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疗心手记】好看姐姐

        

        初来精神病院工作的时候，我的感觉和大家无异，这是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地方，入职培训时又听到类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挨打费”等词汇，更是无比加重了我的畏惧感。碰巧那时，有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下子打消了心中许多的芥蒂，如今多年的事实也告诉我，这里，没有神秘，更不存在危险。这里，俗称“疯人院”，花名“600号”。

        故事是这样的，请允许我用第一人称复述:

        我，今年刚满5岁，是一个留童花头的女孩儿，爱吃奶油味儿的冰棍儿。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不想去幼儿园，奶奶同意了，所以我现在的位置是距家5分钟路程的600号。时间是早上10点，我刚刚从奶奶工作的食堂溜达出来，嘴里还叼着早餐没吃完的糖面圈儿，甜滋滋的味道正在舌尖上慢慢化开。

        我溜达的终点是姑姑工作的康复病房，那里对我来说就好像游乐场。因为那里有很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每天都在一间大屋子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制作各种不同款式但一样漂亮的布娃娃，布娃娃穿的裙子都好像花仙子打开花钥匙念着“呼啦呼啦”的咒语变出来的。我最开心的就是，有个姐姐每次我去玩儿她都会把娃娃头上戴的好看的蝴蝶结用发夹别在我的头发上。我觉得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就像这些娃娃一样好看，我们还经常交换小秘密，上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告诉了她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一边盘算着今天说个什么秘密，一边踏进了康复病房的大门，这里还是跟往常一样热闹，姑姑正巧有事跑开了，但我是这里的常客，医生护士们都认识我，我一路通行无阻，那些做布娃娃的叔叔阿姨也都认识我，看见我都招呼着去他们身边。我踮起脚尖张望了一下，好看姐姐也在朝我招手，我跳跳地就跑去她身边坐了下来。刚坐下，好看姐姐就笑嘻嘻地摊开手掌给我看，哇，好大一朵蝴蝶结啊！比平时娃娃戴的都要大，还是雪青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呢。我一下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傻笑着合不拢嘴。好看姐姐很温柔地为我别在发间，很温柔地用手指将我的头发捋好，很温柔地说:“喜欢吗？我特地给你做的。”于是，我除了猛点头不会别的了。我花了接下来的整整半个小时，绞尽脑汁地想到了一个可以报答好看姐姐的方法。

        又过了半个小时，好看姐姐已经坐在了我家里的餐桌边。因为我想到的报答好看姐姐的方法，就是请好看姐姐到家里玩，请她看我最喜欢的跳舞娃娃，是小叔叔从广州给我带回来的。我很欢乐地给姐姐倒茶，用我自己的小小兔的杯子，然后献宝一样把跳舞娃娃放在姐姐怀里，姐姐安静地坐在桌边的方凳上微微笑地看着我忙碌。

        爷爷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啊，我太兴奋了，忘记为姐姐介绍了。我跑到正坐在床沿的爷爷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爷爷就拉住我的手，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囡囡啊，早些把客人送回去吧。”我奇怪地看看爷爷，爷爷拍拍我的手背，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听话，囡囡，送客人回去吧。一会儿，姑姑该急了。”

        我为难地回头看看姐姐，好看姐姐依然微微笑着，我再看看爷爷，爷爷的头轻轻朝房门的方向点了点。我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再走回姐姐身边，小声地说:“我们回医院吧。”

        踏着来时路往回走的我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往前挪，我有些恍惚，在家坐了不过短短几分钟，与我之前设想的情景完全不一样，我还没有给她看爸爸给我买的新裙子呢，还有，我想着穿上新裙子给好看姐姐跳支舞来着。偷偷瞥一眼姐姐，却发现好看姐姐依然踏着轻轻浅浅的步子没有丝毫不快的样子。

        已经可以看见医院的大门了，而且我还看见了急匆匆跑出来的姑姑，姑姑也看见了我们，转眼我和好看姐姐已经被姑姑一手一个揪回了医院的病房。病房里的气氛貌似有些紧张的样子呢，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姑姑冲着里面大喊:“回来了，回来了，找到了。”馄饨帽上有蓝颜色杠杠的护士阿姨接口道:“吓死我了，日班再清点一下人数，怎么做事的。”护士姐姐们也不冲我笑了，都绷着张脸，我挠挠头不解地看着大家。好看姐姐已经被带回了自己的床位，我刚想跟过去，就被姑姑像拎小鸡一样提溜了起来，于是现在我就已经坐在了姑姑办公室的椅子上，还被警告不许到处乱走了。可……什么叫到处乱走呢？以前那样是不是就算到处乱走呢？那为什么忽然又不可以了呢？我小小的脑袋瓜有点超负荷，不过直觉告诉我大人的事情不要多问，照做就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看见好看姐姐，大人们也不再放任我到处乱窜。再加上爸爸妈妈坚持我要好好上幼儿园，我也就不太有机会经常去玩儿了。后来，姑姑给我带回一个手工制作的布娃娃，布娃娃的童花头梳得很整齐，耳朵上方别了一枚小小的雪青色蝴蝶结，姑姑说好看姐姐已经出院，娃娃是她留给我的。

        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历经多次搬家，娃娃已经不见，年岁自然增长，当年心中困惑也早已尽去，其实稍稍长大一些后我便明白了精神病人在成人的眼里始终就是犹如洪水猛兽般的异类。可是，在一个小小孩童的眼里，她却可以比很多人都要亲切，都更善良，她，就是一个好看的姐姐……

        【后记】晚上，饭桌上，妻子说:“这么多年，我时常还会想起当年的好看姐姐。”我说:“我好想会会当年5岁的你。”

 (作者系精神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