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田鹿：为何年龄大了读《金瓶梅》那么有感情

        主讲人：韩田鹿（河北大学教授）

        主题：《三言二拍》、《金瓶梅》和市井生活，市井经济

        时间：2014年11月2日

        主办：武汉知行读书沙龙

        【编者按】

        在武汉知行读书沙龙上，河北大学教授韩田鹿讲述了他与《三言二拍》和《金瓶梅》的缘分。他认为，《金瓶梅》讲述的是一个成年、已婚人的世界，里面活色生香，带有烟火气息。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或明或暗的灰色世界，所以年轻人不喜欢。

        可等到年龄大了以后，为何读《金瓶梅》那么有感情？原因是他的世界站立的点会发生变化，能退到理解、同情、慈悲的地方，这是属于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成年人的。

        以下是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对沙龙内容的摘录：

《三言二拍》中的市井生活

        《三言二拍》主要是对明朝市井生活的描述及感受。最早读其中的故事是在小学，那是二十多年前的高中课本中节选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深受震撼。百宝箱在里面很多作用，一方面把杜十娘的内在价值外化，杜十娘有了百宝箱也就有了自由选择，比如说让李甲回心转意，或者独自一人漂泊在江湖，他自己积累很多钱财，认识许多达官贵人，可以像马湘兰等那个时代的名妓一样，可以过得不错，也就不至于死。

        但在这样的过程中，选择死才是真正的悲剧，也是自由的选择。另一方面，赋予她自由选择的余地。有了百宝箱，就不是一个可怜的人，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对一个人可怜巴巴的爱，而是价值连城的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牵制人的心最久。因为文艺作品打动人正是因为人的模仿。学习模仿是人的本能。读长篇小说为什么会感慨沧桑，觉得和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活了一辈子一样；看武侠片热血沸腾，手舞足蹈；足球运动员临门射脚，我们会不自觉动起来？正是因为模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唤起人的模仿意识，自己仿佛跟着失魂落魄地把东西扔下去，一刹那之间，自己也成了理想的化身，眼睁睁地看着好姑娘带着那么多钱跳下去。

        《三言二拍》中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有一篇中一个男孩和女孩互相喜欢，女孩为吸引注意，去买糖水，喝了一口扔掉又对小二说，你怎么敢害我，我是谁谁，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男孩一听就懂了，效仿女孩同样做了介绍，而小二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作者的笔触热情洋溢，对女孩充满赞叹，但最后读这个作品，发现女孩命苦，找不到情郎，被强盗弄到家里做婢女还遭到凌辱，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她惦记情郎，找机会逃回去，男孩看到她以为遇见鬼，用桶砸死了她。作者赞叹女孩，却死得惨，也表明男性矛盾的心理，喜欢热情的姑娘，这是对男子的最大肯定，值得托付。另外终究处在男权社会，热情与时代相悖，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以“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例，前者幸福美好，后者是却悲剧，这与市民阶层有关。

        对妓女的描写，让人觉得可爱，当时这些女性积攒着一大笔令人惊羡的财富。她们的地位就像今天的一线女明星一样，长得好，财富可观，唯一不太好的是名声，对于讲求实惠的市民阶层也不算问题，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值得觊觎的群体。

《金瓶梅》写得最透彻

        谈起写作，中国古代的作家基本靠一本书打天下，像《红楼梦》一样，基本上一生的经历都在里面。西方作家基本是职业化的，用创作的形式表明他的存在感。实际上我觉得人一生大概有一两个代表作即可。我最大的感慨是，一个人才华有限，很少有这样的人，才华就像趵突泉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或者像水龙头一样一拧开就哗啦啦向外流。又那样大才气的人，中国历史上也很少，如李白、苏东坡，我们很多人觉得自己特别有才，真正定下心把东西写出来，发现自己也没有别的了，其实人的激情、才华包括感情其实都会耗尽。这也是为什么一些艺术家用特殊的方法不断刺激自己的原因。

        人，即使你的才华没有增加，经历场合不同也有不同的情境。对很多作家而言，描绘的是一个个不同情境，里面的主题、材料、感受差不多。对比中国和西方作品，中国作品是内在生命体验、生长的东西，感到灵魂体验的人的完善，一个作家作品可能不太多，但积蓄很多年的情感，感受生命的成长。外国作家的作品是生命的创造，是外在的累积，如莫扎特的音乐作品在灵魂的旋律下相同，只是不同境地的区别。

        《金瓶梅》好就好在“天下第一淫书”这个名声，《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写道，作者灵性的文字，开宗明义，以前喜欢《红楼梦》，后来喜欢《金瓶梅》。《红楼梦》是写给年轻人的，有人说是写给女性的，我觉得是女孩的感情。贾宝玉说，女孩好比珍珠，发挥璀璨光芒，等成家之后变成妇人，成了死珠子，等到成婆子，成了死鱼眼，青春在女孩身上特别明显，花朵般娇艳，然而又转瞬即逝。人生短暂，红楼梦中的人性之心，宝玉对其他女性的欣赏之情都是少男少女喜欢的，道德上没有瑕疵，没做过错事，一个成年人反思自己的内心，鲜有不羞愧的。年轻人为什么容易被正义打动？因为他们的心是纯粹的、纯洁的，《红楼梦》是这样。而《金瓶梅》不是这样，那是一个成年、已婚人的世界，里面活色生香、带有烟火气息。成年人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或明或暗的灰色世界，所以年轻人不喜欢。

        可等到年龄大了以后，为何读《金瓶梅》那么有感情？原因是它的世界站立的点会发生变化，就能退到理、同情、慈悲的地方，这是属于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成年人的。如果你是年轻人就会发现，这个社会充满灰色地带，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学术也是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竞争也是无孔不入，用很多各种各样奇招竞选，人都有各种欲望，既没有办法全部满足，也没有办法全部遏制下去，寻求着不适当的目标。

        我曾经见过很多“潘金莲”和“西门庆”，出入各大酒店、机场，衣着光鲜。尽管你不是潘金莲，但潘金莲的欲望可能影响你；你不是西门庆，但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一定能够比他做得更好，究竟什么是正确的目光？我们沿着这种眼光去做，如何能辨别善恶美丑，同时又能包容它？指出人性种种，其实是可气之处又是可怜之处。我再一次读，这种眼光其实是佛家的眼光，慈悲，与其它所有眼光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包容。既能认识是非又能满含对人性的理解，其实是可怜。因此，关键是你怎么看，读《金瓶梅》而生慈悲心者，菩萨也。如果真有活菩萨，她在天宫上，注视着人间的熙熙攘攘，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理解的心态去看，但是对或不对自有评价。

        古代小说经典有八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为明代四大奇书，清朝的《儒林外史》、《红楼梦》为长篇，明朝的《三言二拍》、清朝的《聊斋志异》为短篇。读名著，当时如风吹马尾一般，每一条都清清楚楚，《金瓶梅》读到通透的地步。有人说《金瓶梅》是本不明喻的书，不同人看到不同的东西。《红楼梦》里“白茫茫一大片”是没有写完。其实《金瓶梅》才是写得最透彻的，红楼梦还有留恋，留恋的是青春。《金瓶梅》后面，家境一点点败落、李瓶儿一点点死去、孩子是如何一口口咽气的，强有力的笔触非无才之人所能写的。

        读书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李贽。《焚书》里内容也记不清了，天才也有无奈的时候，原来以为天才都是很牛的人。人读书不全然是为了长进，有时候获得自信也很重要，理解到厉害的人怎么活，也有自己的弱点，就不自卑了。另外，李贽最大的愿望就是寻找真正优秀的天才。真正优秀的人与你驳辩时，你能感受到他们思想和想象力的驰骋。真正厉害的人能服人，并且珍惜这种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机会，见人有片善寸长，欲拜之。遇到厉害的人很高兴，能长进，增加阅历见识。当你能悟到时，对之前问题的认识也全然不同，看作品要寻求普世永恒的价值。

        （本文根据主办方提供的速记整理，录音整理：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