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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口述史中的女性: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游鉴明
2015-02-15 16:00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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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口述史料中,非文字或非口述记录的史料,到目前为止,尚未被讨论。就老照片为例,“中研院”近史所的“口述历史丛书”,早在第二本口述纪录《林继庸先生访问纪录》出版时,就附有受访人提供的照片,因此,向受访人征集照片,成为近史所同仁访问时的一项附带工作。事实上在访问纪录与照片交融下,访问内容更具历史价值,特别是口述史料原本就可能因为受访人记忆的片断、不足或夸张,出现虚构、不确定,但老照片可以填补这项缺憾。

        当然,更重要的是,藉由老照片可以进行研究或分析,探究老照片可以从照片的技术层面着手,但我要分析的是照片背后的诠释,也就是受访人如何述说照片中的故事;还有透过我的直观,去比较这些老照片,而我观察的重点在于照片带给我们何种性别意义。

结婚照里的陈旧往事

        环观106册访问纪录中的照片,最常见的莫过是结婚照,即使在访问纪录中不提妻子或浅谈妻子的受访人,也会用照片来呈现他的另一半;相较于男性受访人,女性受访人更注重结婚照。在五花八门的结婚照中,我发现日本殖民时期的结婚照最有意思。

        以下面这两张照片为例,图1的主人翁林庄季春,是一位药剂师,曾在日治时期到日本留学,中日战争后期返台,在嘉义开设仁德药局,从照片看到她与新郎穿着西式礼服,这是当时台湾上层家庭的典型结婚礼服。

        图2的主人翁是陈爱珠,她是宜兰女子公学校的教师,由于她的家庭与日本政府较为亲近,结婚时,夫妻俩人都选择日式礼服。尽管这两张照片只代表部分台湾人的结婚服饰,却体现了日本统治时期台湾人结婚礼服的多样化,其中穿着日式礼服的照片,不仅告诉我们殖民文化如何经由结婚仪式而在地化,也给予研究者进一步研究的资料。

图1 林庄季春女士新婚照

图2 陈爱珠女士新婚照(1942年10月摄于罗东神社)

        

        图3和图4分别拍摄于1937年的天津和战后的北京,男女新人都穿着西式礼服,礼服款式与台湾新人并没有太大差别,惟一的不同的是,曾任医疗卫生工作的杨文达走在新娘后面、提着新娘婚纱的这帧照片,相当写实,让我们看到当时新人结婚的部分情景。杨文达的结婚照也带给我们对婚后夫妻是否存在对等关系的思考,其实新郎跟随新娘的这一幕,在结婚之后,往往不复存在,而是妻子追随丈夫。这种现象有出于丈夫或夫家的要求,也有来自妻子的自愿,杨文达的妻子便属于后者,据杨文达表示:

        内人张寄尘婚前原本是铁路医院妇产科主任,她自中学毕业后就当助产士,之后在燕京大学读乡村教育,我们因为志向相同而结为夫妇。内人也喜欢工作,虽然婚前我们就讲好婚后要分工,由她管家,我做公共卫生,但是到现在她还是一直觉得没外出做事很委屈。我能够专心工作,功劳一半是她的,因为她理家照顾孩子,使我无后顾之忧。(熊秉真访问:《杨文达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第109-110页)

        图4是裴王志宏所提供的照片,虽然前面提到,她对丈夫隐瞒已婚的事,耿耿于怀,却还是给了我们她的结婚照。在中日战后政局不稳的时代,这张泛黄的照片格外珍贵。一方面,和前面三张上流社会的结婚照相较,它反映的是北京一般老百姓的结婚照,另一方面是,它呈现在战后生活拮据下,有的新人还是很重视结婚仪式,举凡结婚时新人穿着的婚纱礼服、伴娘、傧相、花童,乃至在饭馆宴客,无一不缺。此外,这张照片是研究战后中国人的结婚服装和仪式的重要史料,甚至可以和战后台湾的结婚照相互比较。

图3 1937年7月10日杨文达先生与张寄尘女士在天津结婚

图4 1946年裴王志宏女士与裴永恒

     

        在裴王志宏的照片里,还看到两张颇为难得的照片,图5是她在北京眷区与军眷的合照,图6是来台后,她与其他眷属在台南崇诲新村的合影。这两张照片除了提供眷村住屋的参照比较之外,经由裴王志宏的叙述,我们对竹篱巴内的两性生活,有进一步认识,也颠覆部分人对外省籍女性穿金戴银的误解。根据裴王志宏的形容,我们看到当时的眷村竟如此复杂而简陋:

        眷区的环境很复杂,各省人士都有,生活习惯不同,但都能彼此照应、相互帮忙。以前在北京就算是大杂院,也还很单纯,最多住着五六家,不像台湾的眷区,一个方块就是十家,房子一方块挨着一方块的盖,非常密集。屋子的墙是泥巴糊的,上面是空的,隔壁讲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眷村里没什么秘密。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村子里头有一间办公室专门接待人,只有那里有电话。而我们的厕所也都是公共厕所,环境十分简陋。(游鉴明访问:《裴王志宏女士访问纪录》,第218-219页)

图5 1947年身怀六甲的裴王志宏女士(前排左一)于军眷北京眷区(张学良宅)前

图6 裴王志宏女士(左一)与眷村太太们合影于1963年眷村竹篱笆前

        

        竹篱巴内住了眷属之外,还有单身的军人,曾有一幕情景让裴王志宏印象深刻:

        那时我带着小孩到机场找军医看病,结束之后等我先生下班一起坐军用车回家,我们从光杆宿舍经过,就看见一整排年轻的军人光着身子站在池子边,我笑了起来,问说:“干嘛?表演啊?”我先生解释说他们在洗澡,人多就一个挨一个,我那时还觉得挺热闹的,很好玩。

        虽然裴王志宏把这情景当笑话说,却也感叹眷村的光杆人数太多,娶妻不易。(游鉴明访问:《裴王志宏女士访问纪录》,第220页)

照片里的翁媳关系

        民国时期的上海在时尚界引领风骚,不少女性梳着短发或烫发,因此,有人以为战后来台的外省女性都梳着这种发型,其实当时到台湾的外省女性来自大江南北,有城市的也有乡村的,她们的发型不尽然跟着流行走。来自安徽,曾在中日战争期间与未婚夫一起接受军事训练的余文秀,原本发式与穿着都非常保守,从1950年元旦的全家福(图7),即可看到她梳双辫、穿长袍的保守形象。但到台湾的第二年,比她早先到台湾的公公,因为受台湾风气影响,要她去烫发,于是她改头换面,图8虽然不是刚烫发时的写真照,还是可以看到她跟随时尚的装扮。(游鉴明访问:《余文秀女士访问纪录》,第139页。)

        这两张照片,值得我们与1950到1960年代台湾女性的发式做比较研究。同时,值得一提的是,一般认为掌握流行时尚的是女性,而余文秀公公要求媳妇走向时髦的例子,让我们对时尚与男女的关系,可有再诠释的空间。

图7 1950年元旦,余文秀女士(后立右一)与丈夫李朝一、三名女子和公公李良材、婆婆朱紫贵合影于基隆

图8 1959年的余文秀女士

图9 邵梦兰女士墨宝(2000年)

        

        上面这张字迹工整的墨宝(图9),来自邵梦兰,背后却有感人的故事。女性与公公的关系,通常很少出现在口述纪录中,但邵梦兰的口述,让我们看到,翁媳相处之道。邵梦兰提到,有一回,公公罹患重病,她的临危不乱,深得夫家信赖;等公公去世后,婆婆、族人和地方人士竟要求她为公公捧牌位,打破以往由男性捧牌位的习俗。她还特别提到,公公曾教她书法和八段锦,因此,她写了一手好字,也练出健康的身体。(游鉴明访问:《春蚕到死丝方尽:邵梦兰女士访问纪录》,第105-110页。)

        从她的口述,或许读者会有些质疑,而她提供的墨宝,验证她的确从公公那里得到真传。结合邵梦兰的口述及其墨宝,除让读者看到与传统时代不同的媳妇角色之外,也提醒我们关注婆媳关系,同样不能忽略翁媳研究。

 “英雌”:职业女性的风采

        透过照片所呈现的女性能动性,更加具体而真切。例如日本统治时期的第一所公立女学校——台北第三高等女学校,培植了不少优秀女性。其中留学日本而战后在医院当药剂师的林蔡娩,不但具备药剂方面专长,还擅长攀登高山,从她提供1927年与三高女师生一起登上玉山(当时称新高登山)以及1967年攀登大霸尖山的三张照片(图10-12),显示女性的体能并不输于男性。

        据她回忆,1927年,她和三高女的11位同学,在校长、3位老师、10位原住民与3位警察陪同下,登上玉山,创下台湾女学生首登玉山的先例,这整个过程,不但在报纸上大幅报导,也被拍成电影,在今天的万华龙山寺公开放映。学生时代的登山训练,成为林蔡素娩生活中的最大乐趣,负笈回国后,她参加了台北市登山会,工作之余就到各地爬山。(游鉴明访问:《林蔡娩女士访问纪录》,载《走过两个时代的台湾职业妇女访问纪录》。)而攀登大霸尖山,只是她所爬过无数座山中的一座。

图10 1927年,台北第三高等女学校学生首开台湾女性攀登玉山的创举(前排右一为林蔡娩女士) 

        

        女性进入职场之后,在工作上的表现处处不落男性之后,特别是她们必须与男性一起工作,甚至超越男性,林蔡素女就是令人折服的女性。日本殖民时期,她曾在北港公学校任教,并加入爱国妇人会;战后,林蔡素女积极致力妇女工作,担任过地方妇女会与省妇女会理事长,又参加妇联会。在这同时,她还当过县议员、省议员、监察委员、北港建筑信用合作社经理等职务,光是省议员的职务,就当了15年又8个月。(游鉴明访问:《林蔡素女女士访问纪录》,第140-171页。)

        以下就是她工作时拍摄的照片,在图13中,她正低头处理公事,周边除有两位女性职员之外,其它全是男性下属。另外,她以监委身分巡视麦寮农牧区和在省议会的写真照,都给人英气逼人的干练形象(图14、15)。更重要的是,男女权力关系的翻转在这三帧照片中得到验证,也就是工作职位让男女之间不完全是“上对下”,有可能是“下对上”,打破了男女地位不对等的迷思。

 图13 1954年,林蔡素女女士(着深色旗袍者)出任北港建筑信用合作社经理时办公情形

图14 1973年10月,监察委员林蔡素女女士巡察麦寮农牧区

图15 林蔡素女女士于省议会开会时留影

        

        另外,早期很少有议员会讲国语,问政时,他们都以台语发言,只有官员才用国语做例行报告,而林蔡素女也是以台语问政;但1966年她当上省妇女会理事长时,因为被嘲笑不会讲国语,于是她每天对着电视学国语,一直到会说、敢说。她特别表示,学国语与她不服输的个性有关,她认为:

        妇女出来做事不容易,所以在问政期间不愿输人;而且妇女在以男性为主的场合中做事,更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不会让人看轻。(游鉴明访问:《林蔡素女女士访问纪录》,第157-158页。)        

        这段语重心长的话,其实道出与林蔡素女同时代职业女性的心声。附带一提的是,可能是经常与外省籍女性接触,林蔡素女的这三张写真照,都穿着旗袍,因此,台湾女性穿旗袍的风气是否在战后掀起流行,似值得探讨。

        紧接着的两张照片(图16和图17),分别是管玉贞与王萍的工作照,图16中管玉贞带领男性属下,执行X光透视镜检查;图17中背对而坐的王萍,则在韦慕庭(C. Martin Wilbur)教授演讲会中担任翻译,讲者与听众全系男性。与林蔡素女一样的是,她们的工作伙伴全是男性,但她们却无所畏惧,还分别以医疗技术、外语专长超越性别藩篱。

图16 管玉贞主任(右二)正在执行X光透视镜检查

图17 1962年4月,韦慕庭(C. Martin Wilbur)教授在中研院近史所演讲        

        以下两帧照片(图18、图19)中的女性呈现着英姿焕发的样貌。图18是1933年陈湄泉在警察高校与东北籍同学的合影,有意思的是,其中中立的丁克勋是惟一的男性。图19是女青年大队在1949年间的出操情景。至于穿着长、短旗袍或站或坐的女性群体照,虽然各个看来婀娜多姿,她们却曾是抗日除奸的地下工作人员。

        据菲律宾华侨林作梅回忆,抗日战争时期,他们组织特工总队,有一支属于女青年的女子独立中队,称作“松花江中队”,照片中的这群女性便来自松花江中队。当时林作梅征求入队同志的要求极为严格,经过考查合格的人,才准许参加宣誓入队;有一位后来化名方正的陈淑慧,让他印象深刻。当时林淑慧只有十几岁,林作梅以年纪太小、不适合参加地下工作为由,劝林淑慧知难而退,但林淑慧却回应:“难道爱国要论年龄?”林作梅被她的这股豪气感动,终于让林淑慧参加了特工总队,而林淑慧的表现也的确有条有理、临危不乱。(张存武等访问:《菲律宾华侨华人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第43-44页。)

 图18 1933年初入警高时,与东北籍同学合影。前排右起黄韫璞、师志琛、霍淑芳、陈湄泉,后排右起高曦、王雅贞、丁克勋、马芳庭、何坚

图19 1949、50年,屏东阿猴寮女青工作大队出操时摄

图20 特工总队松花江女子中队同志战后与林夫人陈志浩(前排中)

        

        然而,这群来自不同组织或单位的女性,她们的心智与体能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为警界、军界、情报界的英雄,因此,为追求男女平权,并不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透过照片,再去解读口述纪录,即可揭开不为人知的艰辛面纱。

        (本文节选自游鉴明《口述历史与性别》一文,原载杨祥银主编:《口述史研究(第一辑)》,社科文献出版社2014年10月版。全文标题均为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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