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疗心手记】住在电话亭的女子

        电话这样东西出现在我所生活的城市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属于私人的。所以，在那个年代，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它叫做公用电话。公用电话被放置在一间大约5平方米的屋子的窗台上，由专人看管。电话铃响了，专人接起电话，然后走出屋子，不紧不慢来到弄堂口，扯开嗓子:3号张家阿婆，拿尼子(你儿子)来电话了。

        那样的一间屋子，就是电话亭。现在，这样的电话亭已经很少看到了，偶尔在一些书报亭或是烟纸小店还可以看见，因为电话早已入户，手机也成了生活必需品。

        电话亭依旧在这座城市矗立着，一座座。红色的框架，透明的玻璃，安静地站在路边。在梧桐树的掩映下，她更像是一尊雕塑。我们每天从她身旁走过，很少有人留意她，很少有人会走进她。然而，有一个电话亭却因为一个女子一时成为了这座城市的焦点，因为，女子在电话亭住下了。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五年多前，地点，也就是那个电话亭，距离医院不远，估计10分钟的路程吧。

        最初得知这件事是从一个同事的口中，她每天上下班途中都要经过这条路，这个电话亭。某天，下班途中，远远望去，红色的电话亭周围聚了好些人。我的这位同事有个特点，爱凑热闹。众人围着的电话亭，必定有事发生。她快步上前，先是在外围张望打探，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在听了个大概之后，她毅然拨开众人，走到了最前面，这下看清楚了。

        狭小的电话亭里坐着一位女子，由于是坐着，看不出个子，但毕竟蜷缩在这不足一平方米的空间，想来身材娇小。女子低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在她的脚旁放着一个粉红色的拉杆箱，拉杆箱边角上掉了许多漆，应该陪伴这位主人很久了。

        我那位热心好事的同事，她不同于所有的看客，上前一步，拉开了电话亭的门，蹲下身子。“姑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你在这里有多久了?”“你肚子饿吗，口渴吗?”女子没有任何回答或表示。周围人更加议论纷纷了，大概是觉得我那位同事胆子太大了，啧啧声不断。同事没有犹豫，转身离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片刻，她重新返回，留下了一袋面包和两瓶水，然后回家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这位同事的自我宣传后在医院传开了，许多人都表示他们也见过这个女子。大家一分析，女子住在电话亭里少说也有一个星期了。那些没有见过的，也都借着午休的时间过去绕一下，看一看。当然，我也不例外，在一天下班后，我也朝那条路走去。

        电话亭已经变了样，周围也不再见人头攒动。大部分的玻璃都被报纸覆盖住了，基本看不清里面是何种情况。似乎女子还在里面，没有动静。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还会持续多久。几天后，在网络、报纸上也见到了关于这个电话亭的报道。据说女子不是本地人，下了火车，一直在街头闲逛，最终在这个电话亭落户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里，在电话亭里干些什么。究竟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电话，一切都是谜。其间，城管和警察都来驱赶过他，女子短暂离开躲避过，但最终还是回到这里住下了。每天早上，她都会拿着洗漱用品走进旁边的写字楼借用他们的盥洗室，没有人敢管她，大家都担心她的精神状况。饿了，渴了，会去附近的小店买些吃的喝的，但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在电话亭里坐着，不与人交谈。估计前一段围观的人多了，现在她用报纸盖住了玻璃，试图彻底把自己隐藏在这小小方寸之中。

        双休日过后的周一上午，病房的工作尤为忙碌，我那位热心的同事兴冲冲地跑进来，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消息:“那位居住在电话亭中的女子被送入院了，就在昨天，昨天我值班。”那种兴奋劲儿溢于言表，我们几个却哭笑不得。“哎哟，这不是迟早的事儿嘛，哪能一直住在那里。”“我就说嘛，警察迟早会把她送进来的。”“明摆着精神出了问题，我说啊，估计就是个S(精神分裂症)。”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由我们那位热心同事全程跟进治疗，随时向我们汇报病情及病情以外的隐情。

        据说，女子的家人不久就联系上了，赶来了医院。女子是北方人，独自离开家中有好些个日子了，家人察觉她异样亦有段时日了，但一直不愿真正面对，直到不见了她的踪迹，开始四处奔波，但一直没有音讯。

        经过详尽的精神检查，诊断结果毫无悬念，正如所有医生所料，精神分裂症。在进行了一阶段治疗之后，女子开始逐步回复到现实世界，慢慢叙述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她一路从家来到上海，并定居在这方寸之间的电话亭中。

        女子所有的举动完全受控于一种被唤作命令性幻听的精神症状。它不同于普通的机械性幻听，是一些杂乱或有节奏的音调，好像滴水声或是钟表声。它又不同于丰富的评论性幻听，那样的声音时刻围绕在你耳旁议论你，对你评头论足，而且通常是在不断贬低你，那是多么令人心烦啊。尽管如此，它们的危险性都比不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命令性幻听。你所听到的那个声音一般是你熟悉的，那个人是你信任的、关心的，所以当那个声音命令你时，你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追随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指令，听之任之。

        女子出现精神异常有一段时间了，起初一直在现实世界与模糊的精神世界徘徊，但终究现实被解体。此时，那可怕的命令性幻听出现了，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多年前的相恋男友，他们互相深爱着对方。出于种种原因，女子的父母不接受当时那个男孩子，逼着女子和他分手。据说男孩子后来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乎还故意刺激过女子，责怪她内心的不坚强，责怪她背弃了当初的誓言。

        一天清晨，女子在家中醒来，电话铃响了，女子跑去接电话，电话那头居然是他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自己了，女子又惊又喜，“你出来吧，家里说话不方便，你妈妈会听到的。到上海来找我，我等你。”于是女子就这样收拾了行装，出了门。

        夜晚，女子无助地在上海街头闲逛，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突然手机响了，“你看见前面的电话亭了吗?走进去，等我电话。”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红色的电话亭，在夜晚路灯的映衬下略有些羞涩、腼腆，就像一位少女在十字路口等待自己的情郎。女子走了进去，坐下，望着那台电话，对自己说:“他没有忘记我。”奔波了一天的女子，有些累了，渐渐地，头垂下，睡着了，发丝掩住了她的面容。

        (作者系精神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