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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玮专栏:火锅的门派之争

张佳玮
2014-12-25 19: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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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枚写《随园食单》,对饮食指点江山,可惜有些地方,显出才子的逼仄小气。比如他认为火锅该戒,因为“对客喧腾,已属可厌”,加上各菜熟的火候不同,“一例以火逼之”,味道不行。但他大概就没考虑过:如果下火锅的料,材质均一,厚薄适当,就没有火候的问题啦。

        比方说,前清民国时候,东来顺养着羊,夏天自口外进来,放养在玉泉山,喝一秋天玉泉山的水,号称没了膻味儿,赶进城里来,片肉师傅出马:这些师傅,一年只干这么一季活,手上都有庖丁的功夫,心明眼亮。按老年间说法,羊肉只五处适合涮吃,曰上脑(羊后脖子那儿,肉质嫩,瘦里头带肥)、大三岔(臀尖儿)、磨裆(顾名思义,臀尖儿下面那地方)、小三岔(五花肉,肥瘦了得)、黄瓜条。里脊肉太嫩,很容易把握不好,涮老了。

        老北京吃羊肉,没那么多穷讲究。锅里加水,葱姜,上桌来了。八旗子弟们懂得吃的,会加花样:叫个七寸盘的卤鸡冻,鸡肉少,冻子多,自己吃着鸡,冻下到锅里,就是卤鸡汤了。以此涮羊肉,吃得满面红光,剔着牙摇摇摆摆出门,后面一桌来了:有现成的老锅子?好好接着吃!——那会儿还没现在这么严谨的卫生习惯呢。

        蘸料也不麻烦。芝麻酱、香油、韭菜花和腐乳算多了的。如果怕膻骚之气——羊肉哪能没有呢?——那就加麻楞面,也就是不加盐的花椒粉。

        之所以汤料简单,是因为好锅子考验的,其实是羊肉。师傅片好羊肉端上桌来,夹一片羊肉,入锅一涮一顿——好些老食客连这一顿都能给省了——然后蘸佐料,吃。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脱羊肉质感,肥瘦脆都在,饱蘸佐料,一嚼,都融化在一起了,就势滑下肚去,太好了。这时来口白酒,甜辣弥喉,吁一口气都是冬天的味道。

        南方的锅,水涮的少,汤锅多些。广东人炖汤的决心,天下无对手,所以能耐心花几个小时,用肥鸡猪骨,熬出一锅汤来打边炉:涮生鱼片、下生虾片、竹荪、生蚝、猪腰子等,清雅醇浓,兼而有之。

        西南的锅子就霸道得多。按西南火锅横行中国,其实成都和重庆,锅子风格不一样。成都火锅相对清淡些,底料丰满,香料华丽,犹如油画调色盘;重庆火锅却重在牛油:一滴典型的重庆火锅汤掉在餐桌布上,须臾就能凝成蜡状牛油,这才是意思到了——比起广东清纯高华的锅子,西南的浓墨重彩多了。

        按西南锅子下的食材,风格也很跳脱。川渝地区,很善于把各类边角料发扬光大,挖掘出细腻周至的吃法来。比方说夫妻肺片这词,原来叫夫妻废片。卖牛肉的铺子,营业到晚,上灯了,牛头皮还是卖不出去——好大一片呢,就这么废了吗?想点儿法子,把牛头皮和大家都不要的牛下水,片薄了,加卤调匀,下好料,卖,应者云集。火锅涮料,亦复如此:北京涮羊肉天下无双,广东涮鱼虾俯拾皆是。可是重庆火锅馆子里,看见鸭肠、鹅肠、黄喉(猪或牛的大血管)、菌花(其实是鸭胗切成花状)、毛肚,一定会深感:“这都什么犄角旮旯找出来的东西呢?”夹起来,下牛油红汤麻辣锅里一涮,再蘸下麻油蒜泥碟,一进嘴,鲜麻热辣香脆嫩一瞬间爆发后,立刻会想:“乖乖,当初谁想到这么吃的?!——也太能耐了!”好的馆子,鸭肠黄喉菌花,都加工得厚薄适当,懂得的食客,吃起来自然知道火候。这时你跟他们说,袁枚担心对客喧腾、食材火候不对等,食客一定会就一口山城啤酒,喝道:“他懂个屁!”

        日本人最有名的锅子,叫做锄烧,Sukiyaki,有传说是用锄头上烤肉所得。现在的惯常做法,是以牛油为底,牛肉略烤过,加酱油、味霖等调味,再下煎豆腐、魔芋丝、金针菇之类,涮起的肉累加蛋汁,这玩意又叫“寿喜烧”。

        日本大宗匠,通篆刻、绘画、陶艺、书法、漆艺同时身兼美食家,没事制造了大堆织部俎盘、日月碗等食具的北大路鲁山人先生,觉得寿喜烧吃口太繁杂,自创过一种锅子:鲣节昆布高汤为底,豆腐等切得厚度恰好与汤在锅里深度相仿,肉片切厚,控制火温,肉、豆腐及野菜等,趁汤在将滚未滚时炖煮,夹起来,蘸酱油吃。这里头他最在意的,是“肉片切厚”。本来传统想法:肉切薄了,才容易入味,但鲁山人觉得,肉太薄,一煮便老,嚼劲全无,还是厚一些好;肉厚了会腻么?嗯,那就在酱油蘸碟里加一些梅子汁好啦。

        法国和瑞士边境那一带,大家都爱吃瑞士干酪火锅,或者类似瑞士干酪火锅的玩意儿。比如阿纳希,有做法是用铁片薄锅,小火炖着已融化的干酪,滋滋冒泡;牛肉置于其上,略一断生,酪汁随风潜入夜地渗透,牛肉肌理里鼓囊囊柔润润,都是酪汁和牛肉勾兑的鲜味。叉一块吃了,满嘴都是汁。

        正经的瑞士干酪火锅叫做Fondue,是法语“融化”的意思:锅不大,锅底浓稠的干酪则已被温度烘软,缠绵不已。所用餐具,乃是个细巧的长杆二尖叉,用来叉土豆、面包片、火腿下锅。没有北京涮羊肉那种“涮熟”的过程,更像是卷了缠绵的干酪,直接就吃。涮料也少:传统吃法是酥脆的干面包配干酪。面包疏松,干酪无孔不入,钻将进去,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面包球酪,吃上去,外软内酥,味道极好。也有土豆或火腿配干酪的吃法。

        最妙的部分是:吃到餐尾,火腿面包土豆皆尽,满锅里还有层干酪留着。灭了火,干酪慢慢凝结起来,在锅底结了。干酪冷却之后,脆结锅底的那层,叫做Religieuse——法语“修女”之意。吃来仿佛焦脆烤肉,冰了吃,又如冰脆三文鱼刺身。看着雪花飞扬,吃得满脸通红,彼此点着头:外面正大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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