、辩论,北京大学的这种环境也对他一年多以后决定不出家有关系。        

        举几个例子来看一看,当时北京大学的自由度是如何出人意料。刚才说了,他进去的时候是说讲印度哲学,后来只讲了一年,到1918年他就在当时北京大学的校刊登了一个启事,建议北京大学组织一个孔子研究会。他说外国人要到中国来问孔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当然是要到北京大学来,我们居然没有一个研究机构,这不行。这个行动就说明他已经转向。        

        个人转向还不算奇怪,过两天他又在这个日刊上登了一个启事,从哪天起不讲印度哲学了,讲他对孔子的认识。改变讲的课程也不需要通知校方,就登一个启事就改了,大家也都不觉得奇怪,愿意听的就来。后来他又登一个启事,如果有谁想要问我佛法,也可以,我们另外选一个时间,我在教室里等你们,星期五下午几点到几点,请想问佛法的这个时候来找我,其他上课的时间就讲孔子。        

        你可以想一下,当时的北京大学有多自由。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自由,普遍都是这样,风气和现在极不相同。当时胡适也是非常受大家景仰,影响很大,上课的时候,教室里装不下,在礼堂里讲。我父亲和胡适都是在礼堂里讲,不是在教室,据他记忆,胡适每一次讲有三四百人听,他也有二百多人听。听的人不一定是学生,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去,包括五十几岁的,你只要有兴趣你就去,门是开着的,随便去。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讲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的教育部长到美国去参观了一次,回来之后跟他说,我到了美国以后,发现人家的小学生都是采取启发性的教育,不是灌输性的。他听了之后非常振奋,这太好了,他立刻又登一个启事,说我以后绝不妨碍别人思想发展,我现在发誓,这种事以后绝不干了。然后他又提议,哲学系是不是可以停止教授在课上授课,哲学这个问题是自己摸索的,以后哲学系的课就是大家互相启发和讨论,不讲课了。这个提议可能没有通过,没有下文,大学不讲课了怎么弄,但可以看出来当时的自由度是现在难以想象的。        

        他有一个学生,后来也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授,发了一个启事,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参加考试了,考试没有意思,教务长就回答了他的这个启事,说,你不参加考试可以,但是毕业文凭不好发了,因为你没有分数。考试没有分数我们怎么知道你的水平怎么样呢,够不够及格够不够毕业呢,所以你得考虑这个问题,不考试可以。这都说明当时非常自由。        

        北京大学的情况举几个例子就可以知道。再说对他的成长大有影响的另一种方式,就是当时的北京聚集了很多人,各种人都有,有讲佛学的,讲道家的,还有讲外国学问的,给大家很多机会,你自己想讲,有人想听,你就可以,有的人在自己家,有的人是在同乡会,或者找一个方可以容几个人的地,他就可以讲,谁愿意来谁就来。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他认识了他的第一批朋友,其中有一些人不一定是做学问的人,比如说李济深,建国初期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李济深其实是军人,他也是听别人讲佛学、讲孔子,他们两个人就在这种讲学的环境下认识了,两个人越说越投机,就成了朋友,成了终生的朋友。我父亲的好几个终生的朋友都是在这种环境下认识的,这种讲学没有课程可说,你今天有空你就听,你完全不想再来也可以。

 开启乡村建设运动        

        这样一种环境给他后来的人生很大的影响。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他曾经倡导一种运动叫做乡村建设运动,他把这个运动叫做社会改造,有别于社会革命。这个运动就是从李济深那里开始的,李济深在北京当了几年陆军部的官,他们同时听讲,两个人就认识了,后来李济深回到广东成了军长,慢慢就掌握了广东的政权。我父亲去北伐的前夕,周边的朋友就说,现在广东的气氛好极了,一派新气象,你不要在北京呆着,你应该过来。他就去了,去了之后,他就萌生了从乡村开始改造社会的念头,他就说服李济深,说你现在在广东掌权,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机会,让我在你这里开始试着搞我的乡建运动。李济深说行,广州市的文庙房子很多,就给他开了一个训练班,训练他的第一批干部。他讲了一次话,说了说他的大意,然后他就说我去北方参观一下,因为北方有几个地方已经搞了某种程度的乡村工作,我先去看看别人怎么干的,然后他就和几个朋友去了。        

        到了北方参观的结果写了一个《北游纪略》,一共有5个地方,有像阎锡山官办的,也有像晏阳初这样民办的,有外国色彩的,也有比他更土的,一共有5个地方他都看了,得到了一些印象,应该避免什么,应该偏重于什么,他得到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但是有了结论之后又不行了,蒋介石把李济深骗到南京去软禁了,几年都离不开。那就不行了,他回去之后辞掉了当时广东的工作,回到北京来。        

        不久有几批河南人搞了一个防止匪患的民间运动,当时匪患很厉害,这几个人发动群众自卫,越搞越大,就把好几个县的土匪都给挤跑了。这几个县非常感激这几个人,于是乎好像也形成了一种风气,要搞农民自卫,就去找冯玉祥,冯玉祥的队伍驻在河南,冯玉祥一听,说好,你们就办一个村治学院吧。当时韩复榘是冯玉祥的一个军长,冯玉祥让他当河南省主席,所以形式上是河南省主席批准了建村治学院。但是第二年蒋介石要去消灭冯玉祥,冯玉祥又跑了,村治学院停办了。而韩复榘倒戈到蒋介石这一方了,所以他倒升了官,他的队伍从河南开到山东了,于是蒋介石说那你就当山东省主席。大概第二年,村治学院的学生又自发去找韩复榘,说谢谢你当年给我们一个机会办了村治学院,韩复榘一高兴,说那你们到山东来吧,于是乡村建设运动就又到了山东。这样一个过程,以及包括前面简单叙述的当时的求学、做事,都是因为有一个环境可以做,像是这种军阀割据,你说好不好啊,当然不好,但是正因为是割据的,这儿不行,我就到那儿去试一试。        

        再讲很有意思的一个笑话。大家知道民国初期有一个总统曹锟,他给所有国会议员各5000块钱贿赂,投票选他当总统,大家都知道他是靠贿选当的总统。这个人完全是个大老粗,不认字。他当了总统后,他的同乡亲戚也都跟着到了北京,也就成了有重大影响的人,于是有人就去跟他的亲信说,说某人想去瑞典当大使,你看行不行。这个人觉得自己跟曹锟关系不错,就去说了,说谁谁你是不是派他去瑞典。曹锟就说,你们两位什么时候起精通外交了?那两个人就不好意思,说我们对外交非常外行。他说既然你们不懂外交就不要插手,顾维钧懂外交,所以我让他当外交部长,你们两个不要插手,这两个人就回去了。

中西文化根本差异在哪里

        我父亲有一本书叫做《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他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时候觉悟到了西方文化为什么在中国不适用,中国自己有一套学问,他初步地说了这个道理。再过了十年以后,他再写了这本书,“最后觉悟”。他对第一个认识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把这个认识看作是更深一步,对于他来说是最终地解决了问题。他看到的是什么呢?就是补充了他以前的不足,以前只是提到了中国文化如何不妥,他认为还没有追到根子上,十年后他又追到根子上去,这个根子就是说西方的文化是有宗教的文化,而中国文化是无宗教的文化。大家可能会想,中国也有宗教啊。对,中国当然有,而且不止一种,但这个不止一种和他的影响小是中国的特色。在西方的社会,宗教的控制之严密,是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宗教有什么特点?就是让人信他而不自信。“他”就是例外,其他的一切东西,自己以外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上帝也是“他”,其他的一切东西,我相信金钱,我相信权力,都是“他”。西方文化就是这样,从性质上,他让你不自信而信他。他说中国文化的特点是让人信自己,这个就是孔子的优点。我们如果去找一找《论语》孔子的话,你就会发现,他不给别人做决定,说你这样做才对,他不做这个论断,他让你自己考虑。        

        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说一个简单的例子,孔子那时候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要做一次对神的祈祷纪念,要杀一批羊放在神位前面,他的大弟子子贡跟孔子说,每次初一、十五杀一批羊是不是浪费,是不是可以不杀?孔子就说,你考虑的是省去这个羊,我考虑的是这个礼仪很重要,我们各有所重,各有所见,他并不批评子贡的想法。        

        再一个,他另外一个弟子叫宰我,他说父母死了要守三年丧是不是太长了,孔子说你不守三年丧你心里过得去吗,他说我心里过得去,孔子说你过得去就行。所有这些硬性规定的事,孔子都是让你自己想。他还说过他不讲鬼不讲神。这些合在一起就看出来,孔子是不借外力,孔子让人自己考虑,自己做决定。这个精神没有被充分地标举出来,其实中国人的心里是有的,只有比较起来你才能看得出来,相较于西方的那种决定化,你就看出来不一样。        

【现场问答】

        问:梁漱溟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您在整理梁漱溟先生的文稿的时候,对您的父亲有了什么新的认识?        

        梁培恕:我曾祖父死得早,是曾祖母当家,当时很少有女性识字,因为家庭的缘故,她读书识字。我曾祖母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管得太严,她认为不断念书背书才是小孩应该做的。我的祖父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等他成年以后,特别是生了孩子以后,他就想,我自己当年太受管制,太压抑,我对自己的孩子要放宽,给他们自己发挥的机会。正是由于祖父的这个觉悟,给了我父亲极大的空间来发展自己。我的伯父,结婚十年,只生女孩不生男孩,这在当时那个社会没有男孩不算,正好是二儿子应该完成传宗接代。但是我的祖父说,你有你自己的志向,不结婚可以允许。        

        后来我的父亲又对他的学生说,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现在我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我的父亲那样对我的孩子放得那么宽。后来我在书里就写,他做到了,他对我是放得非常宽的。比如我一会儿想学这个,一会儿想学那个,他都不阻拦。我这个人就是断断续续上学,不想上了,自己自学吧,别人都说不行,但是他说你自学也可以。所以我曾经几度不上学了,就在家里自己看书,就这么胡折腾,所以我这个人的学问也就是东拉西扯,没有什么系统。我要是回顾过去,我觉得我的幸福就是在于我有精神上的自由。

        问:您能说几件您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您和您父亲之间的事吗?

        梁培恕:说一下在我15岁时候的事。那是1944年,我的母亲1935年去世,他再婚,继母不知道我父亲对孩子的教育态度。有一次他们两个人之间在讨论事情,我也发表了意见,结果继母就说,小孩不要乱插嘴。这对我来说是以前没有过的,所以我的表情很沮丧,后来走开了。我的父亲就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因为小孩不许说话不是他赞成的态度。但是,新夫人不知道我们家风,所以他也不能批评她,他就沉默着。我离开他们,在别处呆了十几分钟。后来我又回去了,回去了我就变得好像刚才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他看到我不在意,觉得很高兴。后来,他就向我背诵了三段《论语》,其中就包括我前面引用的那些,不要限制人的思想行为,我立刻就通了。      

        (本文根据世纪文景提供速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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