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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初赛作品|鼻子

金洋
2015-02-20 12:29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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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2月11日,“华东师大杯”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现场复赛在上海进行,200多名参赛者入围了本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参赛题目为“换季”和“总还有另一种说法”,选手必须选择其中一个题目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写作。经过评选,66名选手获得“华东师大杯”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经《萌芽》杂志社授权,澎湃新闻刊发部分一等奖获奖选手的复赛和初赛作品。

        题目:鼻子

        作者:金洋(“华东师大杯”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注:本文为获奖者初赛作品

        
        题记:献给小欣欣和过往的人

        

        我的鼻子对气味有特殊的敏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天赋:能从混合的气体中辨认出六七种不同的味道。比如,站在冰箱门边,就能对里面的食物了如指掌,装了些什么,是不是过期,比食品包装袋上的信息还要确切。也可以用鼻子来寻找遗失的物品(只要时间不长),床铺底下和抽屉的角落通常是遗失物品偏爱的地方。

        鼻子的特殊能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获得的,但从有记忆开始我对鼻子的运用就如鱼得水,有时候鼻子代替了眼睛,反而显得得心应手。因此我钟爱自己的鼻子,小心地对待它,吃饭的时候不让汤水溅上去,打喷嚏时尽量小心翼翼,担心失去了鼻子的关照。我也常常想,我的鼻子是不是特例,世界上还有没有类似的鼻子。一直以来鼻子都安分守己,我也从不炫耀自己的鼻子,所以没有出过乱子。而关于鼻子的变故,发生在最近一个月里。

        

        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和女友在公园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园的山顶。山顶上有一座凉亭和来自远方的新鲜的风。风领着我的鼻子熟悉周围的环境,凉亭外表看上去古色古香,瓦片之间透露着时间沉积的味道,上面绿了又红的青苔提醒路人,它们经历了近百年的历史。然而从建筑基部传来的浓重的混凝土气息却暴露了它的真实来历,建造年龄不会超过十年。久经沧桑的砖瓦不过是从别的古建筑上扒下来的。用表象来掩盖自身的不足,并且不失时机的炫耀自己,这是一类人的共性。风绕过凉亭,是一片玫瑰花丛,静谧的花香使我的心底泛起一阵感动。

        凉亭里只有一位摇着蒲扇的老人,我和女友找了位置坐下。她显然是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似醒非醒。我注意看着女友的脚,她穿了一双白色的凉鞋,上面点缀着发光的亮片。我看见脚背上的脉络盘踞着,构成一种很好看的形状,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触摸它们,好像一碰它们就会活过来,随着手指轻抚而跳舞。女友今天穿了一条绿色的连衣裙,衣领遮住她的胸脯,我凭借非同一般的鼻子,可以感受到属于女性的天然体香。落入女友秀发的夕阳将头发染成了暗金色,如落日般深邃的颜色。我的手指深深陷入其中,感受到无尽的空虚将我淹没。女友抬头,睁开眼睛,细长的睫毛跳舞。我看见她俊俏的鼻子,那轮廓像极了草原上一只离群的白象,令我想入非非。

        我俯身和她接吻时,有那么一刻,我的鼻子突然失灵了。紧接着,一连串奇怪的味道涌入,就像是DNA的一条编码链,重复不同的气味连续着以一种独特的排列组合方式进入,试图传递一条远古的讯息。

        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想要找到气味的“出口”,山顶上只有一座凉亭,我看见摇着蒲扇的老人在微微发笑。视线被强行从大脑中剥离开来,通过另一双眼睛我从天空中看见了凉亭、女友以及自己,一瞬间强烈的乖离感占据我的身体。杂乱的风吹过,将原本排列有序的气体打散,拉扯着离开了凉亭,一如从来没有出现过。风中早已不见了玫瑰花的香味。

        我惊慌失措拉起女友逃离山顶。第一次,我产生了恐惧感,在鼻子仍属于自己的时候。

        “你怎么了?”跑到山脚时女友问我,“你的手心在冒汗。”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女友反问。

        我不再说话,回头看着山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但是那里已经一片漆黑,像是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山头。未知的黑暗。山顶带来的压抑气氛使鼻子暂时失去了作用。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离山顶,然而“死亡的声势比死亡本身更为恐怖”,我预感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

        两天以后,我接到女友的电话。

        “我想我应该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里?”问出口我便觉得是句多余的话。

        她没有回答。我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有五秒钟,然后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后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时间一般不会超过半个月,在这期间女友不和任何认识的人联系,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回来之后她看上去和从前并没有不同,没有哪方面多出什么,也没有哪方面少了什么。这次的消失,让我隐约感到不安,或许她不会再回来,因为某些我身上的原因。

        

        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没有规律,先是不习惯一个人烧饭,工作也心不在焉。然后是无处疏导的性欲,残损的感觉愈发严重。我于是每天把自己沉浸在书房里,期间重温了《追风筝的人》,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不知为何,我联想到鼻子。是不是一直以来鼻子都是自己的鼻子?又或者鼻子有它的思想呢?

        合上书,大约是晚饭时间,想到冰箱里只有泡面和啤酒,我决定出去走走。

        公园里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情侣或者家人,从他们眼中透露出来的是无限温情,多少融化了这个冰冷的世界。我独自一人坐在山脚的长凳上,专注地看着这座山。漆黑的夜幕下,我想象它是一只盘踞着的吃人怪物。它专吃独立思考的人,却喜欢思想僵化空洞,缺乏想象力的人。它让世界走向一种模式化,陌生的人,枯死的人。在那里它统治这个世界,即使本身是一只丑陋的怪物,它靠统一的思想来掩饰自己。风凉飕飕的吹着后背,一并带来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玫瑰花香。我不得不承认,假如世上存在着这种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当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坐在那里,在我的左手离我大约两个人的位置上,那感觉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和椅子成为一体。

        “你在等人。”他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没有……”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不敢确定自己没有在等人。一个路人正奇怪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认识你。”听上去他和我甚是相识,“你是一个广告设计公司的员工,任职还不到一年,因为你大学刚毕业。身边称得上朋友的人不多,以前有过但大学毕业之后和他们分散了,也不常联系。大一时交了现在的女友,两人关系不错,她现在是幼儿园教师,你们一周有两次性生活。总的来说,表面上你和所有同龄人一样,而且你更向往一种安静的生活。”

        我看着他,惊惶地站起来,发现灯光下这个人没有影子。

        “不要担心,”他用平静的近似冷酷的声音说,“在我的眼里,你就和孩子一样。但我知道,你有特殊的地方,我专程来是为了借你的鼻子!”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我脑袋中炸裂。他说到鼻子,这无疑对我是巨大的打击。没有人知道鼻子的事,此时的我就好像被人扒光了扔在广场上,一块遮羞布都不给。恐慌、焦虑的情绪如同海水从身体里冒出来,把我挤压成泡沫,带到不知名的远方。

        “你到底是谁?”我感到越来越无力反驳。

        “重点在于借鼻子,只要借到了鼻子,什么都好说。”他有些激动起来,“我在找一样东西,这样东西非同小可,为了找它我跑了大半个世界,直到我来到中国。我从未这么确信过,它就藏在这个国度,古老、神秘、氤氲。可惜它藏起来了,我找了十三年也没它的踪迹,然而不找到它,我的灵魂是无法得到安宁的,我需要你的鼻子。”

        “你在找什么?”我本来不应该对他表示好奇,但我还是问了。

        “一只羊!它之前活跃在日本,经过一番周折后被我和我的朋友找到,后来朋友与它同归于尽,而我从群山中逃出来。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出来后我才发现错了,我和朋友知道的仅是冰山一角,它远比想象中要强大,朋友使它元气大伤却没能杀死它。他逃回了自己的老巢,也就是这里,中国,只有在这里它才可以东山再起。我要做的就是找到它然后将它杀死,以结束一段‘缘起’。”

        “你是羊男?”我感到难以置信。

        “不,我不是,但我现在通过他和你联系。”他对我知道羊男并不惊讶,而且一直对我保持真诚的态度。

        不管他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能把鼻子借给他,我必须让自己清楚鼻子的价值,失去鼻子,我一无所有。

        “鼻子不是我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似乎对我很失望,“鼻子一直以来都是你的,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意志的体现。你控制它,引导它才能体现它存在的意义!”

        我沉默了。

        “你需要时间。”他说,“我会再来找你,直到你借我鼻子。”语气坚定,让人无法拒绝。他起身离开,我看着这个没有影子的人,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一进入黑暗,他就消失了。回到家,我脑袋已是一片混乱的景象。在某处显然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但不知何时把我牵连进去,而且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我没有一点把握。为了寻找线索,我列出几条明确发生在我身上的变故。

        山顶出现特殊的气味,试图向我传递某个信息。

        女友再次失踪。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且将它称作“幽灵”),向我借鼻子。我怀疑他和《寻羊冒险记》中的人物有关。

        我没有向别人述说这些事,没人会愿意承认我们和小说中的人物共享一个世界,鼻子的事情解释起来也相当麻烦。而我身边没有能够畅所欲言的人,往下的决定都要靠自己。

        我打开书柜的底层,灰白的日光灯斜射入里面,空气中暗流携着灰尘翻滚。这里堆放的是我少年时期的读物,书皮上花花绿绿的印着卡通人物,有的书页已经残缺不全了。

        鼻子带领眼睛找到一本纸张泛黄的书,我能感受到当时“北京太子灌汤包”留在书上的肉汁味。我曾不止一次在学校午休时翻开它,喝着五毛一袋的酸奶,伴着烈日骄阳和聒噪的鸣蝉,我的心正踏上场荒谬的寻羊之旅。在太平洋对岸一个天寒地冻人迹至的农场里,喝猛烈的威士忌,听放不完的黑胶唱片,看窗外漫天飞雪,湮没时间。再次翻开《寻羊冒险记》,却是如此无奈的情形,我后来一直为之感到愧疚。

        寻羊的事情发生在1982年,距今三十二年。主人公就是“我”,有一个叫“鼠”的朋友。耳朵摧枯拉朽的秘书,总能恰到好处的引导“我”寻找背部带纹星的羊。羊博士、羊男,性格古怪却是寻羊的关键。故事的结尾处发生了一起爆炸,就再没有关于后事的交代,羊的存亡有待考证,也许作者当时并不知道群山中的真相。总的说来今天我遇到的人很可能是故事的主人公,他向我借鼻子,目的是为了消灭作恶多端的羊。我又看了作者简介,来自日本,在当时只能算是新晋作家。

        合上书,我隐隐感到不安。将要失去什么,这种体会越来越深刻。

        我拿了一罐青岛啤酒,坐在窗台边喝起来,月光比平时更明亮,照在脸上却是冰冷、惨淡,无端的增添人的焦虑。夜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民谣吉他和弦声,弹奏着一曲悲伤的情歌,偶尔会听见几个弹错的音调,却足以打动人心。我想到女友,除去几次毫无征兆的消失,她大体是一个不错的人,或者对我而言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人——甘愿留在平凡的我的身边。身边留下的人不多,用一只手即可数完,而对我不离不弃的只有鼻子,我怎能轻易将它借与他人!女友的离开已经让我心神不宁,我不能再失去鼻子。

        

        两天后,我一个人正在吃晚饭,“幽灵”坐在我的对面。

        “你想要鼻子。”我先开口说。

        “你的女友失踪了。”他避而不谈鼻子的事, “你可能会困惑,是什么导致她的离开,这显然不是能由你决定的,而有时候你做了决定,看上去只不过离一个既定的结果更近一步。这里存在的是道,万物皆有其趋势所在,大道之所存,趋势使然也。而道的意志是不可捉摸的,是无限混乱中规律产生的概率。不过你不必担心,面对趋势做的决定,依赖于每个人心中的责任,责任将与你同时存在,甚至产生于意识之前。叶芝说,责任始自梦中。你会借我鼻子去消灭罪恶,不是别人替你做的决定,这就是责任的体现,也是你我存在的意义。”

        “大概明白。我可以借你鼻子,但前提是它必须完好无损!”

        “我保证。”他显然善于抓住机会。

        “我看了《寻羊历险记》。”

        “你知道,羊非死不可。”

        “希望诸事顺利。”我为他祝愿。

        “诸事顺利。”“幽灵”拿走了鼻子,消失在黑暗里。

        我继续吃饭,感觉却如同嚼蜡,抬头看这个生活了几年的家,它已经将我驱逐。无论电视沙发还是吊灯,都不能证实我曾拥有这里,就在鼻子离开的时候,这个世界死了。我此时正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尽头,绝望地闭上双眼。如死火山般的寂静,身体里长出藤蔓,把我严严实实缠住,只留出鼻子。我贪婪地呼吸着,森林倾倒,海水倒灌,土地崩裂,冒出黄色刺鼻的气体。天空中,巨大的黑影正缓慢靠近。

        我猛灌一口冰镇啤酒,感受气泡在舌根炸裂,酒精在胃里燃烧,才从幻境中脱离,泪水一并涌了出来。我为何感到伤心?绝不是因为鼻子,那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幽灵”的出现,让我找到过去,某个时间的起点,在那里,伴随着一些人的离开,我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痕,变得不完整。像是摔裂的容器,丢失了一片。借他鼻子可以视为一种补救,和追回来的风筝一样,谁都有弥补过去的机会,只是作为代价,那并不轻松。我喝着啤酒,听见外面传来雨声,于是思考起雨来。假如人的一生和雨一样,出生,不停下落,迎接死亡,这样未免太孤独了。即使有千万颗雨陪你一起落下,这天地之间,不过是一片更大的荒原。

        

        鼻子回来大约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我从睡梦中醒来,也可能是被花香惊醒,起初我感到有些不适,看见床头柜上摆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我才意识到是鼻子回来了。

        没有鼻子的日子比生了一场大病更痛苦,生活没有规律到了极点,饭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只要冰箱里还有一片饼干就不会出门。公司方面请了病假,反正做什么事都没有效率。就连在家看书都不能正常进行,书里的字总是自己到处乱跑,以至不能连贯的看懂一个句子。这样的日子如同关进了晦暗的牢房里,整日与发霉脱落了的四壁对视。鼻子好歹是回来了,我也不必惶惶不可终日。“幽灵”并没有再来找我,但玫瑰花应该是他留下的。也许结束了“因果”,就不必再出现了。

        此时距女友消失已经三周了。我为她担心起来,决定应该去找她,但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根本无处着手。我在房间里绕了一圈,鼻子闻到衣柜里有女友身上的气味。起初我怀疑那是那是留在衣服上的味道,但很快我发现气味变浓了。我打开衣柜门,里面整齐堆放着一叠衣物,气味就从里面飘出来。我于是爬进衣柜里翻找起来。没有夹层,没有暗门,气味好像是凭空产生的,指向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我伸手关上门,看见荧光手表大约指在十二点三十分。柜子了除了我的呼吸声,异常安静,隔了一会儿,我又闻到女友的气味,这一次是从衣柜外传来的,同时我还听见女友的喘息声。

        我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看见女友和一个男人正躺在我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印在房间里,到处充满了罪恶的暧昧。我感到怒火中烧,想要推开柜门冲出去,可是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很快我惊讶的发现床上躺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看见自己用手爱抚女友的背脊,鼻子划过雪白的胸脯,用嘴咬住她的乳头。我看地面红耳赤,奇怪的体验,那分明是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在意料之中,却感到难以置信的激动。

        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失灵了,又想到自己是在偷窥,顿时没了看下去的勇气。我关上柜门,外面的世界再次静寂无声。鼻子慢慢恢复正常,我努力地吸一口气,但女友的气味已无处寻觅。

        推开柜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窗户大开着,空气干燥清爽,阳光充满每个角落。被子整齐叠放在床上,丝毫不见被人弄乱过的痕迹。我低头用手抚过床单,没有一根多余的头发。点燃一根香烟,坐在床上,我努力思考着,每当我试图抓住什么,大脑里的线索就如眼前飘渺的烟,倏的被风吹散了。身边接连发生离奇的事,自己却无法应对任何一件,我像是被卷入一场阴谋,又被所有人遗忘。

        吸完一支烟,深深的倦意袭来,我躺下很快睡着了。梦中,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出现,他们带走了女友,然后将我的身体肢解,没有切割的痛苦,没有血渗出,一切都在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他们每人拿着一块我的躯体,围绕着祭坛转起来,跳起一支古老的祭祀舞蹈,每个人嘴里颂着灵魂的咏叹调。黑暗渐渐包围祭坛,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见了,只留下我成了孤独的亡灵……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想要坐起来,浑身的力气却像被抽干一样。脑袋胀的发痛却可以清楚地回忆起梦中发生的事,以及一些琐碎的线索。我记录下一些细节,然后才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脸疲惫的女友,“我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先去洗澡吧,我烧了热水。”我为她的样子感到担心。

        “恩,这些天很想你。”

        “那不如早点回来。”我说。

        “是想早点回来,但是不方便。”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方便,回到房间给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我从没问过女友去哪里,干了什么。如果愿意,她自然会如实相告,如若不想说,问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徒增烦恼。对我来说,女友的消失并不是不能理解的。换句话说,作为自己,也希望有一天从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消失,一个人去寻找散失在某处的身体的碎片。大概能作为一种修复身体里某个容器的方式,使自己趋于完整。

        浴室里传出水冲击地面的声响,厚重的真实感令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眼下看来,生活多少恢复常态,鼻子回归,女友归来。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已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了,面目全非!

        我找到刚才记下的梦境:陌生人,支离破碎的身体,未知黑暗带来的孤独与恐惧。空旷的天际传来一声悠远悲伤的象鸣,如果见面我想我应当认识它。

        “咔”。浴室门开启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玫瑰花的味道充满屋子,虽然是人工合成的香精,但味道并不坏。女友一丝不挂走出来,高耸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唇,挺立的乳房,身材略胖却不觉多余,浓密的阴毛散发出强烈的女性特有的勃勃生机。我抱起女友放在床上,感受她身上炽热的体温,我把头埋在女友的胸脯上,手在背后轻抚她的肌肤。

        突如其来的气味一瞬间充满房间,和那天上顶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鼻子接收到的更为真实,有据可循,那条讯息也更明确,一个人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那气味正源源不断从衣柜中涌出来,那个人就是自己,现在正站在我的面前!一阵撕裂的痛感从身体里传来,我站在床边看自己和女友做爱,同时手里正紧抱着女友。

        房间和女友消失了,我看见羊,他在竹林中悠闲散步,身边站在一名唯唯诺诺的男子。羊傲慢地抬头,盯着男子,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急忙退了下去。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向羊靠近,距离它大约只有十米,我可以清楚看见羊背部的纹星。羊突然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如同一柄刺入心脏的利剑。我感到生命受到威胁,但身体并没有逃跑,而是调整了重心,打算与之周旋。羊猛地向我冲来,温顺的外表此刻完全被肃杀掩盖,像极了一头凶猛的饿狼!它在我前方跃起,前掌露出三根闪着寒光的利刃,咧开的嘴里长着青色的獠牙,正对我的脖颈。其迅猛的攻势仿佛要将我撕碎。我翻身跳向一旁,但没能避免它的利爪在我手臂上留下三道深深的血印。我扭头盯着羊,静候机会,羊却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呜”的大叫一声逃走了。我立刻追过去,决不能让它又跑了!林子里的人惊恐万分的看着我们,他们畏惧羊的力量,在羊的统治下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奇怪的是现在他们的首领在一个普通人类面前畏缩了,一时间所有人不知所措。羊用四肢着地奔跑,而我只有双脚,很快要看不见它了。于是我摘下鼻子,我知道它惧怕的是鼻子,我也很清楚眼下的状况,没有人胁迫我这么干,但机会只有一次。我将鼻子奋力向羊扔去,鼻子在空中旋转,呼呼带着风,在接触到羊的瞬间,空中亮起一道奇异的蓝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熠熠生辉。没有爆炸声,伴随着轻快地口哨,羊化为齑粉,慢慢溶入空气中,溶进阳光里。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已回到了房间。

        “你还好吧?”女友抱着颤抖的我问。

        我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停留在十二点三十二分。我想到很久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我们居住的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

        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

        可一但越过某个地点就休想从新回来。找不到归路,迷宫!”

        “你不会再消失了,对不对?”我问女友。

        “不再消失了。”女友认真地回答我。

        我闻到女友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我知道,鼻子的特殊能力彻底消失了。我无法再轻而易举地依靠鼻子判断自己所处的环境,也不能依靠它保全自己。凡我所做的选择都无法避免地用身体去承受,凡我所逃避的都将如流水般逝去。我接受了这个结果,不再为鼻子的事惴惴不安。羊已经被消灭,“幽灵”的存在只有我清楚,我坚定地看着自己,

        往下的路,将由你,一刻不停地走下去。

“华东师大杯”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现场照片 来源:《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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