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专栏|炼丹术士的石榴罐，仅仅是为了蒸馏水银吗

        炼丹家与炼金术士一样，尽管观念与行为都很荒谬，但在不断的实验过程中却为人类贡献了无数重要的化学技术与化学产品。将汞与金混成合金，不仅涉及工艺品鎏 金一个方面，更关系到从矿石中提炼黄金等重要生产活动，因此，对于何家村窖藏中出土的这一组水银蒸馏器兼汞合金调制器，我们理应加以重视。

        国家博物馆满场精品的《丝绸之路》展览上，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中的银鎏金仰莲瓣座罐与银石榴罐未见列席，令人略觉遗憾。这两款银器不仅是富于美感的工艺品，更是道教炼丹传统中的蒸馏器、汞合金调制器，因此在世界化学史上都拥有重要地位。

        何家村窖藏中的银石榴罐共有4件，罐体呈鸡蛋形（或说石榴形），一端逐渐收拢为细管口，并在罐口留有约为0.5厘米的小孔。其中一只配有棍式孔塞，顶端制成花蕾的造型。这一组石榴罐非常小巧，高仅9.3厘米，外径3.05厘米。

        早在1954年7月号的《化学通报》中，袁翰青先生《从道藏里的几种书看我国的炼丹术》一文就指出，南宋道家著作《金华冲碧丹经秘旨》（以下简称《秘旨》）中展示的一款“石榴罐”为水银蒸馏器。此文将具体的“朱砂取汞”工艺也解释得十分清楚，不过，在两三处小细节处稍有疏略。16年之后，炫目的何家村窖藏出土，其中四件银细口圆罐与袁先生在《秘旨》中发现的“石榴罐”一模一样，而且银罐上还有火烧痕迹，考古学者们因此得以将这四件银器确定为“石榴罐”，由之揭示出，这一批窖藏实为从事道家炼丹术的原料与器皿。当此之际，如袁先生这样的学术先行者恩被后世的余泽，真是令人感动与佩服不已。

        关于石榴罐的具体用途, 《秘旨》讲解得十分详细：

        质量优良的朱砂捣磨成细末。足色黄金配上辅助材料，先熔化，再淘洗，研磨成细粉。按规定的比例，将朱砂末与金粉拌匀在一起，填入石榴罐内，到九分满的程度。然后在罐颈内塞满稻灰。预制一个与罐口大小一致的瓦片罩盖，中间开有透孔，并用细丝在瓦盖上绑十字线，将其拴牢在罐口。（原文为“瓦钱透孔，铺丝十字扎定”，袁先生于此没有完全解释清楚。）

        把石榴罐反转，插在孔径相同、有一定深度、盛满水的“水罐”之上。二者之间的接口加以密封，然后将这两只相衔在一起的套罐悬挂于“丹灶”之内，水罐的下面与四周都用土填实，仅露石榴罐暴露在土面之上。（袁先生认为“水罐”为坩埚，但从《秘旨》介绍的相关仪器来看，当为金、银所制。同时，他只写到水罐是埋于土中，但对原书“悬挂于丹灶之内”则忽略未提。）

        再下一步，是在土面之上安置炭火，于石榴罐四周及顶面进行烘烤。袁先生指出，加热之下，石榴罐内的朱砂会释放出水银蒸汽，遇到下面罐内的水，便冷却为液态水银。于是，他把文献中记载的石榴罐当作水银蒸馏器来介绍。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中也将这种仪器放在中国历史上的水银蒸馏器序列中进行研究。

        一如两位学者指出，石榴罐与汉语文献中记载的其他水银蒸馏器从结构到技术都一样，《秘旨》一书也明确谈到利用它蒸馏水银的步骤。然而，石榴罐仅仅用于蒸馏水银吗？

        须知，《秘旨》说得清楚，填入石榴罐的原料不仅有朱砂，同时还有黄金粉。我们知道，如果将金粉加热到600摄氏度，再按1：7的比例加入水银，就形成金与汞混合的液体，将这种混合液体置入冷水中，下沉后，便得到泥状固体。传统工艺就是用这种方法制造鎏金工艺所需的原料——金泥。（参见《金银细金工艺和景泰蓝》一书）所以，有理由推测，在唐代炼丹家的预设中，石榴罐之内应该会发生两个化学过程：一个是丹砂加热之下释放出汽化的水银，下落到水面后遇冷凝结；一个是金粉也受热融化，同样下落到水中，在冷水中与刚刚成形的水银发生混合，结合为金与汞的混合物，也就是书中所说的“沥炼过真汞”。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石榴罐就不仅是水银蒸馏器，还是汞合金调制器（amalgamator）。当然，是否真的利用石榴罐及其配套设施，在一次密封加热过程中就能完成蒸馏水银、制成金汞合金的程序，这需要现代考古科学通过复原实验的办法加以检验。

        李约瑟在讨论古老的水银蒸馏器时已经指出，用汞合金、汞合银为金属器物进行鎏金装饰，在中国历史上出现很早，远早于其他文明。他将之归功于中国水银蒸馏器及相应技术的成熟，但是，似乎没有意识到，其实“石榴罐”就是一款汞合金调制器。在由专业人士进行复原实验之前，我们无法判断这一款仪器效果如何，在提炼出水银之后，是否真的能够随即制造汞合金。不过，可以明确的是，唐人试图将水银蒸馏与汞合金制造结合到一起，于是创造了此套仪器。也许他们获得了成功，也许成绩并不理想，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是——当时，水银蒸馏技术已成熟，汞合金技术也成熟，于是炼丹家们想到把二者结合，但目的并非想得到普通的汞合金，而是试图创造出他们观念中的某种奇妙产物。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唐代的汞合金调制器，不管它的实际功能是否及格。同批窖藏中尚有一只造型美妙的银鎏金仰莲瓣座罐，也是仅在底面正中开有一个小孔，不难推测，其功能与银石榴罐大致相同。炼丹家与炼金术士一样，尽管观念与行为都很荒谬，但在不断的实验过程中却为人类贡献了无数重要的化学技术与化学产品。将汞与金混成合金，不仅涉及工艺品鎏金一个方面，更关系到从矿石中提炼黄金等重要生产活动，因此，对于何家村窖藏中出土的这一组水银蒸馏器兼汞合金调制器，我们理应加以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