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疗心手记】如果把最牵挂的人都忘记了，该怎么办

　　有时会感到害怕，迷茫，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让我牵挂的人，爱人、孩子、挚友。我以后会不会把他们都忘了。

　　精神科医院除了大部分的中青年患者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老年患者，他们中的一些住院时间比我来到这个世界还要长久，另一些则是年事已高，患上了老年痴呆，最终住进了医院。

　　广义的老年痴呆一般是指各种脑血管疾病、中风、脑出血所引起的认知功能或行为障碍，而狭义的指的就是阿尔兹海默病。初期的表现因人而异，各不相同，但其共同的也是最为核心的表现就是遗忘——人们会忘记存折放在哪里；有没有吃过午饭；甚至于不认识眼前的亲人。这样的遗忘和一般的记忆力下降不同，老人们会忘记刚才，哪怕一秒钟之前发生的事，但却会牢牢记住几十年前的琐碎小事。

　　病区里有一位王老爷子，住院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北大毕业的，放在他们那个年代肯定是个很牛的人。可人总有老的那天，七十过后，记忆力每况愈下，到入院时已经不认识自己的成年子女，每天在家收集各种玻璃瓶，然后将排泄物按不同比例调配后放入瓶中，自称进行科学研究，家人实在无法忍受，不得已将老人送入了医院。经过一阶段的治疗后，王老爷子的“科学研究”自然是不再开展了，但记忆力已无法改善了，好在每天和其他几个病友能打会儿麻将，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病友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向老爷子重新介绍一下自己罢了。

　　病区又来了一位新病人，老顾，七十多岁，有一些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老忘记事儿，在家老是找不到东西，就怀疑有人上他家偷东西。后面逐步加重，烧水经常忘记关火，由于丧偶独居，儿女实在走投无路，最终也住了进来。

　　老年病区不同于其他病区，但凡有新人入院必定会有一批好事之徒围住你，问东问西。在这里，老年人往往表现得很漠然，对周围的变化也毫无兴趣，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天，又一天。生活在他们脑海中形成的画面我们已无从知晓。

　　那天下午，按例巡房，意外地发现王老爷子拉着老顾的手正格外热烈地交谈着，好奇心诱使我走上前去。

　　“顾大牛，你怎么在这里？”老王双眼冒着光。

　　“你是？”

　　“我呀，王跃进，一见你那一对牛眼睛我就认出你了。”

　　“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也在这里？”老顾非常关切的模样。

　　“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吧，过来坐，我们慢慢聊。哦，对了，护士小姐，麻烦你把我的八宝粥拿两罐过来，我遇见熟人了。”老王显得格外兴奋。

　　王跃进和顾大牛分别是两人的绰号，王老爷子和老顾打小就认识，半个多世纪以前，他们是邻村的两个神童，在村里面读书那是无人能及。说是邻村，那也隔了两个山头，直到上了县中学，两人这才算是真正见上了面。就这样，县初中、县高中，两人在学习上都是出类拔萃。最后，王跃进和顾大牛一同考取了北大，在那一年以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当地，提起王家和顾家那是无人不晓啊。

　　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两人分属不同的专业，渐渐也就疏远了，直到毕业，又被分配到了大江南北。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此后几乎就没有了联系。命运弄人，两人五十年后的再次相遇竟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青春时的那份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可以看到王老爷子和老顾坐在一起聊天，内容大多围绕着北大求学时的点点滴滴。有时两人也会争吵，为了一些记忆上的偏差，我也很难判断究竟谁的记性更好一些。

　　不过好景不长，约摸半年时间，我已很少能看见两人初见时的那种欣喜与激动，交谈的时间也逐渐减少。老顾的病情发展得比较迅速，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大小便，有时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床位。一次查房时偶然问起老顾，最近不见他和王跃进聊天了，老顾一脸茫然地回答我:“谁是王跃进？”我知道，老顾记住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一年后，老顾大部分时间在病床上度过，而王老爷子对于老顾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时常从其面前走过，眼也不抬一下，他也不认得他了。

　　再之后，我调离了这个病区，再没有他们以后的消息了。但我知道，两位老人已经迈入人生最混沌的日子，生活的一切只剩下吃饭睡觉拉屎拉尿，就像一个婴儿，只是他们有可能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老年痴呆就是如此，在疾病的最初期，开始感觉自己力不从心，记忆力大不如前，有时甚至觉得丢脸，于是一开始会寻找一些借口来掩盖自己的症状，责怪家人把东西乱放或者说保姆的手脚不干净。但随着记忆力及认知功能的不断下降，力图遮掩的能力也逐步丧失，开始忘记最近发生的事，最终忘记几乎所有，甚至自己。到末期，基本丧失言语功能及行动能力，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时而安静，时而吵闹。生命慢慢地走向终点。目前并没有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更多的只是起到延缓疾病发展的作用。医院的工作重点也基本放在护理上，悉心的照料可以使患者减少并发症，适当延长生命，减少痛苦，当然，对于患者本人来说，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或感受我们谁也不知道。

　　有时会感到害怕，迷茫，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让我牵挂的人，爱人、孩子、挚友。我以后会不会把他们都忘了。听过一则故事:小男孩兼职做报童，天天往小女孩家送报，成年后两人结为夫妇。老了，妇人患了老年痴呆，已不记得眼前的老头是谁，老头把自己打扮成十几岁时报童的模样出现在妇人面前，妇人终于唤出了爱人的名字。珍惜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路人，或许有更多的记忆能让遗忘进行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作者系精神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