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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格里:福柯之后,如何阅读马克思?

澎湃特约记者 赵益民
2014-12-07 13:2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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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1月27日至12月1日,意大利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活动家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 1933 - )应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及国情研究院邀请,赴清华大学讲演。讲演第一场为《作为后工业化工厂的都市》,第二场为《共同性与民主》,第三场为《圆桌讨论:福柯之后,如何阅读马克思?》。

        应当如何理解今日的主权和权力?阶级如何转化为奈格里所谓“诸众”的概念?奈格里以“福柯之后,如何阅读马克思”作为主线,串起了反抗、解放、统治、权力和国家,以及今日如何组织针对资本的对抗性斗争的问题。

        本文根据2014年12月1日奈格里与汪晖、崔之远、潘毅等学者的现场讨论整理而成,未经作者审阅。

福柯的权力概念和生命政治概念

        首先简要介绍福柯思想的背景。二战之后,结构主义思想开始在欧洲,尤其是在法国流行起来,成为欧洲哲学的主流。为什么结构主义这么重要?按照马什利的分析,它试图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打破主体的哲学,以及由此衍生的很多问题,主要就是利用"结构"这个概念解决;第二,跟主体相关联的问题是打破历史的目的论问题;第三,是打破历史辩证法的问题,这又与目的论是联系在一起的。总之,结构主义的主要目的就是批判主体的哲学、历史的目的论和辩证法,代表人物是阿尔都塞,他的哲学可以概括为一种超越主体的哲学,在这里,通过召唤的机制,比如主权权力、意识形态、民族国家等机制,主体被转化为臣民 。

        作为阿尔都塞的继承人,福柯一开始也接受了上述思想,但是阿尔都塞还遗留着一些问题没有解决。福柯如何继承的呢?第一,利用"全景监狱"/"圆形监狱"的概念,通过监狱概念的分析,进一步论述了阿尔都塞意义上的主体概念。第二是重新理解主体的定义和构成。在这个意义上,他还是没有超越阿尔都塞。精神病人、监狱,主体就是臣民,是被创造、被构成的被动的主体。七十年代末之后,福柯开始思考如何超越上述主体概念,确切地说是开始反思实质吸纳,也即认为个体或者主体没有任何自由的观点,并由此开始批判阿尔都塞的上述理论。福柯从1978年到1984年的作品,就是以主体概念为核心组织起来的,这也是他这些年的讲演录的中心词。同时,主体概念与权力相关联,所以讲演录分析的问题首先就是权力的问题。

        按照经典的权力观,权力包含着主动的和被动的两方面。福柯的观点是,存在两个主体,他们都是主动的,二者相互影响。权力本身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在揭示主权概念时,福柯还追问主权是否是一个整体的概念。答案是否定的:君权或者主权国家都是一个动态的存在。在这里,经典的权力观进入了危机。政府不再是一个整体,管治 、治理术等等都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处于弥散状态。它们没有一个中心,却弥散到所有地方,甚至通过我们的身体、生命来构成它自己。事实上,没有中央政府或者国家,这些存在都不是整体,而只不过是权力的一部分。

        按照这种新的权力观,就要谈对抗性的因素。如果权力是一种关系,那么有统治就必须有反抗。按照我自己对福柯的解释,他的自由观是绝对的自由观。在他那里,权力很重要,弥漫各处,自由也如此。在这里,主体不再只是阿尔都塞所说的臣民,在国家机制下被支配的臣民,而是能真正创造自己的主体。而这种力量就体现在主体化过程里。福柯的贡献正在于此,从阿尔都塞的主体概念到主体化,解决了阿尔都塞所遗留的问题。

        福柯从1978年到1984年的作品,出发点是主体的缺乏。阿尔都塞已经解构了主体,福柯则是要重新创造主体概念。按照他的思想,我们需要把主体放在新的概念框架里分析。主体到底是什么?按照福柯的主张,主体不是一个个体的概念,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 “我” 不存在, “我们” 存在。我的理论,尤其是有关共同性的概念,根源于福柯。第二,主体不是固定和先验的东西,而是不断转化,不断生成(becoming)的东西,在不停息的转化过程之中。第三,福柯把主体概念放在了古希腊思想的语境里,尤其是在犬儒主义传统之中。在他那里,真理不是先验的、超越性的东西,而是被不断制造和创造的具体的东西。真理是一种效果(effect),不具有先验性。

        乔姆斯基和福柯有一段关于真理的概念的争论。乔姆斯基问福柯,欲望是什么?无产阶级这个概念本身是否包含一个真理?福柯的回答是,按照斯宾诺莎的思想来看,如果无产阶级要向统治阶级宣布战争,不是因为觉得战争是公平的,而是因为无产阶级要征服权力。在这里,没有抽象理论,只是为了具体目标,那就是征服权力。

        

福柯和马克思的关系

        福柯和马克思有三个重要区别,第一个是国家和权力的概念,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最重要的权力模式就是主权国家。这是一个整体,处于资本的权力和意志统治下。资本把国家的机制统一起来,所以资本对国家的影响、对国家的行动是一个从外到内、向心的行动。在这儿,主权国家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但是在福柯那里,权力是相反的情况,它是分散、无处不在的,不仅存在于国家之中、政府之中,而且到处都有,所以这里是一个离心的概念。

        第二个区别在于国家/权力与社会的关系。按照马克思的说法,随着实质吸纳的发展,社会完全被国家所控制,这被称为"社会的国家化",社会完全处于国家的统治之中。福柯则认为,权力和政府是被社会化的。刚才说了,权力无处不在,所以整个社会都包含权力,而不仅仅是在政府内部。在这里,福柯的权力观是一种权力的社会观。

        第三个区别在于二者对解放的阐释,对自由的描述和希望。马克思认为,解放的事业基本上就是共产主义事业,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向无阶级社会转化的过程,因而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在福柯那里,解放是一个主体化的过程,不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这儿不存在前述的转变,而只是主体化过程本身。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区别相当大。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福柯和马克思的区别相对化。虽然表面上看区别很大,但是他们的观点可以进行调整。比如在权力的概念上,马克思认为资本本身是一种关系,是劳资关系,这一点和福柯的权力观一致。更进一步看,资本可以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它们的对立是历史的动力。在这里,可变资本是活劳动,这类似于福柯所说的主体化过程:一方面,活劳动不能外在于资本,肯定在资本的逻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活劳动有一个对抗性的力量,蕴含着超越资本逻辑的力量。

        

问答部分

        问:《帝国》里,您认为马克思断言至今有效,即资本主义是自身的掘墓人;但是资本形式发生了转变,不再占有任何看得见的资本,甚至可能负债累累。这个观点提出于2000年,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对这个观点构成了冲击。奥巴马的计划也加剧了贫富分化。另外,如果说占领华尔街是失败的,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反抗?

        奈格里:关于奥巴马和占领华尔街,资本主义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得由无名的资本家组成。奥巴马的措施完全失败,必然失败,因为他的措施来自凯恩斯主义的传统,这一做法有效的条件是有工会和劳工斗争的存在。奥巴马的措施不能不产生很大的贫富差异,因为没有工会和工人运动。这种情况下,不能找国家的帮助,而应该探索一种counter-power(反抗的权力/另类的权力)。可能在美国很困难,在欧洲相对容易一些。

        问:权力分散,新的反抗形式可能要去中心化,没有政党组织。这样看就是去中心化的反抗主体对抗去中心化的统治主体。理论上看两方面都有胜算,但是从西雅图反抗以来,我们屡屡看到统治者驱散反抗的中心力量,目前无胜利的案例。如果说帝国的主权和权力是完全去中心化的,那么如何解释警察力量的肆虐?在帝国内部,是否还有可能有中心化的力量存在和持续,并且从首都到郊区、从城市到乡村逐渐减弱?我们是否有对应的反抗策略?

        奈格里:占领运动肯定失败了,很多学者也这么认为。根源就在于没有建构另类权力(counter-power),这不仅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权力。占领运动没有考虑权力的面向,所以失败了。美国的媒体把占领华尔街和茶党联系起来,构建起来一种双重极端主义的观点,从而解构占领运动的力量。占领运动最大的不足是没有领袖的组织,或者说没有组织结构。事实上,完全自发的运动不能获得成就。我们的运动需要领袖,但是是什么样的领袖?对这个问题需要注意。

        主流媒体和政府,发现新的运动,就开始寻找他们的领袖,并通过领袖来控制行动。这样的领袖权(leadership)肯定是不对的。领袖不应该是有发言权的人,应该是把不同的活动和不同的力量组合起来的角色,比如女权主义者、工人、种族/民族相关运动,要把这些不同的主体组织起来。真正的领袖不要怕权力,他们常常讲自己的力量,并力图打破权力;但是权力是无法抗拒的,总是存在。我们要争取权力,这里适用马基雅维利的理论。

        社会运动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构造另类权力。这不是理论的问题,而是非常具体的问题,其最重要的斗争场所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就是一种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是最重要的斗争场所,这里可以把伦理和政治这两个不同的方面联合在一起,如果二者能结合,就有望建立另类权力。

        福柯对我们很重要,因为如此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本体论,并应用于对主体、权力、力量的分析。这种本体论能够超越整体性,也就是二战之前的超越性的本体论。福柯的本体论是一种非先验的、内在性的本体论,也可以描述为后现代的本体论。后现代不是一个政治的概念;如果现代的本体论属于结构主义之前的思想传统,那么后现代的本体论就是后结构主义的本体论。

        通过这样的本体论,我们可以确立,今天我们有什么样的行动空间,抵抗能力在哪里。在发生社会运动时,我们要看抵抗能力及其效果,尤其是要从效果来看社会运动。这方面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萨特和福柯的关系。福柯一开始是一个非专业的哲学家,默默无名。那时候萨特很有名,萨特主义在学术界掌握着霸权地位。萨特坚持人和世界的对立,认为存在先验的人的概念,这里人是完全自由的;相反,世界是一个必然性的世界。在福柯看来,这个对立不存在,人不是先验的,或者说先验的 “人” 不存在,作为主体的人们属于这个必然性的世界。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萨特主义者,那时候萨特很流行,但是后来开始明白激进的思想应该从福柯出发而非萨特的人道主义。

        这个“人”,非先验的人,能参加抵抗运动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就是我们,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总是在生产过程中存在,总是在参加生产的世界。生产的意义在于生产自己、创造自己,也就是福柯所说的自我技术(self-technique)。这个概念就是要回答我们如何制造自己这个问题。比如变性手术等等。八零后、九零后属于电脑手机的一代,但是我属于电视、电话等基本科技的时代。这两种“人”不一样,因为自我技术不一样。因为有科技,我们再也不能用阶级这个词。科技对世界、群体、主体的影响是非常大的。现在没有大众工人和工会,工会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今天的工人是以感情和知识为基础的劳动者,在这里自我技术是最重要的。当然,诸众是一个阶级性的思想范畴,但是和经典分析里的阶级已经不同。

        问:福柯认为权力无所不在,这个观点有道理,但是我觉得是不够的,因为各种类型的权力不一样,人们争取解放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伊朗革命期间,福柯作为记者采访霍梅尼,与女权主义者发生争论。如果我们对权力不进行区分,那么指导实践的意义是否就不足够了?

        奈格里:权力在福柯那里,与其说是分散的力量,不如说是能扩展和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力量。不要过于强调去中心化的过程。不管是在中央政府,还是在本地境况,在宏观和微观尺度,权力都有着具体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先验的范畴,而总是跟生产过程有关。权力在不断创造自己的实体结构。按照福柯的分析,权力可以分为执行力和限定权——不仅有对抗性的力量(诸众范畴),而且有统治的力量(限定权 ,constitutionalist)。不管是统治还是反抗,权力是一个连续的、不稳定的过程。福柯对伊朗革命的分析是失败的,理论上是一个错误。他没有看到革命所包涵的宗教性因素:革命者本身失败了,获得胜利的是宗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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