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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需要骨头:为什么玉米在中美洲居民的心中那么神圣?

张伟劼
2014-11-30 09: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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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美洲玛雅-基切族的创世神话《波波尔·乌》(Popol Vuh)中,众神先是用泥土造人,结果发现泥人一遇水就坍塌瓦解;接着试用木头造人,结果发现这些木头人没有心灵,没有感情,只是一群呆板笨拙的生物;最后,他们试着用玉米造人,大功告成:这些由黄色和白色玉米面团造就的肉体,有精神,有智慧,能与众神、与世间万物相沟通。玉米造人,是这部著名神话最广为人知的片段之一。它深藏在中美洲原住民的集体记忆里,历经殖民征服、种族屠杀的一轮轮劫难而留存至今。不了解这段传说,就难以理解为什么玉米在中美洲居民的心目当中有如此重要乃至神圣的地位。

        “玉米万岁!”是墨西哥《日程报》2010年某期版面上刊出的巨大口号。这不是在庆祝哪个传统节日,而是一个民权组织发出的抵制转基因玉米的呼吁:墨西哥是玉米的发源地,拥有世界上品种最丰富的玉米,携商业利益而来的转基因玉米势必会破坏土生玉米的多样性;为了捍卫“我们的玉米”,捍卫“我们的”玉米卷饼、烤玉米饼和玉米鸡肉汤,墨西哥公民应当行动起来,了解并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转基因玉米的危害。这一行动的名称是:Sin maíz no hay país(没有玉米就没有国家)。可见玉米这一农作物已上升到政治的层面,与保护民族身份、捍卫国家主权的斗争相联系了。在拉丁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文化绝不仅仅是为猎奇者、观光客和人类学家而存在的神话传说和博物馆展品,它也关涉着活生生的、充满尖锐斗争的现实。关于玉米的神话传说和文艺作品,不仅有历史意义,也有现实意义。

        《玉米人》(Hombres de maíz)是危地马拉作家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sturias)发表于1949年的小说,是这位196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最经典也最难懂的作品之一。长篇巨制的故事就是从一场因种植玉米而起的战争开始的。对阵的一方是捍卫世代生活的土地的印第安人,另一方则是拉迪诺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后代,他们侵入印第安人的土地,开山烧荒,为的是种植用于商业目的的玉米。围绕土地的斗争是外国资本与原住民传统生活方式的斗争,也是两种对立的价值观的斗争:那些野蛮侵入的玉米种植者只顾着赚取利润,“他们是拿玉米做买卖”,而在印第安人看来,“种地吃饭是人类的天职,人本来就是玉米做的。可是,种地做买卖,只会让玉米做成的人遭受饥荒”。作者的立场,很明显是站在印第安人这一边的。率领族人保卫土地的印第安酋长被描绘成力大无穷的“无敌勇士”,有长着玉米叶一般的耳朵的黄毛兔子作他的保护神,而拉迪诺人则是靠着凶残的骑警队撑腰、喜欢使阴招伤害对手的猥琐小人。

        作家自然倾向于站在弱势群体这一边,然而作家的呼声面对权力和资本的意志,往往又是无可奈何的。在这个经济利益至上的时代,不是作家而是“专家”说了算。“专家”对如何获得最高产量、攫取最大利润一定能拿出最佳的方案,却不一定真正了解传统生产方式中土地和人的关系。如果说将玉米商品化的做法代表了现代生产方式,是经济发展的大势使然,而坚持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就是抵制进步,是愚昧落后的表现,未免过于简单了。就像我们不能用西方古典艺术的标准来看中国古代艺术一样,美洲印第安文明的优劣与否也不能以现代西方的认知体系来衡量。“文明”与“野蛮”的机械二元观,早已是被证伪的思维模式。

        墨西哥人类学家吉耶莫·邦费尔(Guillermo Bonfil)曾在《深层墨西哥》(México profundo)一书中对中美洲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做了简洁而全面的勾勒。由他的描述来看,印第安人的农耕传统自成一套并不简单的体系,是与其宇宙观紧密联系的,而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则是格格不入的。印第安人不仅懂得如何巧妙地利用农作物的不同属性在玉米田里穿插种植其他作物,也懂得如何利用不同的地理条件以求得高产;他们会根据不同地形使用不同的农具,会修建水利设施,会捕获动物和昆虫来补充营养……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一整套传承多年的经验知识。在印第安人的观念里,并没有分门别类的“农业”、“宗教”、“诗歌”这样的概念,因为人面对自然的态度是整一的。不似西方人那样将人与大自然相对立,一味地要征服自然,印第安人将人看成大自然的一部分,始终将人性与宇宙秩序视为一体。在《玉米人》中,就常出现这种人与自然合一的暗示:有时是古老的传说,比如,印第安人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即保护自己的动物;每个人都能脱去人形,变成保护他的动物(纳华尔)的模样,于是,巫医摇身一变成了七戒梅花鹿,邮差不自觉地变成了野狼,留下令人惊悚的传说。有时则是根植于古老观念的想象,比如描写下雨:“女人的乳头和着了雨的田野颜色相同。田野和乳头一样也是暗褐色,和充满乳汁的乳头一样湿润润的。……大地是个巨大的乳头,是个硕大无朋的乳房。”以大地为母,是农耕民族最悠久的信仰之一。把自然界的事物幻化为人体器官,又具有超现实主义的意味了。所有这些读来有“魔幻”之感的词句,事实上都有助于我们加深对中美洲印第安人的世界观的理解。资本主义文明与中美洲古老文明间激烈冲突的深层根源就在于,前者要求对自然做无限的征服,要求耗尽一切资源完成原始积累,后者则安于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安于自给自足,不求生活物资的过剩和积累。对于前者来说,种玉米是一种投资,对于后者来说,种玉米只为填饱肚子,完成土地-玉米-人-土地的循环。“土地需要骨头啊!玉米就靠吃我们祖先的骨头活着。”《玉米人》借印第安农夫的神神道道的话来述说朴素的真理。

        阿斯图里亚斯并不算土生土长的印第安人,他创作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远离祖国的欧美大城市中度过的。这并不妨碍他深入研究本国的印第安文化和印第安人社会问题,反而使他对国族身份的问题更为敏感。既然印第安人的文化传承已经在长年的征服和压迫中支离破碎,既然殖民化时代已经形成了混血文化的现实,如何重拾历史记忆、用征服者的语言重建民族文化呢?肯定印第安人文化的价值当然是值得赞许的,但若仅仅是对土著居民的神话和生活方式作浮于表面、缺乏深思的展示,对展示所用的工具浑然不觉,只会落入风俗主义的窠臼中。弗朗兹·法农曾深刻地指出,“当民族知识分子迫不及待地试图创造文化作品时,他可能恰恰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的技法和语言是从自己国家的陌生者手里借来的。他自以为这些工具已经打上了他所希望的民族印记,殊不知唤起的是异域情调。”阿斯图里亚斯有意识地避免了这一问题。在他以《玉米人》为代表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种身份的自觉。用西班牙语来再现土著神话,《玉米人》远非先例。在阿斯图里亚斯看来,遭受殖民灾难后,美洲的第一部伟大小说恰恰是一个西班牙人用西班牙语写的,那就是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的《新西班牙征服信史》,因为这位参与过对墨西哥的征服、后居住在危地马拉的西班牙士兵已经深受印第安文学的熏陶,自然而然地吸收了美洲的东西,成了地道的美洲人。用西班牙语来建立新时代的美洲文学是可能的,只是作家应当意识到,语言是活的,是可以不断丰富、不断创造新的现实的,从而自觉地与殖民宗主国的语言拉开距离。阿斯图里亚斯曾指出,“我们的散文脱离了卡斯蒂利亚语的语法规则,因为在我们的语法里,词本身即有一定的价值,正如在印第安语中每个词都有其自身价值一样。每个词都有声音、概念;此外,还有令人着迷的丰富的词序易位。去掉单个词的魅力,任何人都读不懂我们的文学作品、我们的诗。”《玉米人》的文字绝不是畅销书式的西班牙语,而是使用了大量危地马拉方言和俚语、以极为丰富的词藻来再现神奇现实的文学语言。据译者在后记中说,有些词在字典中根本找不到,只好借机求教于危地马拉来访者,提出一两百个语言问题。在此我们应当向这部中文版的两位译者致敬。

        斗争与找寻构成了《玉米人》故事的两大主题。小说的前九章是惊心动魄的厮杀、鲜血淋漓的复仇,后面大半部分则是两个男人各自寻妻,以及脚夫伊拉里奥奉命找寻失踪邮差的故事。在小说人物历尽艰辛的找寻路上,似乎也可看出作者找寻的努力——他要找寻被损毁、被遮蔽的民族文化之根,遇见那仍然具有蓬勃生命力的深层历史。邮差尼丘的山中地洞奇遇是故事最引人入胜的片断之一。在地表之下,原来有一个美丽炫目的世界,那里居住着死者的魂灵。“在连绵起伏的山峦底下,生活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能够穿过地下昏雾来到金碧辉煌的岩洞的人到底为数不多。他们要走过神秘莫测、鳞光闪闪的黄色岩石地带,要走过像一道固定不动的彩虹似的岩石地带。……这些穿过地下昏雾的人,回家以后都是守口如瓶。”文学的虚构与印第安人的古老风俗连接在一起:“婴儿在部落里一降生,他们的父亲、祖父就把儿子、孙子的脐带送到洞中,连同蜗牛的心脏、乌龟的心脏、碧绿的水草、黑蝎子的红窝埋葬在一起。连同咚咚的木鼓的回音一起埋在洞中。在一生当中,这些孩子,他们的父亲、祖父一有机会还要到洞里来,寻找他们的‘纳华尔’。”如同生活在地洞中一样,土著文化在统治者的压迫下暗暗生存,在沉默中积蓄着复活的力量。阿斯图里亚斯寻根的努力被后起的小说家承继下去,终于有了拉美文学“爆炸”的辉煌。

        与作者的前一部作品《总统先生》相比,《玉米人》的基调没有那么阴暗。虽然印第安人惨遭屠戮,他们还是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实现了复仇。而在书中另一个时空的故事里走遍天涯苦苦寻妻的男人,也终得与家人破镜重圆。作者用神话克服现实的苦难,给印第安人追寻幸福、重建家园的斗争赋予神圣的价值。从这点上说,《玉米人》具有一种先知的色彩。其结尾勾勒的图景,仿佛梦幻的乌托邦:重聚的夫妻回到原来的村庄,“搭起屋架,盖了一座更宽敞豁亮的茅屋。儿子们成了家,生了许多孩子。全家人住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真是人丁兴旺。到了收获季节,全家男女老少像蚁群似的往家里搬玉米。全家人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像煞一只只蚂蚁、蚂蚁、蚂蚁……”这既是被寄予了美好愿望的未来图景,也是过去的图景——遭受劫难之前的传统生活方式,以大家庭为单位的村社生活,循环往复、安宁和谐的田园牧歌。为了保护或恢复世代传承的遗产,哪怕是一点点精神上的价值,不致在这商业利益均质化一切的浪潮中被湮没了身份,这些相信自己是用玉米做成的人如今还在继续与入侵者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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