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海上志怪】阴间的价值观

        价值观的问题忽然就热起来了，钱锺书先生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网上检索了一下，是化用南宋大儒陆九渊的话：“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稍微分析就能知道，这都暗合西方的普世价值，特别是钱先生，外语辣么好，高校是一定要将其著作逐出门外的。

        笔者对此类热点向来兴趣不大，如上一篇所说，最多搬个马扎围观即可。笔者考虑的是阴间的价值观问题。

        冥府有完整的官僚系统，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可是，冥界遵循怎样的主流价值观，或者说，冥界的意识形态是什么？阴间不像阳间，无论什么主义都有一套或多套的经典著述来阐释。更重要的是，价值观是高于日常生活的，我们不能仅凭阴间成员的言行就简单地演绎出一套价值观来，那样太不靠谱了！

        办法还是有的，冥界也使用文字，在一些特别的场合，阴间的文字可以将那里的主流价值观，或明或暗地表达出来。这就是冥府大门口常见的对联。为了说明对联的作用，我们不妨设想那些最具中国特色的标语！

        大革命时期，红军的标语是很有特色的，几乎秒杀国民党政府的文宣机构。比如有一条是这么说的：“老乡，参加红军可以分到土地！黄安县苏维埃政府宣。”简单的一句话，就把意识形态诉求的核心向农民宣讲到位了。

        阴间当然不擅长刷标语，但是冥府大门贴对联是很普遍的。只不过，能流传到阳间的却很少，这是因为入冥之人只有复活，才能及时将内容传达给阳间的亲朋好友。而那些到阴狱一日或数日游之后复生的，往往会大谈阴间的刑罚如何血腥恐怖、因果报应如何有效、死去的亲属如何生活，甚至是个人命运已被安排，但很少有人会留意大门口的那些宣讲文字。

        最可气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三的“阎罗”条说，莱芜的一个秀才李中之，每隔一阵就假死三四天才醒来，问他什么都不肯说。直到有一次，同村的张生也入冥之后死而复生，才知道李秀才因为“性直谅不阿”，被冥界招为值班性质的阎罗王。冥界“门殿对联”，张生“俱能述之”。可是，蒲松龄竟然一个字都没记下来。

        还好，在卷六“考弊司”条中，他详细地记录了某位冥界游览者所述的地府匾额以及对联：大堂的两边各有一座石碣，分别写着“孝弟忠信”和 “礼义廉耻”，堂屋的柱子上的对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考弊司大约是选拔士子入仕的机构，对应于阳间的什么部门，一时还说不清。这副对联的意思是，以“德行”（即孝弟忠信、礼义廉耻）来教化世人，而各类读书人是鬼王的门生。当然，这个故事反映的是阴间的官场，但主流价值观是“孝弟忠信”、“礼义廉耻”，这是没什么疑问的。

        阴间对于对联的重视，实际上就是对主流价值观的宣讲，一点不亚于我们对于标语的重视。明末南昌人徐巨源，曾于崇祯年间中进士，以书法知名。某天在路上被一阵狂风“摄入云中”，原来是冥府修造宫殿，想请这个书法家去题写对联。徐巨源跟着冥官到了阎王府，见他们已经拟好了词，只是还没写（冥府的对联还需要从阳间临时聘请书手，可见有多看重）。

        对联是：“作事未经成死案，入门犹可望生还。”横批是：“一切惟心造。”这条对联显然是针对那些刚到阴间报道的，意思是说，只要做人、做事有底线、有节操，到了阎王殿还是有可能活着回去的。横批更是将这一关节讲清楚了，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走心比走肾更重要。（《子不语》卷八“徐巨源”）

        梁章钜的《楹联三话》卷上“城隍庙联”中也有类似的对联，苏州人王某在宁夏做官，但是因为涉及冥府官司，梦中被拘押至苏州城隍庙。他在梦中看到，城隍庙大门口的对联是：“处世但能无死法，入门犹可望生还。”大殿中的柱子上写的是：“地狱空留点金簿，人心自有上天梯。”后面一联说的是，如果一心向善，地狱也不会收留，可以直接升仙的。如果用术语来表示，这反映的是一种朴素唯心主义的价值观。

        另一处对联强调的则是阴间司法的公正。清代杭州人赵京，因为与弟媳妇家的丫鬟私通，把对方肚子搞大了。家人怀疑到他弟弟头上，而且丫鬟也诬陷他，赵京又不肯说清楚。他弟弟无以自明，一时想不开，竟然上吊自杀了。

        两年后，赵京被阴间捉去对质，到了冥府，见柱子上的对联是“人鬼只一关，关节一丝不漏；阴阳无二理，理数二字难逃”。本来，按照阴律，赵京要被判死刑的，可是阴间有位故人说情，将其放回还阳了。而且，冥官还指责他弟弟说：“赵某身为男子，通婢事有何承认不起？而竟至轻生，亦殊可鄙。”典型的直男癌口吻。（《子不语》卷十“赵文华在阴司说情”）

        这副对联表达的意思，一方面强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另一方面，则表明阴律和阳律是通用的。也就是说，无论阴间还是阳间，遵循的是同一个基本法律理念，而且非常严密。不过，对比这个故事的结局与对联所表达的公正期待，显然颇具讽刺意味。即使在阴间，其主流价值观也只是最高理想，离实现还有很多路要走。

        从这些对联所反映的阴间的价值观来看，并没有那么复杂，无非是正心、诚意、修齐治平这些传统儒家的观念，而且相对更侧重陆九渊、王阳明等心学的那一路。但我们要知道，这些展示出来的价值观，主要是用来教化阳间来报道的人类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寺庙、道观门口的那些对联，难道不是给参观的凡人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