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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观|在黑白警民冲突中,种族歧视和暴力执法哪个是重点?

小葱拌豆腐
2015-02-23 10:0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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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大的多事之秋

        过去一个学期可谓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多事之秋:先是秋季开学时,声称遭遇校园性侵的哥大大四女生艾玛·苏考维兹扛着床垫穿过校园,对学校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表示抗议,结果在全美国的大学里掀起了参与这场“Carry That Weight(负重前行)”行为艺术的风潮;再是临近期末时,一名大一新生在宿舍里用塑料袋窒息自杀,死前还在Twitter上留下了一些厌世的感叹;期末考试期间,又有一名19岁的哥大学生吸食毒品后从宿舍窗口跳下,身受重伤。

        2014年11月底的纽约,已经隐隐约约飘起了雪,冬令时让校园每天五点就陷入无垠的黑暗。阵阵寒风吹来,这座负能量涌动已久的校园,又被裹挟进了一场席卷全国的舆论风暴之中。

在哥大传统的“点灯仪式”后,学生为抗议种族歧视发动了躺占哥大活动,图片来自哥大学生报社网站        

        事情的来龙去脉得追溯到去年8月份的一桩案子:18岁的黑人青年布朗在密苏里州的弗格森地区被一名白人警察连击数枪身亡。事发前,布朗刚刚抢劫了一家便利店里的雪茄。警察威尔逊正好碰见布朗在街上行走,两人隔着警车车窗一番争斗,威尔逊朝布朗开十二枪致其死亡。后来警方确认布朗被枪击时没有携带武器,而且警方承认,威尔逊开枪时对布朗涉嫌抢劫的情况并不知情。该案在当地引发了抗议活动,并演变成骚乱,使弗格森进入紧急状态,而当地民众从10月份开始的静坐示威更使几十人遭到警方逮捕。

        11月下旬,美国密苏里州大陪审团作出决定,白人警察威尔逊免于被起诉,结果美国多个城市当天爆发示威活动抗议,“种族歧视”这个在美国永不过时的话题再次充斥报端。

        以自由派思想、关注弱势群体著称的哥大,这下炸开了锅。即便主流媒体还在争辩着“如果布朗是白人,还会不会被警察直接射杀?”,即便警察威尔逊是否属于正当防卫还因目击者互相矛盾的证词而众说纷纭,在哥大学生当中,质疑陪审团决定的声音已经占了绝大多数。我每次路过校园中心,都能看到有同学举着“Police ≠ Safety, Prison ≠ Justice (警察不等于安全,监狱不等于公正)”的牌子抗议。而哥大的黑人学生社团干脆聚集了三十多号人,赶赴纽约下城区的联合广场参加游行示威。        

        那些日子里,我和同学见面聊天都绕不过“弗格森案”的话题:尽管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布朗确实有严重的袭警行为,但警察毕竟杀了人,却被判定“不具备可起诉性”,也就是说他连法庭都不用上,更不用经过审判他是否有罪的程序。即使政治态度最温和的同学,都觉得这有些过分。不过,抗议的重点到底应该放在“白人杀黑人”上,还是放在“警察暴力执法”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加模糊起来。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2月初的一天,我刚回宿舍,就听到我的一个亚裔朋友咬牙切齿地说:“你听说了艾瑞克·加纳的事没有?竟然又是决定不起诉警察!”我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打开一个YouTube视频。原来,这又是一桩黑白警民冲突。只是对警方来说最中要害的是,这次案发的过程被目击者全程手机拍摄,在网上流传。

        案件的主角是纽约市史丹顿岛的黑人艾瑞克·加纳,因在大街上非法贩卖香烟被警察抓捕。从视频上看,加纳身材肥硕。他没有暴力拒捕,只是摆手称“不要碰我”,却被一群警察以锁喉姿势摁倒在地。被压倒之后,加纳多次叫喊“我不能呼吸了”,警察置若罔闻。直到加纳一动不动了,警察才发现他因哮喘病发作已经死亡。这起原本发生在7月的案件,因涉事警察12月初被纽约大陪审团决定不起诉而再度登上头条。此判决一出,无异于给弗格森案抗议人群的怒火浇上了一把油。

        如果说有什么力量朝这团熊熊烈火又扇了一阵风的话,那必是这个点击量突破两百万的视频了。我的亚裔朋友原先对弗格森案反应不大,这次却怒不可遏。她叮嘱我说:“这视频你就看个头尾算了,当中的过程看了会受不了的。”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打好了预防针。其实这所谓的“过程”比想象中平淡,因为400磅重的加纳很快就被警察以手臂扼住喉咙制服在地。然而之后他至少哀求了了十几声“我不能呼吸了”,直至最后归于沉默,着实让人看了如坐针毡。我朋友愤愤不平地说:“锁喉这种做法早就被列为非法了,纽约的警察简直野蛮!”        

躺占中央车站

        对于美国警察的“暴力执法”,各种道听途说的例子已经数不胜数。在国内时就听闻,在美国见了警察必须乖乖服从,否则是会挨枪子的。去年年初有个华裔老人因闯红灯被开传票,和警察发生争执,一张老人头破血流的图片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之前我在法拉盛华人区上驾校,教练告诉我有一次他和别人的车发生刮擦,和对方车主争吵时,警察不由分说就把他摁在引擎盖上铐住双手。

        然而对这些例子,我从未尝试去感同身受——说到底,我相信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不至于和警察产生瓜葛。至于这两个案件的当事人,都不能说是没有过失:加纳是个香烟贩子,而布朗更是刚刚暴力击伤店员的抢劫犯(至少是嫌疑犯)。在亚洲很多国家,假如当事人本身就有道德瑕疵的话,很难让人不对其抱有偏见,也会让舆论场对他们的同情打个折扣。然而美国的舆论主流总愿意强调孰能无过的前提和当事人受到的不公待遇:布朗和加纳的身份不仅不会影响人们对这两个人本身的评价,还更加让人感觉他们是弱势群体——一个穷到去抢劫,一个穷到当小贩,岂不都是美国版冉·阿让?何况,加纳的罪行只是非法贩卖香烟而已——美国人中的激进者又要说了:谁说卖香烟都得给国家交税呢?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应因他们的罪行而被当场杀戮。

        当然,如果把这两个案件当作纯粹的警民冲突来辩论,未免太傻太天真。哪怕对美国国情稍有了解,都可以猜到加纳案又要和弗格森案一起被上升到“种族歧视”的层面了。我的一个白人朋友艾琳娜在Facebook上发表的言论或许最有代表性,也与我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几乎从不在Facebook上对政治发表什么意见,但今天我必须要说:我自己经过警察身边时,从未感觉过害怕。对我来说,他们是在那里保护我的。然而悲哀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这份待遇。假如我不是白人,不是个背着书包、穿着漂亮外套的女学生,走在纽约的大街上就会被警察随时拦下来盘问搜身。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意识到自己分明是拥有一种全人类都理应拥有的特权。我不是憎恨警察——我对那些服务于我们的公民、用生命保卫国家安全的警察心怀感激。但是那些走在大街上都要担心成为警察目标的人们,我要和你们站在一起。我要为一个更好、更公正、更公平的美国而奋斗。”

        如此的慷慨陈词在哥大的网络媒体上早已不绝于耳,而在线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抗议活动也在哥大展开了燎原之势。从宿舍门口到教学楼的布告栏里,贴在兄弟会门上的、写在校园里随处散发的传单上的,反反复复的都是全国示威者的统一口号:“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以及“We can’t breathe(我们不能呼吸了)”。有时候竟是一整座墙上遮天蔽日地贴满了传单。

        不仅是哥大学生热血沸腾,加纳案宣布陪审团判决的当晚,美国各州都爆发了示威游行。在纽约,几百人涌进中央火车站,先是以双手掐住自己喉咙的姿势静坐,尔后统一躺倒在地,模仿艾瑞克·加纳的死状以示抗议。这其中就有几十名哥大学生。

        美国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囧司徒(Jon Stewart)也在当夜的脱口秀中明嘲暗讽:“我曾经预言过,加纳案中不会有人受到起诉——我大错特错了!虽然的确没有警察受到起诉,但他们居然起诉了那个拍下现场视频的人!”他讽刺共和党政客竟根据此事攻击民主党给香烟定税过高,讽刺警方的发言人过分强调加纳的体重,讽刺保守派回避种族冲突的话题:“要说弗格森案证据模糊也就算了,这次的视频可是清清楚楚:五个白人警察围攻一个手无寸铁的黑人——这叫一图胜千言啊!”         

几百市民涌进纽约中央火车站躺倒在地抗议警察对有色人种暴力执法。图片来自NBC News

 “所有人的命都是命”

        身处风暴中心的纽约,想要在幕天席地的抗议声中做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倒成了最困难的事。有学生在网上表示没法再安心读书了,因为大陪审团的决定“影响了占到哥大学生一半以上的有色族裔”。更有甚者,因为考虑到“有学生——尤其是有色族裔学生——受到陪审团决定的伤害”,哥大法学院竟允许学生延迟考试。消息一经发出,底下的评论不无讽刺:“现在全世界都在看哥大的笑话。堂堂法学院学生脆弱到连卷子都做不了,不知他们未来的雇主会怎么想。”

        而在哥大的新闻博客网站Bwog上,愤怒的情绪更是开始失控,评论里出现了各种肮脏不堪的语言。有一个号召哥大学生模仿中央火车站的抗议方式“躺占”校园的帖子,将这场运动称为“对那些被免于起诉的猪的回应”。这个帖子宣称只有黑人学生应该参与“躺占”:“致白人盟友们:因为你们的身体不会像黑人一样沦为警方的目标,所以我们请你们不要参与躺占,帮我们派发传单即可。”可以预料,回帖里争议不断,有指责楼主不该骂街的,有指出社会问题人人有责、不该把黑人和白人学生区别对待的。有人干脆把“躺占”运动的口号“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改成了“All lives matter(所有人的命都是命)”。

        加纳案宣判的第二天,正赶上哥大的传统节日“Tree-lighting Ceremony(点灯仪式)”。每年的这一天起,哥大将在学校的树上挂满彩灯,彻夜通明。按照惯例,学生会准备了盛大的户外演出。那天气温在摄氏零度上下,我和我的朋友们捧着学生会分发的热可可,还是冻得浑身发抖。所幸学校的合唱社团送上了几首温馨欢快的圣诞歌曲,挤在人群中听着一片叫好声,倒也有丝丝暖意。

        接下来是学生代表发言。第一个学生代表照例感谢了组织活动的学生,祝大家节日快乐。轮到第二个女生代表,她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后突然变了语气:“我很想全心全意地庆祝,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很多人问我为何如此愤怒。让我更愤怒的是,我还需要向别人解释我为何愤怒……”

        她的语气似乎是因愤怒而颤抖。底下的人群一片静默。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加纳案,但在这样一个节日盛会上提起这件事是否合适,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了看我身边的几个白人和亚裔朋友,她们平日里在政治上都是极温和的。虽然这片静默令人尴尬,但在“愤怒”氛围的渲染下,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带着惊愕的眼神望着台上。一个朋友极小声地抱怨了一句:“What the hell?(这是怎么了?)”

        女生代表继续义愤填膺地发表完了演说。台下的观众还是愣了一阵,但掌声随即渐渐响了起来,巴纳德女子学院的阵营里还传出几声叫好。此时,合唱队的一个黑人女生走到台上,清唱了一首黑人女歌手比莉哈乐黛的布鲁斯歌曲“Strange fruit(奇怪的果实)”。这本是一首控诉三十年代南方黑人遭私刑虐待的歌,随着那女生深沉晦暗的声音在夜风里飘荡。人群里有人开始分发传单,一面是歌词,一面写着“2014年被警方所杀的黑人,超过了’Jim Crow(种族隔离法)’鼎盛时期美国南部被处以私刑的黑人”。

        点灯仪式一结束,事先组织好的哥大游行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走上了街头。当天晚上,校园中心果然被抗议学生“躺占”,据说后来学校还叫来了警察驱散抗议的学生。此举又在网上被学生骂得狗血淋头:在这些学生看来,学校不帮着支持自己“正义的呼声”,还要叫来饱受非议的纽约警方驱赶自己人,简直颠倒是非。而哥大校方则坚称此举只是为了保障学生的安全。

“点灯仪式”上散发的抗议传单(小葱拌豆腐摄)

亚裔的角色定位

        之后的几天里,这支黑白混杂、密密匝匝的游行队伍高叫着“Black lives matter”的口号,多次出现在学校的各个区域。望着他们与我擦身而过,我不禁想到一个问题:在这场把所有人划为“黑”与“白”的舆论之争中,亚裔又是怎样的处境呢?

        在美国,对亚裔的通常印象就是政治冷漠,即使偶尔发表言论,也不会真的冒着人身风险去参加示威活动,更不会试图改变法治的不公。我那个给我看加纳案视频的亚裔朋友或可归入这一类。可是说到底,加纳案引起的黑白之争同她有多大关系呢?

        同样那位亚裔朋友,曾转给我一篇题为“为什么亚裔美国人不谈论弗格森案?”的文章。文章作者也是位亚裔女性。她说她的一对朋友夫妇度蜜月去了,而她把东西忘在了他们家里。因为她有他们家的钥匙,就直接来取,不料钥匙卡住了打不开门。这时正好房屋管理员经过,她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他说明了情况,问他能否帮她开门。素不相识的管理员竟爽快地帮她打开了朋友家的门。这让她不禁想到:假如她不是一个娇小的亚裔姑娘,而是个黑人男子,那管理员还会一口答应吗?由是她想到,美国亚裔身上那些“老实”、“守规矩”的标签的确给他们的生活带了不少便利,而这是同为少数族裔的黑人所不能享受的。遗憾的是,作者直至文章末尾也没有给出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只是说亚裔应该多去了解美国黑人的历史。

        有意思的是,在点灯仪式上发表演说的女生就是出生在中国的亚裔。亚裔能发表政治性的公开言论固然勇气可嘉,但是如此激烈地表达对这一黑白种族话题的愤怒之情,不禁也让人怀疑有多少是发自肺腑。毕竟,“愤怒”在这段时间的哥大已经俨然成了主流价值观,给主流点赞也不是什么难事。        

愤怒背后的“政治正确”

        抗议的呼声,到最后似乎只剩下了“愤怒”。大多数人只是在网上看到了那段手机拍摄的加纳死亡视频就拍案而起,真正关心案件细节的人微乎其微。令我不解的还有,似乎很少有哥大学生因这两个案件质疑密苏里州和纽约州的“大陪审团”制度。所谓大陪审团,是指陪审团有权决定是否给法院移送案件的制度。该制度在英国以及美国大多数州已经废除,当今世界陪审团制度的主流是在审判中裁判被告人是否有罪的“小陪审团”。这个使涉事警察最终免于起诉的制度,在学生们那些五花八门的传单里倒是只字未提。一个本该由公众理性讨论的话题,在“愤怒”的语境里,只剩下了美式“政治正确”的小心翼翼。

        学生们的游行断断续续,持续了几个礼拜,所到之处颇让人心如惊雷。转眼临近期末。一个周末,我去学校图书馆的写作中心,让顾问帮我修改期末论文。只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就知道“Black lives matter”的游行队伍又踏进图书馆了。声音越来越响,直至震耳欲聋。只见五十几个学生举着牌子、高呼着口号经过我们身边。口号是激烈的,队伍却比不上几个礼拜前了,松松垮垮。尤其是队末的几个人,大约是喊累了,张着嘴不出声。我和我的顾问——一位温文尔雅的白人老太太——只得停下来我们的讨论。等了大约三五分钟,这个队伍在我们这层楼游行完毕,往楼上去了。老太太似乎有满腹的牢骚,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最后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我希望他们最好别再到这层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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